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回憶續曲
三千年後。
煉淵穀裏的天色,總蒙著一層灰白霧光,就像裴不回熔爐裏的煙塵遮了天蔽了日。
衣袂被風吹的“呼呼”作響,像振翅欲離的飛鳥。一前一後兩道人影,從煉淵穀中倏爾飛出,站在了穀口的七色沙場上。
沙場像是落在地上的彩虹,明媚鮮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和煉淵穀裏塵埃滿天的景象大廂徑庭。
“呼——”有人重重吐了一口氣,“總算出來了,重見天日!”
聲音醇厚清澈,帶著笑意。
“天翔秘境還有一個月就開了,我們要快點。”裴不回看了看她,淡道。
用殞星熔漿重塑的肉身,到底和從前有些不同,瑩白的臉龐如同晶玉,沒有什麽血色,透明而寡淡,不夠生動卻非常精致,好在她眉眼和唇角的表情豐富,才讓這張臉看起來不那麽像個死人。
“嗯。”她低低應了一聲,沒有邁步,隻是奇怪地望向天際。
天際是一抹湛藍顏色,浮雲悠悠。
“怎麽了?”裴不回見她不動,不由問道。
她搖搖頭,沒有回答,隻向前邁了幾步,浮空而起。
“殊遲小友,既然來了,何不出來一見。”她朝著遠空揚聲一語,聲音如暮鼓傳遍整個沙場。
“不可能,他和他的血仆已經被我趕走了!”裴不回眉頭微皺,想起了數月前來煉淵穀找他的兩個人,那少年竟不惜以古魔族重寶為代價,要自己幫他尋人。那寶貝倒是誘人,隻不過那時候裴不回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將這兩人給打發了。
如今,他怎麽還會出現在這裏?
這七色沙場上有他布的大陣,沒有人能無聲無息地躲在這裏這麽久。
“殊遲身上有上古玄雲仙寶,藏匿其間可化為渺渺浮雲,隔絕所有氣息,就是大能者來了,輕易也無法察覺。”她說著,伸手朝天際一指,那裏是片浮雲,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隻是她話音才落,那片浮雲便像遇到狂風一般,雲霧散去。
但這沙場上並沒有一點風。
一道人影自那散去的浮雲間緩緩顯露。
“小友,別來無恙。”她麵露微笑,望向來人,眼中並無一絲異色。
裴不回望去,果然見到了那個少年。
他仍舊是數月前被趕走時的打扮,一身玄色衣袍,長發高束,發上圈著暗金色骨冠,一張臉幹幹淨淨,眉目飛揚,本該是英挺的少年色,卻又被他額前墨咒染出了妖異惑顏來。
的的確確是殊遲,他竟在這裏一聲不響的蟄伏了數月,到底想要找誰?
裴不回猜測著,卻看他人影幾變,已到眼前,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他們。
不,不對,殊遲看著的人,隻有一個。
他死死地盯著她。那眼神如同穿越了數千年時間的星光,都落在一個人身上,那其中,有著被強自壓抑後的風平浪靜,如深海幽泓,沒人看得出這幽泓之下波滔洶湧的一切。
良久,殊遲才開口:“你沒死!”
三千年前。
“青棱仙友,此處便是這一個月你休憩的洞府。”由火璃狐所化的妖修將青棱帶到了一處石洞之前,朝她拱拱手介紹道。
匆匆一觀天景之後,季遙歌便著人將一眾修士帶到了各自的休憩之處,青棱所分到的這處洞府,並不與其他修士在一處,而是單獨在這山巒的東麵。並且,和其他修士有所區別的是,他人分到的是華麗殿宇屋舍,而她的……真的隻是“洞”府。
她的眼前,是一個開鑿在懸崖山壁之上不過兩人高寬的緊閉石門,石門之上重墨刻了“小靈泊”三個字。
“多謝仙友。”青棱沒多說什麽,接過那妖修手中進洞的小令牌,客氣地道了謝。
“不打擾青棱仙友休憩,在下告辭。”那妖修隻用帶著好奇的眼神打量了她幾眼,便躬身退去了。
石門打開之後,是讓人吃驚的景象。
眼前一切,都和青棱想像得完全不同。她以為石壁之後是個幽深洞府,即便是其間裝飾再華麗,明珠再璀璨,也逃不開石洞的幽暗窄小,然而,石壁之後,卻是另一番天地。
碧湖垂瀑,蓮生為路,接著湖那頭一方綠地,那裏築了間三層高的閣樓,飛簷勾角,墜著瑩石風鈴,樓外一片花開繁景,如同浮在湖麵的錦鍛。
天光透亮,萬裏雲空,遠山飛鳥如同墨畫,這悠然之意宛如仙人避世之居,根本就不是石洞之景。
這石壁之後竟是一處小秘境。
青凰川好大的手筆!
