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湖底秘宮
待那少年在視線裏消失,左烈穿過一旁的月門,欲翻院牆而出,去尋找自己那幾個部屬,卻聽右首一間房門吱溜響了一聲,從裏麵走出一個人來。那人拎著一個食盒盡挑偏僻的巷道走去。
眼下已是夜半時分,何人還要用膳呢?
左烈心下好奇,借著朦朧月色小心翼翼跟在那人身後。那人來到一處院牆下,回身看了看,將身一縱便跳到院牆外邊去了。
左烈亦翻牆而出,看見那人走到湖邊一棵腰圍數丈的巨柳樹蔭裏就不見了,他提步上前,圍著巨柳轉了一圈並未發現有何入口,便回頭向身後暗處招了招手,那暗處便跳出幾個人來,正是他那幾個手下。
那幾人將耳朵貼到滿是皺褶的柳樹上,聽見樹身裏隱隱傳來人聲,好似地府傳上來的鬼語,嗡嗡喑喑,無法辨明。過了一陣,又聽見有腳步聲傳來,似乎是在上台階,那聲音越來響,眾人才明白已到跟前,忙跳到巨柳旁的岩石後,見那樹根處突然閃出一個洞,有亮光從洞中射出,一個黑影從那洞中鑽出來,隨後那洞就閉上了,一如原貌,看不出任何的縫隙。
眾人待那那黑影從岩石旁走過,才認出恰是剛才進洞之人。
眾人暗自稱奇,知那柳樹洞中定有蹊蹺,待那一幹人走遠,又來到那柳樹腳下,在那滿是褶皺的樹皮上敲敲推推,欲找出開啟洞門的方法,卻隻見那樹身嚴絲合縫,找不到一點辦法。此時月近中天,樹影下露出無數龍筋一般的根莖,左烈靈機一動,令眾人用腳踩踏那些根莖。
眾人圍著樹走了半圈,樹幹上嘩地就梭出一個半人高的洞來,借著洞裏的光線,看見有一級一級的石階向地底延伸下去。
左烈率先鑽進洞中,踮起腳尖拾級而下,餘下幾人跟在他身後魚貫而入。走了三五十步,洞府陡然變寬敞,能容數人並肩而過,腳下亦變作平地,兩邊洞壁上每隔十步即點著一盞鬆油燈,劈啵作響,洞中飄著一股濃濃的鬆香味,更令人稱奇的是,洞頂上方晶明透亮,分明是縷縷月光照進水裏,可清楚地看到魚遊蝦走,玉蚌銜珠,水草搖手,恍如到了龍宮。眾人方才知曉已然來到盤龍湖底。又委蛇走了數十步,見前方不遠處露出一道扇子樣式的朱漆銅門,上前推了推,很是厚重,無法動它分毫,轉見門旁有一圓盤,握在手中一旋,那扇子門便滑進了石壁中,眼前閃出一個石室,這石室東西兩邊又各有一屋,北邊有一門敞開著,裏麵設有玉石圓桌圓凳,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盤腿坐在圓凳上,他麵前放著一壺酒,數碟菜肴,尚有熱氣冒出,想是方才進洞那個送來的。
那男子也未望向這邊,隻道:“怎地又轉回來了?”
左烈走上前,見那男子麵容蒼白,體格清瘦,生著寬額頭,高顴骨,濃眉大眼,獅鼻方口,饒有王者之氣,正是他舍身尋找的祖甲,忙率眾人伏身地上,口宣王旨:“我等奉商王詣意,特至此地護送祖甲北歸王城。”
祖甲睜眼望向眾人,警惕地問道:“你等是如何找到這裏的?”
左烈遂稟明跟蹤之事。
祖甲道:“奉商王詣意,必有王符,且呈來我看。”
左烈起身呈上王符,祖甲拿在手中細看一陣,道:“我那王兄近來身體可好?”
左烈詳細稟報祖庚病情,和天下方國皆有叛心的時局。
祖甲凝神聽完,俯首歎道:“哎,幾乎為女人壞了天下大事。”
左烈本就滿腹疑問,忍不住問道:“臣鬥膽一問。”
祖甲望了望他,道:“將軍前來救我,祖甲千恩萬謝。不知將軍欲問何事?”
