1859年,查爾斯·達爾文出版了《物種起源》一書。在書中挑戰了所謂物種從不曾改變的舊有信念,主張它們實際上隨著時間的推移,通過一種自然選擇的過程而不斷演化。達爾文意識到這一想法會使人們震驚,可能尤其會觸動宗教人士的敏感神經,因此他小心地避免深入討論他的理論在人類起源方麵的推論。相反,他將關注的焦點放在諸如狗以及雀等物種上,而把關於人類演化的討論保留到了十二年後,他的另一本書《人類的由來》之中。

然而,維多利亞時代的讀者們並沒有被愚弄。他們馬上根據事實推斷出,正如達爾文的批評者所說,達爾文是在宣稱人類肯定自猿演化而來。這自然激起了宗教人士的對立:這怎麽可能?時至今日,人類起源自猿仍然是一個敏感問題,一些人仍然拒絕相信這一點。

由此,你可以想象,遺傳學家尤金·麥卡錫的假說若有一日能獲得主流科學的接受,大眾的反應會是什麽樣的了。他顯著放大了有可能激怒人們的因素,主張人類可能不僅起源自猿,還可能起源自豬。更具體地說,他猜測大約六百萬年前,在一隻雌性黑猩猩和雄性豬之間(或者不如說,在當今這兩個物種的祖先之間)可能發生了**事件,而生下來的後代就是人類血統的祖先。

2003年,麥卡錫從佐治亞大學獲得了演化遺傳學博士學位。三年後,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世界雜交鳥類手冊》,這是一份百科全書式的清單,列明了數千種野外及圈養環境下的雜交鳥類。這本書從評閱者那裏得到很高的評價,也暗示等待麥卡錫的將是前景光明的職業生涯。

也就是說,麥卡錫一開始似乎是在循著一條傳統的路徑發展。而且,如果繼續向著這個方向前進,或許他現在會舒適地作為某大學的教授安頓下來,經常性地炮製學術文章,享受來自同輩的尊敬。但是,麥卡錫急轉直下地離開了這一路徑。他開始主張奇怪和激進的想法—這些猜測最終使他成了學術界的棄兒。

在麥卡錫決定以雜交為專業選題時,或許這其中已經顯現出了一絲反叛的端倪。雜交這一術語描述了兩個不同的物種**並生下後代的現象。最著名的例子是騾子,它是雄性驢和雌性馬雜交的產物。

對於想要培育出具有潛在有利屬性的新品種的水果和蔬菜的植物育種者來說,雜交有巨大的吸引力。你可能偶爾在超市的農產品區遇見過這類研究的結果,也許見過球花甘藍(西藍花和花椰菜的雜交種)或者李杏(李子和杏)。

但是,雜交植物是一回事,使動物物種雜交,尤其是那些比驢和馬分隔得更遠的物種,完全是另一回事。動物物種雜交使文化亮起各種各樣的紅燈。想象一下狗和牛的雜交種,或者山羊和馬的雜交種,或者人類和任何其他物種的雜交種。這樣的混合會使人們既著迷又恐懼,雜交種存在的可能性似乎既像怪物又不自然,與我們持有的所謂事物間應存適當秩序的信念相衝突。

神話傳說中滿是這些令人不安的混血兒的例子。據說克裏特的國王米諾斯在他城堡下麵的一座迷宮裏養了一隻米諾陶諾斯(半牛半人的動物)。一個中世紀的傳說講述了韃靼植物羊(一種果實會結出綿羊的植物)的存在。也許最著名的混血兒來自基督教傳統,其惡魔經常被描繪為半山羊半人類的樣子。

麥卡錫開始思索的正是這些奇怪種類的雜交生物。他想知道雜交現象到底能走多遠。物種之間到底能相隔多遠而仍然能繁衍出可生育的後代?

這令他開始思考雜交在演化中可能扮演的角色。標準的模型是,演化通過基因變異的穩定積累而發生。環境中的選擇壓力隨後決定哪些變異會被保留下來,哪些不會。當一個物種的兩個種群從地理上與彼此隔絕,這一自然過程造成它們逐漸向著不同的路徑演化,直到最後它們不再能夠與彼此**繁衍後代。於是,它們變成了截然不同的物種。查爾斯·達爾文在加拉帕戈斯群島上觀察到的雀就是這一現象的著名例子。它們被與大陸隔絕開來,因而獨自經曆了物種形成過程。

麥卡錫懷疑物種間,即使是那些相距甚遠的物種之間存在的生殖屏障,也沒有像幾乎所有科學家認定的那樣嚴格。如果情況如此,那麽雜交或許偶爾會啟動演化。一場雜交**可能會突然間引入一套全新的基因進入一個種群,造成其發展走上截然不同的新路徑。

