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爭執

蘇葵被引著穿過懸著赤金九龍大匾的養心殿,卻見前頭帶路的小黃門沒有停下的打算。

她疑惑地問道:“公公,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小黃門笑著答道:“陛下在於華榭等著蘇小姐呢——”

於華榭坐落於龍泉宮後,是一座建在水池中的大敞廳,四麵皆有窗臨水,左右布有回廊,跨水接岸,後麵更建有曲折白玉拱橋,是元盛帝登基後命人而建。

遠遠地,蘇葵便瞧見了一池子的芙蕖和接天碧葉,朱紅色的長廊連接著兩層高的八角重簷敞廳坐落在其間。

小黃門隻將她送到廊前,便止下了步子。

蘇葵穿過長廊,便見半鏤空的雕花朱門敞著,她舉目往裏探去,見慕冬坐在側對著她的位置上,他身側的窗子開了一扇,幾縷金赤赤的日光潛了進來。

好像不管是什麽時候,他的背總是挺的很直。

莫名其妙的,蘇葵竟覺得此刻的他如同一尊神聖不可侵犯的神像。

一時不敢輕易開口打破這種寂靜。

慕冬似有所查,轉頭見她立在門口不進不退的,開口道:“怎不進來。”

蘇葵這才提步走了進去,行禮罷,便聽慕冬一如既往沒有起伏的聲音道:“坐。”

蘇葵坐下後便沒開口多問什麽,隻靜靜地等著他的話。

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慕冬會毫無預兆,毫無鋪墊的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昨日問過了欽天監,下月初十,是個難得的黃道吉日。你若無異議,便定為納彩之日,讓禮部去擬詔書。”

納彩?!

蘇葵身子一震。

他是...要娶她?

她覺得慕冬這話說的不止突然,更是突兀之極!

畢竟她這麽久以來,跟慕冬的相處之下,從未涉及過這個問題。無形之中,二人都維持著一種默契。

而且,他若真的想娶她,應早在元盛帝早前有意賜婚之時便娶了——

蘇葵驀然抬起了頭,瞪大的眼睛裏滿是驚惑之色。

“為什麽?”

幾乎想也沒想,她便問出了這句話來。

慕冬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裏。似乎早已料到她會如此,不疾不徐地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蘇葵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這,這算是什麽解釋?!

若是他隻是一個皇帝,她興許還能麵不改色的駁論,但是,不覺間他在她心裏所占據著的。還有另外一個與眾不同的位置。

一時間腦袋都快攪成了漿糊,又急又慌,也未能去顧及她這種反應極有忤逆聖意的嫌疑。

“可是...”

慕冬腦海裏忽然就閃過肖裴說的那句話——大多數女子在這種事情上。總是習慣口是心非,是以用來掩飾內心巨大的喜悅,而當這個時候最緊要的事情就是不給她說‘可是’的機會,才是上策。

“沒有可是,皇後總是要立的,而你是最合適的那一個。”

本可以換一種極為煽情的說法,可從他口中以這種方式說出來,卻是讓蘇葵覺得無法接受。

“...”

她聞言頓時冷靜了下來,覺得有一大桶冷水從她頭上澆潑了下來,冰的她渾身發冷。

他開口便是納彩之禮,是想直接娶她為後,她還以為...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無關其它,隻是她這個蘇家嫡女的身份最合適罷了。

心口裏有團東西不可發泄不能叫屈,憋的她難受至極。

一時間,她甚至覺得自己是被自己給耍了,方才滿腦子的糾結全是一個笑話。

她克製住聲音裏的顫意,開口道:“陛下是還對蘇家無法徹底放心下來嗎?”

慕冬眼中有一閃而過的疑惑。

他好好地在談他們二人之間的事情,她怎又忽然扯到這裏來了?

但她既是開口問了,他便答道:“這世上本就沒有可以徹底放心之人——”

說的沒錯。

蘇葵忽然發覺自己這個問題問的愚蠢。

換做是普通人也做不到,更遑論他是個皇帝。

可聽到他如此武斷的回答,還是滿心的冰涼。

不覺間,她放在膝上的雙手,十指已經被擰得發麻。

本說好要管住自己的心,而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一切都是徒勞。原來有些東西一旦在心裏生了根發了芽,就再也無法阻擋它的生長蔓延。

可是,他既是都說的這麽明白了,她還有什麽好困擾的?

定了心神,她迎上他的目光,無畏地道:“臣女不願進宮。”

慕冬神色有不可查的滯愣。

她竟然拒絕了他?

他再次開口,黑不見底的瞳中已被一層厚重的冰冷所覆蓋,“若朕非要你進宮不可呢?”