烈道:“您為何藏身盤龍湖底?”
祖甲朗聲笑道:“這事說來話長。十八年前,先王寵姬——也就是當今商王祖庚的生母毀謗我長兄祖己,使商王廢除祖己太子之位,之後寵姬便一再請求先王將王位傳於其親子祖庚,而父王卻堅持要傳位於我。我知王位傳承應遵循祖製:父傳嫡長子,再傳嫡次子,而我上麵還有祖己和祖庚兩位兄長,如我繼王位必然有背祖製,兩位兄長斷然不服,勢必引起王室內訌。我為避免蕭牆起禍,便孤身一人出走盤龍城。”
左烈道:“您這一走,讓五湖四海皆看到您宅心仁厚,具有真正的王者之風。”
祖甲微微一笑道:“我到盤龍城後,到龍舟賽會上遊玩,碰到一個女子正在人叢中尋找她的孩子。恰巧我看見一棵柳樹下有一幼兒坐地啼哭,便抱起來送到那女子手中,那女子見愛子失而複得,喜極而泣,將那幼兒緊緊摟在懷中,又是哭罵又是親吻。那女子向我頷首致意,我見她明眸皓齒,麵含嬌羞,眼角猶有淚痕,一如梨花帶雨,那精致的唇角邊上更是漾著一個深深的酒窩,一時便被勾走了魂魄。”
眾人心說,這女子雖然是個美人,但卻已有了孩子,必然名花有主,隻怕是空歡喜一場。
祖甲眉飛色舞地道:“我尾隨那女子到得她家中,隻見她家中隻有她孤身一人和她那尚在呀呀學語的幼子,便隔三岔五送一些錢糧用度過去。誰知那女子一概不受,將我送的東西盡數丟了出來。我看那母子二人可憐,便不辭勞苦地仍是隔個三五日到她家中探望。日子一久,那女子也就接納了我,但卻要我對她斷卻任何非分之想,因她一直堅信她丈夫能夠從北疆活著回到她身邊。”
眾人聽到這裏果然覺得自己猜想不錯。
祖甲接著道:“後來,有一個與她丈夫同在軍營中的鄰居回來,告知她丈夫已經戰死。還拿出他丈夫的一隻斷手給她,嚇得她當場暈死,待她醒轉時便瘋了,將滿屋的家用物件砸的砸,摔的摔,弄得汙煙瘴氣,隻顧成天抱著她丈夫的那截斷手,反反複複地說她丈夫就要回來了。”
左烈聽到這裏,一陣心悸,想起自己下落不明的妻子,孤苦伶仃帶著一個孩子,難免也要受盡人世折磨。
又聽祖甲道:“我見那女子神誌不清,幼子無人料理。便將母子二人接回王府,教一個老奴為她們洗衣做飯,撫育幼兒。如此過了四五年,那女子的瘋病方才漸漸好轉。終於肯答應嫁給我。”
眾人聽他抱得美人歸,連聲叫好。
祖甲聽了眾人的叫好聲,卻低下頭來長歎了一聲,道:“那女子嫁給我後,找了一個匠人做了一隻精美的盒子,將那隻已經風幹發黑的斷手放在盒中,每夜將它抱在懷中臥榻就枕,教我根本近不得身。我與她所謂的夫妻實在有名無實。等她兒子長到十歲,她更在王府中騰出一間空房,擺上香蠟紙燭,給她亡故的公公做了一個靈堂,讓她兒子早晚祭拜,祈禱先人顯靈,保她兒子平安成長。”
眾人聽到這裏,雖然對祖甲一片癡情懷抱同情,卻又覺得那女子對亡夫有情有義,實在世間少有,皆唏噓感慨不已。左烈卻是感同身受,心如刀絞。
有一士兵好奇道:“那麽這湖底密室又是何人所建?”