如果麥卡錫將這些演化的猜想限製在鳥類或者植物物種範圍內,它們仍會引起爭議,但僅僅是在學者之間。但相反,他瞄準了最具煽動性的問題:雜交會不會在人類的演化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麥卡錫並未想象所有物種都是雜交的結果。然而,他確實認為,雜交扮演的角色比大多數生物學家認定的要重要得多,而且他懷疑,人類尤其可能是這種過程的一個產物。引導他得出這個結論的,是我們與其他哺乳動物相比較低的生育率。他指出,生物學研究發現,一名典型的人類男性身上,高達18.4%的**可能形狀異常,存在功能障礙,而黑猩猩的這一比例僅為0.2%。有缺陷的**比例如此之高,傳統上會將其歸因於著裝影響了陰囊的溫度,但麥卡錫指出,這也是雜交的一個常見特點。

如果人類是一種雜交動物,那麽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哪兩個物種是我們的親本。麥卡錫解釋說,當生物學家懷疑一種生物是雜交動物時,他們用一種測試來確定其親本。首先,他們確定該生物最像的物種是哪個,然後他們假設那就是其中一個親本。隨後,他們列了一個清單,將被懷疑為雜交動物的生物與其已知親本不同的特點列出來。在手上有了這份清單之後,他們會試圖將這些特點與另一個物種相比對。如果他們找到了很匹配的物種,就會認為自己可能找到了另一個親本。

麥卡錫接著將這一測試用在了人類身上。我們顯然很像黑猩猩,所以他假設這一物種(其中新世末期的祖先)就是我們的一個親本。隨後,他梳理了科學文獻,建立了一份人類與黑猩猩不同之處的完整清單。

列表中包括了諸如我們**的皮膚、多汗、皮下脂肪很厚、有突出的鼻子、略微帶有顏色的雙眼等項目。表麵以下的解剖學區別包括我們的聲帶和腎髒,後者有形狀獨特的內腔—被描述為“多錐體式的”—因為它有許多從內向外放射狀的腎錐體。清單上還有許多行為差異:人類喜歡遊泳、相互依偎以及飲酒。而黑猩猩並不會特別介意這些活動。

在列出這份清單之後,麥卡錫自問哪種動物表現出所有這些特點。他隻找到了一個備選,那就是普通的豬。事實上,匹配情況也驚人的好……

一頭豬!麥卡錫坦言,他本人一開始也不願認真對待這一想法。可當他發現人類和豬的聲帶實際上看起來很相似時,他才開始確信他腦中形成的瘋狂想法或許有什麽重要的意義。這個想法在他腦中一經形成,就開始不斷看出人類和豬之間越來越多的相似之處。

但是從生物學上來說,豬與黑猩猩雜交不是不可能的嗎?細胞層麵上不會有機製避免這樣相距遙遠的兩個物種間繁殖出可生育後代嗎?親本不同的染色體數量不會阻止雜交的發生嗎?而且就算形成了後代,雜交後代不是通常都無法生育嗎?

提到這些反對意見時,麥卡錫稱它們是對雜交常見的誤解。他承認在相距甚遠的兩個物種間發生雜交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他堅稱並非完全不可能。自然或許找到了一種方法使之發生,而人們假想的生殖屏障,如不同的染色體數,很難阻止其發生。有許多物種染色體數差異極大,仍然成功地雜交產下了後代。斑馬有四十四條染色體,而驢有六十二條染色體,兩者仍然一同生下了“斑驢”。另外,雜交後代通常是能生育的。在麥卡錫對鳥類雜交後代的研究中,他發現可生育後代的數量是不育後代的八倍。生育率降低的確很常見,但是這正是使他一開始懷疑人類可能是雜交物種的原因。

但一頭豬和一隻黑猩猩不大可能相互**的這件事又該如何解釋呢?同樣,麥卡錫不認為這是個問題。解剖學上,隻有豬是父本,黑猩猩是母本這種配對方式才能奏效。行為上也是如此,因為一頭雄性豬不會介意與它**的到底是什麽。動物學家指出,許多動物嚐試與—婉轉地被稱為—“生物學上不適合的物體”**是很常見的現象。麥卡錫猜測,雌性的黑猩猩可能順從地蜷縮著,因為它感覺受到了威脅。這就是麥卡錫想象出的人類物種起源的浪漫情節。

麥卡錫想象豬—黑猩猩幼崽出生以後,被黑猩猩養大。當它成年以後,就與其他黑猩猩**,它的後代也是如此。隨著一代代過去,這種雜交造成這一支混血血脈越來越像黑猩猩,麥卡錫說,這就解釋了為什麽如今的人類更像靈長類動物,而不是豬。大多數豬的特點已經在繁殖過程中從我們身體裏消除了。他主張可能正是這個過程,隱藏了我們的祖先是豬的大部分遺傳學證據,使發現此事成了極具挑戰性的一項任務。

2013年,麥卡錫自行在網上發表了他的“豬-黑猩猩假說”。事實上,這是麥卡錫能把它公之於眾的唯一途徑。沒有學術期刊打算觸及此事。幾周之內,《每日郵報》聽到了風聲,並寫了一篇文章,標題是《一隻雌性黑猩猩和一頭豬**後演化出了人類》。這使麥卡錫迅速獲得了全球的受眾和遠揚的惡名。

