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凝寒的山間小道上,行著一高一矮兩個人影。高的那個身姿修長,如山巔孤鬆,即便在鵝毛大雪中,也隻著一件黑色袍衫而麵色不改。

矮的那個身姿臃腫。

身上那件厚厚的貂裘將本來不矮的個頭壓得極矮,瞧上去很是圓潤富貴。隻有風聲緊時,才能勾勒住她單薄的身形。

李幼安吐氣,麵前便有白霧騰空。她吸了吸微紅的鼻子,對著遠處滿頭霜雪的俊美男子道:“晏春堂,你等等我。”

從先生到晏春堂,隻需三日時間。

第一日他們禦劍遠遊。

第二日李幼安體內屍氣作祟。陰寒之氣攪得全身骨節俱疼,可她硬是撐了半日,才滿頭冷汗地從飛劍上掉了下去。

好在晏春堂在她一頭栽進大河之前接住了她,又捏住她的脈門傳來一股劍氣。

她那時才覺得自己真正活了過來,自醒來後還沒有如此氣息順暢過,仿佛全身的筋絡都舒展開來。

於是第三日,李幼安在身上疼得還沒那麽厲害的時候,便喪著臉向晏春堂求救。那黑衣劍仙隻是靜靜望回來,眉下兩眸中流光溢彩,煞是好看,可就是看著她不說話。

從那時起,李幼安便不喚這摳門的大劍仙做先生了。

前頭晏春堂止步,抖抖肩上霜雪,看著遠處的城池,道:“已經快到了。我給你的劍氣足夠你活著走到酈家。”

李幼安嘟嘟囔囔跟上去,在晏春堂身前腳底一滑,踩中一塊結了霜的大石頭,差點撞到身前人背上。

真晦氣!

她匆忙穩住身子,從厚厚的雪裘中露出臉來,邊走邊輕聲道:“可是真的很疼。先生,你一定沒染過屍氣,也肯定沒這麽疼過,不然便該知道我此時是個什麽滋味兒。也是我活該,天生命不好。打小不討父母喜歡。一路就是這兒挨一巴掌那兒挨一腳,吃著拳頭喝著風長大的。先生,其實我能忍著的,真的。你千萬別再給我劍氣了。疼就疼吧,身為劍修,誰還沒疼過一陣,是吧?”

晏春堂聽著女子在身後絮絮叨叨,終於忍不住回頭。

區區三日,他便有些受不了了,很想認真問問李幼安,她到底是怎麽平安長大的。

但問了估計也沒用,恐怕她隻會編些“吃著拳頭喝著風”長大的話來惹他可憐。

低頭看路的女子猶不自知。從貂裘中鑽出來的烏發落了雪花,又被熱氣暖化,軟軟貼在她臉頰上。

晏春堂歎氣,隨手打出一道純陽劍氣,送入李幼安脈門處。

罷了。

權當買自己一個清淨。難怪聖人曾言,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他又大步向前。

既是女子也是小人的李幼安在他身後樂嗬嗬一笑,身前便又有暖霧散開,她大聲道:“謝謝先生!”

晏春堂看著荒野無人處被她那聲喊叫驚起的飛鳥,翹起唇角,輕輕一笑。

有事是先生,無事晏春堂!

這樣的性子,早晚有一天會給她拗回正道。

一入幽州城池,長街上雖仍是雪堆疊著雪堆,簷下掛著冰棱的景致,卻終究多了些人氣。

李幼安將手從雪裘中伸出來,在料峭的風裏試了試,發覺關節處再也不疼了,便直接脫了雪裘抱在懷中。

她一身單薄青衣,跟在晏春堂身後。在這舉目便見修道人的幽州城中並不顯眼。

饒是如此,在那酈家門庭前的九百九十九道台階上行到一半時,李幼安還是猶豫著開口了。

“那個什麽,先生。要不我不跟著你進酈府了,我就在這兒等著您出來,成不?”

“怎麽,怕見酈府中人?”

晏春堂皺眉,心頭一轉。竟覺得此時是個不錯的時機。

他略一沉吟,道:“若是因為愧疚,那便是好的。愧疚說明你知錯。怕的是你連自己的錯處都辨不清楚。”

李幼安愣在原地,難得有些臉熱。

怎麽辦?她仍然還是不覺得自己有錯。

她隻是怕酈家的人一見著她,就拿著劍一哄而上將她戳個對穿。

酈疏寒是酈家家主酈流白的親弟弟,也是個天生的劍仙胚子。

酈流白將弟弟送到劍府學劍,為的就是等酈疏寒順順當當躋身劍仙之列,再回來替他接下家主之位。他也好仗劍遠遊,潛心修行,窺一窺那劍仙之上的風光。

她一劍斬下酈疏寒右臂時怒在心頭,並沒多想,卻實打實斷送了酈疏寒於一甲子之內躋身劍仙的機會。

那眼高於頂的酈流白見著她,隻怕不顧晏春堂在場,就要對她動手了。

酈流白打不打得過晏春堂是一說,晏春堂會不會護著她又是一說。

李幼安捫心自問,自己此時的境況能不能經得起一丁點兒差錯?

答案顯而易見。

所以這酈府,她是萬萬不想去,也是萬萬不能去的。

至於怕不怕見到舊人?

三十年前塵如夢。她倒是想知道,被斬卻右臂的酈疏寒怕不怕再見到她李幼安。

初次教導徒弟的上清劍尊見李幼安又開始以腳尖碾地上的霜雪,便知道他剛才一番話是說給了鬼聽。

不過三日而已,他便已經能看出此時她從頭到腳都透露出“不想去”的訊息。

晏春堂神色複又冰冷。

“你留在此地也好。但別忘了出劍府之前,你答應過我兩個條件。”

不許與人動手,更不許動壞心眼兒。

李幼安抱著懷中雪裘重重點頭,卻是懶得再笑。

她將懷中被暖熱的裘衣抱緊,下巴便恰巧擱在柔軟的貂帽上。怔怔出神時,神色不似平日那般陰鬱。隻餘安然從容,倒像個沒經曆過風雨的尋常少女。

遠處,晏春堂站在九百九十級台階最高處回首,瞧見的便是青衣少女靜靜立在雪中的身影。

有什麽東西在他心中一閃而過,最終卻像風吹雪片般了無痕跡,叫人捉摸不透。

晏春堂捏著烏劍回過頭來。

他也說不清,到底是李幼安平日那渾身是刺的樣子好些,還是她此時安安靜靜的樣子好些。

不過,若是人間仍有惦念她的人,恐怕是希望她像後者般多些。

李幼安立在雪中數著雪花,數到三百二十八片時,她的肩上已經落了薄薄一層雪。她在雪中跺跺腳,便震了好多下來,待要繼續數第三百二十九片,卻見進了酈家朱漆大門沒多久的黑衣劍仙,又提著劍,被人客客氣氣地請出來了。

晏春堂神色從容,李幼安驚得連下巴都快掉了。

“不是吧!他酈流白真就這麽傲氣,連你晏春堂的麵子都不給?你是堂堂上清劍仙,大劍仙呀!”

好歹請人坐下喝杯茶呢!這麽匆忙趕客,就不怕大劍仙嗖的一劍,攪得酈府天翻地覆?

晏春堂看她略顯浮誇,努力煽風點火的神情,眉間便忍不住露出點無奈。

是啊,也不知道是占了誰的光。

他被人隆重地請進去,一開口提及來意,卻被直接下逐客令“請”了出來。

該說是李幼安實在招人恨呢,還是他晏春堂太久沒在世上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