祖甲轉頭望向他,道:“我正要說到這間秘室。自從遇上那位美婦,我身邊便突然出現了許多殺手,我走到哪裏,他們就跟到哪裏,幽靈一般無法擺脫。我懷疑她母子暗中給殺手提供了我的蹤跡,為了保護自己,便瞞著她母子,暗中請人在湖底鑿出這間秘室,借以憩身,每日的飯食皆由我在王府中安插的親信送來。如此我才過得幾年安寧日子。”
旁邊另有一士兵讚道:“這湖底魚遊蝦戲,倒也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祖甲歎道:“這裏冬暖夏涼,若是還像往日在此靜養閑住,確然不錯。但如今聽將軍說到天下離亂,王室有難,我若還在這裏修身養德,豈非苟且偷生,這心中又如何安生得了?”正色道:“如今你等若能救我脫離險境,護送我北歸繼位,你等人人皆可加官進爵,封地受賞,傳富貴於子孫萬代。”
眾人心說,自己亡命軍旅不就是為了功名利祿嗎,如今機會就在眼前,未等祖甲說完,滿腔熱血已然沸騰起來,胸膛裏更是湧起蓬蓬勃勃的男兒血性。
祖甲立起身來,道:“我等就趁著這夜色潛出城外。”他領著眾人出了秘室,沿著窄巷委蛇來到洞口,將耳貼在門上聽得洞外無人,輕旋洞門機關,魚貫而出。眾人登上湖岸,見西麵城樓上掛一輪玉鉤,星疏雲飛,已是淩晨時分。
左烈道:“此時四麵城門未開,隻有乘船到盤龍湖與江水交匯之處,從那裏的斷牆缺口出去,再向東劃行數裏,折入磨子山下的湯仁海湖麵上,舍船登岸,找幾匹馬向北去。”
士兵中有一人指湖灘上的蘆葦叢裏道:“我在那裏藏了一艘漁船。”
眾人跟這士兵下了湖灘,那士兵鑽進人多高的蘆葦叢中,果然從裏麵扯出一條船來。另有兩名士兵跑上前幫襯著推到湖中,按住船頭,讓眾人跳了上去。
昨日那劃龍舟的小頭目拿起長篙在灘頭一點,那船便破浪向前,嘩嘩嘩地輕響著向南駛去,到了湖中央,船影、人影、月影、雲影皆投映水麵,又有如煙的白霧在水麵上冉冉升起,煞是好看。
眾人無心領受這無邊月色,換著手直往湖江交接的地方劃去,不想略走了一陣便望見湖麵盡頭城牆高聳,顯是那處缺口已被堵上。
左烈又令士兵掉轉船頭,靠近漁港,眾人舍舟上岸,鑽進岸邊茂密的蘆葦叢,約莫走了二三裏地來到一處城牆根下。因連日雨雪,那城牆表麵十分濕滑,眾人抽出短刀匕首,插入牆頭,扶牆而上。眼看一伸手即可撈著城頭上的垛口,那城牆頂上突地咣咣咣金鑼敲響,從牆頭探出無數弩箭向眾人射來,左烈與眾士卒的肩頭各中了一箭,忙舞起腰刀護住祖甲,手上卻一鬆滑落牆根下。
左烈向那城頭高聲道:“王弟祖甲在此,城上眾兵放下兵器,莫要誤傷王弟。”誰知話音未落,那箭矢仍嗖嗖地如疾雨射來,反比此前密了許多。好在眾人有了防備,將腰刀輪起圓陣,將箭雨紛紛掃落在地。
左烈領著眾人複又鑽回蘆葦叢中。
眾人在枯黃的葦林中狂奔出半裏地,方才慢下腳步。祖甲被兩名士兵架在肩上,雙腳拖在地上跟著跑,卻也累得氣喘籲籲,他撫著胸口出了幾口長氣,向眾人道:“一報祖甲之名,那城頭士兵射得更猛。看來這城中士兵已盡數被人控製,隻不知何人如此大膽,公然加害於我。”
左烈與眾人將插在肩頭的箭杆折斷拋在地上,道:“我等勢單力薄,留在城中定然凶多吉少,必要想個法子逃出城去才是。”
眾人一時也找不到一個萬全之策,皆沉吟不語,卻聽見身後葦叢中??直響,似有追兵趕來,左烈忙示意眾人貓腰,向來時的港口跑去。到了那裏,引眾人躲進灘塗上的漁網陣中。
等那一群追兵搜完遠去,祖甲讓眾人跟著他快步登上湖岸,沿著岸邊跑到王府一處院牆外。
左烈想起那位送飯食給祖甲的人正是從這處院牆出來。
隻見祖甲曲指在牆頭敲了數下,牆頭便掠出一個人來。祖甲與他耳語了一陣,那人複越進院中,過了一陣又從牆頭躍下,後麵跟著二三十人跳了出來,手上都拿著刀槍矛戟一類長兵器。祖甲讓眾人各自挑了稱手的拿在手上,令眾人沿街向北城城門走去。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遠遠地看見有一路巡邏兵向眾人走來,走在前麵的騎著一匹馬,顯然是個小頭目。
祖甲等人忙閃到旁邊陰暗角落中,隻聽那騎馬小頭目道:“說來奇怪,那祖甲乃是商王兄弟,與商王雖不是一母同胞,卻也都是武丁之子,怎的卻跟方國聯起手來對付他哥哥?”