主流科學家也因此被激怒了。數名科學家氣憤地提出:如果麥卡錫認真地相信豬和靈長類動物能繁衍後代,那麽他應該試試讓一頭豬懷孕,最好用上他自己的**,然後再報告他的結果。麥卡錫拒絕了。

麥卡錫的貶低者有許多更具體的批評。其中許多聚焦於他那份人類與黑猩猩不同之處的清單,攻擊它為經過精心揀選的專門支持他古怪論點的列表。他們指出,清單略去了兩個最明顯的區別,即我們靠雙腿行走,而且有較大的大腦,這兩個特點都不像豬。他們解釋說,雖然這麽多的相似性很有意思,但卻是趨同演化的結果—由於麵臨相似的選擇壓力,不相關的物種演化出了相似特點的現象。

批評者同時還堅持認為:不論麥卡錫是怎樣宣稱的,細胞層麵肯定有生殖屏障,會阻止豬—黑猩猩發生雜交。豬和靈長類動物的支係在八千萬年前就分開了,在那時候積累了太多的差異,以至於不可能再把它們歸在一類。甚至就連一個豬的**能否識別出黑猩猩的卵子以成功使之受精,也是值得懷疑的。在動物生物學中,顯然並沒有跨越了如此巨大的分類學差異還發生雜交的已知例子。

接著,還有缺乏遺傳學證據的問題。就算事實如同麥卡錫提出的那樣,假設的豬—黑猩猩雜交的後代曾經與黑猩猩混血了許多代,也應該有繼承自豬的線索留在我們的DNA中。到了2013年,豬和人類的基因組都已經完成了完整的測序工作,但是對兩者的分析未能揭示任何明顯的相似性。豬的基因序列如果在我們的DNA中存在,研究者應該會注意到才對。就麥卡錫的批評者而言,這是豬—黑猩猩雜交假說“棺材”上最後也是決定性的一根釘子。

然而,這段故事還沒徹底結束。2015年,研究者們發現豬和人類的遺傳因子中,所謂的短散在重複序列(SINEs)之間,有出人意料的相似之處,其粉絲中間(是的,該假說有一群粉絲)刮起了一陣激動的旋風。這是否意味著“豬—黑猩猩假說”終於有了基因方麵的支持?麥卡錫的說法是不是即將被證實了?

不太對。麥卡錫自己也告誡說,該發現很難證明他的假說,將其描述為“一場九局的比賽中才得了一分而已”。沒有更實質性的證據,他的理論注定還得待在學術邊緣最偏僻的角落。但即使該理論正如大多數科學家認定的那樣,錯得離譜,它仍然提出了頗具爭議性的問題:雜交的邊界在哪裏?兩個物種在分隔多遠的情況下仍然能產下後代?

想要從生物學文獻中找到確切的答案將是徒勞的。普遍的共識是八千萬年的分類學距離(就像豬和人類之間的那樣)已經太遠而無法跨越了,但是確切的分隔點在哪裏?四千萬年,四百萬年還是兩百萬年?這似乎得看你試圖配對的動物是什麽。

獅子和老虎的支係是在大約四百萬年以前分開的,它們能夠產下後代。然而,大多數生物學家不認為六百萬年以前分開的人類和黑猩猩可以雜交。雖然人們的確沒有為測試這一假設付出多少努力。但是2012年,大約在五十萬年前與我們分開的尼安德特人與我們的祖先的確曾混血的一事得到了確認,這使我們中的許多人成為尼安德特—人類混血。

這些數據暗示了,隻有相對較晚分隔開的物種可以雜交,但是也有特例令情況變得更複雜,比如珠雞和雞可以產生能生育的後代幾內亞雞,盡管它們的支係在五千四百萬年前就分開了。如果你觀察植物之間的雜交,一切都不好說。

而且,現在有了基因工程,幾乎一切皆有可能。科學家正在雜交那些在自然界永遠不會相遇的物種。看起來研究者尤其感興趣的一個物種是豬。正如麥卡錫指出的那樣,許多豬的器官確實與人類的器官很相似。這引發了人們對移植豬的器官給人的可能性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如果能做到這件事,它會解決器官短缺的危機。

在實現的路上,有許多嚴重的問題橫亙在人們麵前,尤其是如何阻止人類免疫係統對豬器官發生的排異反應。而已經得到數十億美元投入的一種可能的解決辦法是,培育從細胞層麵更像人類的豬。美國索爾克研究所和加利福尼亞大學的研究者正在積極工作來實現這一點,而且他們已經成功地造出了人類—豬嵌合體的樣本。

這也就是說,就算六百萬年前豬—黑猩猩的雜交動物沒有出生,人與豬混合而生出來的不尋常的生物如今也確實存在於實驗室裏了。不過,它們隻是恰巧屬於科學的產物,而非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