“嘖嘖,須彌之廣,芥子之微,青棱,你賺大發了。”裴不回歎道,他眼珠四轉,打量著小靈泊中的一切,邁步超過了青棱朝對麵樓閣掠去。
這地方別人輕意進不了,所以他不需再假裝,痛快!
青棱跟在他後頭,踏蓮緩過,走到了閣樓之前。
這裏景致雖好,然而最叫她詫異的卻是這小靈泊中的靈氣,青凰主川上的靈氣本就比外麵強了無數,但這小靈泊卻好像是個將靈氣融匯在一起的瓶子,因而這裏的靈氣更加龐大精純,隻不過與外界不同的是,外界靈氣生生不息,這裏卻是固定的。
裴不回不知發現了什麽,發了一聲意外卻滿意的哨音,人影已經消失在那三層閣樓之中,青棱閣樓四周走了走,不知想到什麽,站到了湖畔上。
這池碧湖清澈見底,並不深,下麵是大顆的棕石,湖水瑩潤,還泛著輕淺微光,並非凡物,青棱蹲下掬了一捧湖水起來,湖水從她指間漏下,卻在她手掌與手背上留下一層月白光芒,這些光芒倏地一下暗去,帶來一陣溫涼清爽的感覺,從手上一路蔓延至心頭。
“元熙水?”青棱眼中一亮。
元熙水是由水靈氣所化之物,除了靈氣純粹之外,浸泡其中還可滋潤經脈,去濁化垢,更能讓魂識歸一,靜心平氣。
她此時心思繁重,正可借此水讓自己冷靜下來,去理清那個荒謬而可怕的念頭。
這麽想著,青棱赤足踏進了水,清爽的滋味從腳上遊走四肢,有種沐浴後洗淨一切的舒坦。修士日常雖有清淨咒可用,但比起真正沐浴淨、身,仍是有差別的。
“青棱,這幾日我需要在這閣樓之上靜閉,你勿擾我。”
正想著,裴不回的聲音傳來。
“知道了。”青棱頭也沒轉了回了一句,腳步加快,掠水而去。她褪去衣裙,穿進了飛瀑之間,隨手在這湖邊加了一道靈幕屏障隔絕外界。
溫涼的感覺徹底包裹了她。
所有的感知在這水的衝洗環繞之下,都漸漸清晰敏銳起來,思緒被一條條理清。
穆七言,同姓不同名,他真的不是穆瀾嗎?熟悉的筆跡和聲音,青棱無法解釋這驚人的相同。但是穆瀾在萬華之上修行萬年,為了進入上界不惜想盡一切方式,可這穆七言已在這天仁呆了近萬年,早已是這上界強者之首,又怎會和穆瀾是同一人?
再者,不論是千多年以前,還是千多年以後,穆瀾都被她手刃,又怎麽可能突兀地出現在這裏?
莫非,是她心中夢魘未去,才見了相似筆跡,聞了相似聲音,便著魔似的將二人想到一起。若是穆瀾真的未死,又已是青凰川川主之尊,那該是她這輩子遇過的,最駭人聽聞之事了。
但,那又如何?就算是穆瀾,他們再相遇無非又是一個你死我活的結局,飛升之前她已無恐懼,飛升之後,又何必再生妄念。
不論這仙途多少艱險,唯強可破。
是了,不管從前還是現在,她這條路一直沒變過,活著,變強,強到無人可傷到自己,也無人可以傷到她想保護的人。也隻有這樣,哪怕有朝一日真要和這個天地裏最強者為敵,她才有可戰之力。
恐懼也罷,煩惱也罷,猜測也罷,都是徒勞無用的思緒。
活著,強大,這是她要做的事,不論是遇了何事何人,便那穆七言真是穆瀾,忘死一戰便好,那麽,她又何須煩心?