他身後一人道:“武丁妻妾成群,兒孫多了去了,那些子弟兄弟為奪王權,哪有什麽手足之情。”
那小頭目道:“那也不至於叛亂啊?”
祖甲聽了這話,心頭火起,心說我幾時叛亂了啊?
隻聽那隊伍中另有一人不屑地道:“這還不明白,當初武丁喜歡祖甲,立祖甲為太子,卻被他二哥祖庚搶去了王位,祖甲心裏自是不平,這些年祖庚活蹦亂跳他不敢造反,如今祖庚得了怪病活不了幾天了,祖甲當然要趁機奪回王位。”
祖甲皺著眉頭,聽見一人搶白道:“你這樣說狗屁不通,祖甲是怕祖庚將王位傳給他的兒子,才與那方國聯起手來反祖庚的。”
祖甲直罵這衛兵胡說八道。
又聽那小頭目歎道:“哎,原來聽說那祖甲已經在盤龍城中消失了三年了,今天夜裏卻突然聽到有人喊‘祖甲在此’。他既已經造反,這城中哪裏還容得下他,還回來作什麽?”
他身後那人道:“是啊,商王早已下令全城衛兵對他格殺勿論。”
左烈聽了這話,和明白原來是商王祖庚下的追殺令,怪不得剛才一報祖甲名字便招來一陣箭雨。一麵又想祖庚派自己到此迎接祖甲,卻未料想這祖甲竟成了叛賊,所以祖庚才又下令緝殺祖甲。如果是這樣,那我當然不能再護著他北歸,不如借機拿住他,也算是為大王除了害。但轉念又想這祖甲若已暗中勾結方國,卻又如何孤身在這盤龍城中等死?直覺於理不通。他回頭向祖甲望去,那祖甲正為那些巡邏兵的誣蔑之詞怒氣衝衝,躍躍欲試地要跳出去將其碎死萬段。
左烈心說,瞧祖甲形貌寬厚,倒不像個叛逆之人,會不會有那方國奸細假商王之手奪他性命,如果自己殺了他,豈非正中敵人奸計,偌大的帝國豈不是連個合法繼承人都沒了……
左烈心裏左思右想,無法確定真相,心說眼下隻好留著他一條命,待救他出城後查個水落石出,再做了斷也不遲。
就在左烈左思右想之際,那一隊巡邏兵又走近了不少,隻聽那頭目身後有一人道:“想起祖甲這人本身倒不壞,他在這城中時百業興旺,百姓富足,兵民之間秋毫無犯。”
那頭目不屑道:“誰讓他叛國呢?”
他身後那人道:“為了王權你欺我騙,誰又知道個真假。這帝國史上不是有那九世之亂嗎?”