蘇葵心中一寒。

他眼裏似乎空無一物,卻又藏著太多壓抑著的情緒。

蘇葵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將目光錯開了一些,聲子繃的緊緊地,道:“還請陛下不要強人所難。”

“強人所難?”慕冬將這四個字重複了一遍之後,竟然突兀地笑了一聲。

似乎是聽到了什麽可笑的笑話。

這笑讓蘇葵越發覺得心中堵塞。

“那朕倒想聽一聽,你既不願入宮,又該如何讓朕信你蘇家的忠心?”慕冬眸光微閃,盯著她道:“且打一個比方,先前你同朕提議讓蘇燁回京,是想將時間控製在攸允兵變之時,在背後給予其痛擊,使其措手不及——可若屆時蘇燁戰的不是攸允,反而是助其一臂之力,朕又該如何?”

蘇葵聞言不由心生慍怒,緊接著,便是濃烈至極的失望。

這些時日來,竟然連他的些許信任都未曾得到?

甚至隻有讓她進宮,他才能相信...

這麽久來,她的所說所做,為他暗自籌謀,竟然都比不過一個讓她進宮的儀式來的讓他信服!

蘇葵眼圈有些發紅,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了起來:“陛下是認為臣女有此提議,實則是想依照當時的情勢而擇贏家相助,或者陛下根本就是認為,這提議本就是臣女設下的惡毒圈套罷了!”

慕冬微一皺眉,“隻是就事論事,打個比方罷了——不過是想讓你知道,若你站在這個位置,在此等關乎江山子民的大事上,又焉能在沒有任何依仗可作為信任基礎的前提下,去毫不保留的去信任誰。”

所以她剛巧很適合來做這個依仗,來做這個基礎嗎?

“我想我明白了。”蘇葵顫顫地一笑,笑裏皆是嘲弄的神色。

她忽然就起了身,口氣帶上了疏冷,“陛下要的不過是一個保證而已——當真無法信我蘇家,待兵臨城下之日,臣女自行來宮中便罷,隻要能令陛下放心,屆時陛下要囚要綁悉聽尊便!”

慕冬聞言臉色沉得可怕。

他緊握著手中的白蘭茶盞,聲音滿是奚弄的口氣,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問道:“你是覺得朕許你入宮為後,實則是同將你綁在宮中作為保證是一回事?”

“前者不過是聽起來體麵一些罷了。”蘇葵將目光轉到窗外碧油油的蓮葉上,克製著聲音的起伏,“陛下又何苦為此而填上一個後位,此等厚恩,蘇葵自認消受不起。”

語落,退禮也不及去行,便出了榭廂去。

肖裴立在廊頭,本是為了以防有人來打攪到二人,卻不料他才剛站著還沒一盞茶的功夫,抬頭便見蘇葵走了出來。

他心下一喜,心道他家主子竟然這麽快便將事情給辦好了?竟比他預計的要快多了。

可是……蘇小姐怎一個人出來了,咿,臉色似乎還不怎麽好?

待蘇葵再走的近些,肖裴這才見她雙眼通紅,薄唇也抿的緊緊的,似在竭力忍著淚。

肖裴見狀傻了眼。

看來這情況很不樂觀一一好好地怎還將人家姑娘給鬧哭了……

這位蘇小姐的能耐他多多少少也見識到了,絕非是會為幾句難聽的話就掉淚珠子的嬌滴人兒。

所以,英明神武的陛下究竟做了什麽?

眼見蘇葵腳步匆匆地奔出了長廊,肖裴一臉糾結地近了慕冬所在的榭廂房去。

隻在門外,他便覺察到了鋪天蓋地的寒意鑽入骨髓。

肖裴縮了縮頭,試探著問道:“陛下?”

沒聽見動靜,他再抬頭之際,卻見慕冬已離了坐。肖裴趕忙就退至一側,給他讓出道兒來。

慕冬打他眼前經過之時,他壯膽偷瞟了一眼,便嚇的打了寒噤一一他跟在慕冬身邊這麽多年,就還沒見他如此明顯的表露過不悅,好家夥,那臉色叫一個黒沉。

他往裏頭瞅了過去,不由咽了口唾沫——被捏成了粉末的瓷盞子、連帶著那張烏木桌也遭了莫大殃及。

肖裴開始懷疑,這回吃虧受氣的怕不止是蘇小姐一個人。

二人鬧了這麽一場氣之後,心中作何感受暫且不去多表,話分兩頭,眼下蘇府南院裏專供丫鬟們起居之處,卻是熱鬧非凡。

裏裏外外滿滿都是人,正如糊紙一般,裏一層,外一層。

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們太過八卦太沒出息,怪隻怪蘇府裏頭成日裏委實沒什麽新鮮事,不像絕大部分高門大戶妻妾孩子成群的,今個兒三姨娘上吊了,昨個八姨太滑胎了兼以嫡庶爭寵諸如此類足以吸引視線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