心漸漸平靜下來,她似乎與這湖水融為一體,進入忘我之境。
數日時間已過。
青棱魂識之中被生氣包覆的斷惡神劍,劍身之上生氣忽然一減,藤蔓竟自行遊褪,一道虛影悄無聲息浮現。
雖然傷了元神,但劍靈卻已然嚐到虛靈實體之感,加上吞噬了朱家兄弟的元神,又得青棱生氣修複,反而讓他對這虛靈實體有了更深一層領悟,與朱家兄弟大戰之前,他已是瀕臨突破的境界,因這一番機緣竟讓他在短短數日之內,突破了瓶頸,不僅修為大增,還與青棱的魂識聯結更為緊密,竟有了能控製青棱一身本源生氣之力。
這讓唐徊眼中有了些喜色,這麽長久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正在逐漸站到她的身邊。魂識虛空之中一片虛無,除了他之外,別無他人,唐徊記起青棱收他進劍之時說過的話,忽想將自己如今修為情況說於她聽。
就算是養虎,他也想她清楚明白這隻老虎如今情況。
如此想著,唐徊竟自行脫離了她的魂識虛空,虛影出現在了外界。
觸目所及的,隻是一片水氣氤氳的碧湖,身後是嘩嘩作響的水聲,唐徊四望一眼,心中似有所動,猛然轉頭。
這一轉,讓他到了嘴邊的“青棱”二字一收,眼眸驟然大睜,而後重重一縮。
一瞬間,他腦海之中再無他物,隻剩下青棱。
青棱站在飛瀑裏,閉眼合唇,似乎在入定,飛瀑的水重重落在她的頭上身上,濺起滿天水珠,化成月白淺光籠在她的周身,她神色寧靜,任由湖水流過眉眼鼻唇,從下巴上滴落。
唐徊隻覺得靈體如被雷殛一般,幾近爆炸。
她腰部以下都浸在湖水之中,滿頭烏發披蓋周身。他隻看到烏發間隙之間,她圓潤的肩頭,修長的脖頸,以及豐盈挺俏之處的**線條,與腰間一抹勾人的弦月彎曲……
水麵發尾晃動如浮藻,與水霧一起,掩藏著水麵之下無法窺探到的全部美麗,他視線滑下之後,隻望得到那一點點微末影子,但這一切,也足夠讓他瘋狂,讓他素來自負的冷靜自持化為烏有,也讓他甘願冒著元神散盡的風險,想再次化出實體,將她擁入懷中,嚐她唇間丹色,頸間香滑,以及她所有的一切。
情愛之歡,他從無興趣,縱然當年與墨雲空雙修,麵對那萬華的傾城絕色,他亦沒有過片刻動心動情。二人之間,除了結伴修行,便再無其他,這其中固然有墨雲空無情的緣故,但他也從沒生出過哪怕一星半點的歡愛欲、望。
不像今天。
若他如今還有心跳呼吸,大概此刻呼吸和心跳都會靜止。而即便隻剩下元神靈體,唐徊也仍能感覺到須臾間就已爬滿全身的火焰,屬於這世界最原始最粗/淺的男/歡/女/愛之惑。
原來不是他心中無愛,隻不過麵對的人不同罷了,就如同當年烈凰境中,他受九鼎反噬,自縛於石壁之上,受盡苦楚時對青棱說的那一句話。
“隻因為,她們不是你。”
於是他甘願受盡火焚之苦,寧願灰飛煙滅,也不願尋那最簡單的解藥。
原來,他們二人之間,從來都沒有蕭樂生,一開始,就隻有他唐徊!
他太想自己能毫無顧忌地觸碰到她了,這念頭如瘋長的藤蔓,肆意衝撞著他的所有感知。
驀地——青棱睜眼。
水珠從她睫毛之上振落。
“你看夠了沒有?!”青棱已一手環上胸口,另一手虛抓一把,斷惡神劍便出現在她手中。
她聲音之中雖有慍怒,但眼神卻無波瀾。比起這些,她更在意的是,唐徊竟能在她不知不覺的情況之下,脫離束縛出現在外間。
唐徊早已飄在她身前,很近地俯望,青棱睜眼便對上他眼中噬人火焰,依稀是那年烈凰境內焚燒她的纏綿悱惻,她眼眸一眯,耳邊聞得他喑啞難耐的聲音。
“青棱……”
斷惡劍一振,她已將他收入劍中。
湖間漣漪泛動,她從飛瀑之下走出。
“裴兄,我想將這裏靈氣帶走,可有辦法?”青棱聲音遠遠地,傳到了閣樓之上。
裴不回從樓閣最高處的小窗望出去,水麵之上踏來白衣青棱。她不再是素青勁裝,而是一襲寬大白袍,鬆鬆垮垮地罩著,籠出她一身清峻挺拔。
濕發未幹,水珠不斷滑落,可那衣袍卻避水不濕,水珠順著臉頰滑進她的衣襟,竟是毫無拘束的不羈,女兒之姿,男兒之態。
裴不回覺得她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了,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她有了些改變,而這改變讓她顯得危險又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