左烈聽了這話,越發覺得要弄清事實真相,不能魯莽行事。
那頭目又道:“想那麽多幹什麽,我等隻不過奉命行事,保得飯碗就是。”
……
那一隊巡邏兵你一言我一語地漸漸走到眾人藏身之處。
左烈借著月光數了一下人頭,總共有十五個人,領頭的一人騎著一匹馬,手拿一支方天畫戟,走在最後的手裏提著一柄劍,腰上係著一麵鑼,想是走在後麵做警戒的。
祖甲早已按捺不住,從下屬手裏拿過一支弩,瞄著那頭目的咽喉射去。那頭目捂著喉嚨一聲未吭地倒斃在馬下。祖甲又當先一人跳出來將走在前麵的巡邏兵的頭砍了下來,餘下巡邏兵見了嚇得紛紛後退,卻被祖甲的親兵攔住揀要命處殺翻在地。最後那個巡邏兵轉身就逃,一麵舉起木槌敲響銅鑼。祖甲的兩名精壯親兵三兩步追上他,從他後背一槍將他刺了個對穿。
其餘的二三十個親兵忙將那些橫在地上的死屍丟到街坊後的草叢中,換下死屍的衣裝,回到街上列隊,祖甲穿著那小頭目的衣裳剛一坐上馬背,就望見身後有兩隊巡邏兵向這邊跑來。他不動聲色地領著眾人向前行去。因在夜裏,那些巡邏兵看不清他麵容,隻問道:“剛才是誰敲的鑼?”
祖甲的一個親兵正在將鑼係在腰上,笑道:“剛才不小心將鑼掉在地上響了一下。”
那些巡邏兵氣憤地道:“你這混蛋著打,害我們腿都快跑斷了。”各自罵罵咧咧地向其他地方散去。
祖甲領著眾人望東城走去,途中遇著幾支巡邏兵,對方見他們著裝與自己毫無二致,也就任由他們自由前進。不多時他們來到東城門下,祖甲看了看十數個守門的士兵,令其打開城門。那幫士兵以為他是自己人,便欲登樓吊起城門,誰知有一個從他身邊經過時偷眼一瞥,竟認出他來,遂高聲呼喊:“叛賊首領在此!”一麵舉矛來捅他。
祖甲的親兵忙上前護住祖甲。
因這幫士兵有了防備,一時間無法將其殺盡,眾人隻好護著祖甲向城上退卻。
那城上的衛兵聽見呼聲也潮水一樣向城門下湧來。
祖甲見形勢危急,大吼一聲,跳到隊伍前頭,拚足力氣連連砍翻數人。城上衛兵懼他氣勢,被唬得倒退數丈。祖甲又大聲罵道:“我乃當今商王的親兄弟,爾等竟敢阻撓我。當心滅爾九族。”
城上衛兵正欲作勢再撲,聽了他這一番話又內心遲疑,不敢舉步向前。
祖甲乘勢領著眾人一鼓作氣衝殺出一條通道,直奔到城上,來到城垛下。有一名親兵從身後拿出一根長繩,一頭係在城垛上,一頭扔到城外。祖甲跳到垛口上,攀住繩索,一躍而下。他身後的一二十人也都扯住繩索滑向城外,前麵幾人才到地上,後麵的仍還吊在半空,那繩索因承受不了重量,嘣地發出一聲悶響,斷作兩截,還攀在繩上的一二十人盡數摔向城下。
那守城的士兵見他們要逃,蜂湧而來,沒來得及爬上城垛的那幾人被無數的戈矛在身上搠出無數血窟窿,倒斃在血泊中。
城外牆根下一片哀號,有的摔斷了腿,有的摔斷了腰,有的折了胳膊。
城頭的守軍看不見牆根下的情形,便紛紛舉起弓弩對準牆根一陣亂射,祖甲舞著劍大聲疾呼眾人將身子貼著城牆,那些折了胳膊腿兒、又離城牆較遠的來不及躲避箭雨被射成了刺猥,離牆根稍近的忍痛咬牙將身一滾皆滾到牆根下的草叢中,還有幾人中箭未死,在黑暗中傳出他們的慘叫聲,那城頭上又循聲射來一陣箭雨,又有數人中箭,哀嚎不已。
祖甲按住身邊一名親兵的嘴,壓低了嗓音道:“切莫出聲!”那眾人遂咬住雙齒不再作聲,有巨痛難忍的便在草叢中摸了一把草囫圇塞進嘴裏,有的幹脆將頭埋進土裏咬得滿嘴的泥,強迫自己不出聲。
祖甲在眼睛貼在地上,借著微弱的光線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個黑黢黢的洞,知道那是北城門的門洞,便引著十數個尚能動彈的貼著牆根爬進洞裏。
眾人一夜奔逃,早已疲憊不堪,身上又傷痕累累,酸痛難耐,皆呲著牙呻呤不已。好在洞門深達數丈,城上守軍的箭射不到這裏,可以放心躲避一時。等眾人漸漸習慣這種疼痛,又感覺天寒地凍,牙齒咯咯作響,肚子裏也開始打鼓。
熬到次日天明,天上又下起了雨雪,這城門洞中越發潮濕陰冷。灰暗的晨光從城門上空落下來打在祖甲的臉上,他雙手抱膝,下巴無力地放在膝頭上,倚牆坐著,頭發、眉毛、胡髭凝著白霜,嘴唇發烏。
祖甲睜開有些浮腫的雙眼,瞧見城門洞裏橫七豎八地臥著親兵們的屍體,數丈之外有幾個還活著的都靠著牆根依偎在一起,有三個在他近前,其中一個小腿折了,白嘩嘩的骨頭刺破了褲管露在外麵;一個腰斷了,上身下肢各扭在一邊;還有一個背上插著四支箭,有一支從他脅下穿入自肩井處穿出,血從他身上流到地上,已經變成一灘黑跡,他一隻手按在肩頭,雙眼泛白地望著祖甲,目光定定的,似乎他的魂魄隨時都會從他身上溜走。
祖甲目睹慘狀,想起140年前,王室貴族為奪王權互相殘殺,發生了九世之亂,直到盤庚遷殷之後方才消除亂象,如今這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再次上演,自己卻被困在這裏,無法阻止。祖甲想到這裏,心中又慌又亂,腹中一陣絞痛,額角滲出豆大的汗珠。他咬緊牙關,用雙手按住腹部,強忍疼痛站起身來活動麻木的四肢。待疼痛稍稍減輕,他小心地繞開戰士們的遺體,來到城門口下查看地形,數丈之外是護城河,跨過護城河,約有一裏遠的空地,之後是一片隆起的丘林,如能通過空地,潛入丘林,逃生的機會將大大增加。他試探著向城門外探出半個身子,立刻聽見城上的弩箭破空而來,連忙縮回身來。
那些從天而降的箭矢全都射入了草坐中。
祖甲估計城上依然有守軍輪班監視城下,如果離開門洞必然被箭陣射成刺猥。但是,如果守軍從裏麵打開城門,他們就會完全暴露在敵軍陣前,更加無法逃脫。
這時,聽見城上有一女子高喊:“眾將士聽令,凡斬獲祖甲首級者皆可獲得重賞,賞給土地百頃,家奴五十。”那女子一連喊了數遍。聽這聲音赫然便是祖甲的妻子婉兒。
祖甲與婉兒婚後,身邊便時常出現刺客,影子一般跟著他,無法擺脫。祖甲曾經設想婉兒做了殺手的內線,卻找不出他為殺手提供情報的原因,現在她公然號召守軍斬殺自己,使祖甲忽然明白,原來婉兒竟是祖庚的爪牙。聽她剛才的言語凶狠無比,而自己與她朝夕相處這多年,竟全然不知。想到這裏,祖甲不由地打了一個寒戰。
祖甲心說,如果婉兒令士兵打開城門,她定要問問婉兒,那祖庚到底給了他什麽好處,竟能讓她對自己的丈夫痛下殺手?
時近正午,城門洞中還活著的人能聽見城上守軍換防的聲音,但城門仍然高掛緊鎖,毫無動靜。從那盤龍湖底的石室出來後祖甲滴水粒米未進,腸子都餓得打了結,到了這時身上越發沒了力氣。他靠著厚重的城門坐到地上暗想,即便守軍不開門進攻,就這樣困在這裏餓也要餓死了。或許那些守軍知道如若開門來攻,我們這些人必然以死相拚,所以就用弩箭困住我們,教我們凍死餓死在這裏。
那些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的親兵呻呤了一陣,便感覺身上開始變得麻木起來,意識也漸漸模糊,迷蒙中直覺饑腸轆轆,緩緩睜開雙眼,又覺得身上酸痛難忍,摸摸身上沒有半粒可食之物,方才後悔昨日走得匆忙,未帶些食物在身上,轉見祖甲倚坐在城門角落裏,便爬到他身邊倚靠著坐在一起。
門洞中這些親兵俱是王都子弟,曾經跟著祖甲征戰多年,與祖甲的感情甚篤,非同一般,如祖甲襲任王位成功,他們也必能成為帝國的重臣寵將。因此,他們將青春韶華和生死命運押在祖甲身上,與之齊進退,共榮辱,同生死,如果沒有他們在身邊,流亡南方的祖甲也活不到現在。人生成敗對於這些親兵而言也就是一個忠字——隻有忠才能讓自己出人頭地,隻有忠才能讓自己在帝國的權勢版圖中擁有一席之地,為了這個忠字即便慨然赴死也是值得的。
這也是大多數戰士在戰場上慷慨赴死的原因。
在過去的征戰中,這些親兵也曾麵臨敵軍萬千重,命懸一線,但他們從未麵對過眼前這種局麵:勢單力薄,孤立無援,連活下去都成為一種奢望。他們知道沒有救兵到來,因為這次的敵人是擁有天下的商王,他要祖甲死,舉國都會誅討祖甲,祖甲連半點活命的機會都沒有。這是王室子弟之間的生死遊戲,遠比戰爭殘酷,手足親情在王權麵前變成了狗屁,變成了一件能用即用、不能用就扔的道具,不幸的是,這些親兵與祖甲成了這一次遊戲中的獵物,成了砧板上的魚肉。在這種舉國皆欲殺的情形下,想要保住自己的命,似乎隻能靠命本身,而不是靠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個人力量。
冬季的白晝本來是短暫的,可是門洞裏的人們卻覺得這一天似乎像整個冬季那樣漫長,熬來熬去也熬不到晚上。好不容易,挨到門洞外麵的天空暗下來,一群寒鴉咕咕叫著掠過漸漸變成灰色的山林。一隻山鷹從空中俯衝而來,落在門洞入口處的一堆屍體上。那些屍體有一些是守城的衛兵,有一些是祖甲的親兵。
眾人氣若遊絲,無力起身上前驅趕,有人摸著一粒石子擲過去砸在鷹的腳邊,鷹跳開兩步,看看四周,複又走近屍堆。祖甲也扔了塊頭過去,可距離那畜生還有丈餘遠就墜在了地上,夠不著。那山鷹側首向門洞裏望了望,大搖大擺地走到一具屍體前,跳到他胸口上,張開尖利的喙,尖嘴鉗一般準確地插進那屍體的眼眶中,將已經發硬的眼珠像銜出來,仰首吞進入腹中,再用鉤子嘴將那些曾經鮮活健美的鼻子、麵頰、嘴巴撕成碎片,囫圇吞下。隨後又有數隻寒鴉斂羽落在屍堆上,將屍體們的腸肝心肺扯得滿地都是。這些畜生從這些曾經不可一世的人類身上找到了快感,對門洞裏眾人的嗬斥充耳不聞,肆無忌憚,動作又快又準又狠,似乎每一下都啄在那些活人的心尖上,讓活人們覺得恐怖,撕痛,惡心得直想作嘔,而那些屍體卻一動,好像十分樂於被肢解,享受原始的天葬帶來的快感,不做任何抵抗——而那些活人卻止不住地聯想到自己的身體器官,計算著自己還有多長時間,一天?一個時辰?或者是半個時辰之後,就會成為這些天空殺手利爪下的碎片。
流血是可怕的,尤其在嚴寒的冬夜裏流血不止,因為寒冷會加速身體變成屍體。
每一個人都清晰地看見自己走過最後終點的樣子,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
到這時,那城門越發顯得厚重巍峨,凜然不可犯,而城下門洞中的人們越發顯得微不足道。
一名兩鬢斑白的老兵,在腮幫下支起一支胳膊,側臥著,背靠城門,也許是想驅走心頭的恐懼,竟輕輕哼起家鄉的歌謠,聲音時有時無,飄飄然然,十分虛幻,毫不費力地就將眾人的思緒帶向了遠方。
老兵身前緊靠著數位年齡相仿的年輕士兵,其中一人脖子僵硬地伸著,絲毫不能動彈,有一支箭插在他脖頸上,但他卻能說話。他笑著道:“兄弟們,我就要死了,說說話,道個別吧。”
另一人腿上穿著一支斷箭,鼻梁被砍斷了,他閉著眼豪邁地笑道:“說什麽——哎喲,真疼啊!咋不一刀砍死了幹淨。”過了良久才又一字一停地道:“道,別?不、是、活、生、生、的麽?”
與他背靠背的一人卻是腹部被戈刺中,腸子被拉出一截,他將腸子塞回肚子裏,用布條纏緊腹部,但是血仍然止不住向外滲出。那些布條被血液浸濕後漸漸凍成黑色冰條,而他腹部的疼痛感卻漸明漸強,痛得他厲聲呼嚎,直到嗓子徹底嘶掉啞掉,張著嘴發不出一絲聲音,他渾身繃緊的神經才漸漸麻木,緩得一口氣過來。這時聽見眾人說話,便想起自己還未過門的女人,接著前麵那人的話道:“你們,都娶,媳婦,了麽?”後麵兩字聲如蚊蠅,顯然是怕說話牽動腹部,放低了音調。
緊貼在他身後那個被砍斷鼻梁的道:“你、有、媳、婦?”
前者頗得意的道:“那是,當然,有!”
祖甲聽到這話,臉上掠過一陣苦笑。
斷鼻梁的又問:“老三,你呢?”這話中的老三顯然是指最先要眾人道別的那位。連問了三遍都未有回音,眾人回過頭來見他已經倒在地上,雙眼翻白,用手摸他的鼻息已然沒了呼吸。
一名隻有十五六歲的士兵,雙腿齊胯折斷,像兩截木樁拖在地上,他一寸一寸地挪到祖甲腳跟前,右手向前送出一柄血跡斑駁的匕首,吃力地張開被凍血與冰霜凝住的嘴唇,抖抖索索地囁嚅著。
祖甲聽不見他說什麽,將耳朵湊到他唇邊,隱約聽見他說:“幫——幫——我!”
祖甲認得這名士兵,他父親是自己母親的一個遠親。母親在世時,為了扶他當上太子,奪得王位,幫他從自己的族中物色了不少人安置到他身邊加以培植。這名年輕士兵的父親在一次北伐戰役中被一支冷箭射中心髒死去,他便頂替他父親的名額參了軍。為了照顧他,祖甲將他放在自己的身邊,直到帶他來到盤龍城。
年輕士兵仍然僵硬地捏著匕首向前伸著……
祖甲知道,這位年輕士兵難以忍受疼痛的折磨,祈求自己幫他結束生命,但祖甲哪裏下得了手,在其他人麵前,他顯得過於年輕。
祖甲將他拉進自己懷裏,緊緊地摟著,就想摟著自己的兒子一樣,想用自己的體溫給他暖一暖身子,可卻無奈地感覺他的身體正一點一點變冷……
城門洞外開始簌簌地飄雪。
祖甲想起在這門洞中一直未見著瘸子將軍——左烈,不知烈是死在了敵軍的亂刀中,還是從城上跳下時摔死了,抑或是在城牆根下的荒草堆中被箭雨射成了刺猥。他想不起烈到底是從哪裏開始就突然不見了。心說,不見了就不見了吧,既然他自稱是祖庚派來此地迎接自己北歸的,而今祖庚又是下令捕殺自己的人,那麽左烈理所當然是他的爪牙。難怪自從跟他從湖底的石屋上岸來就步步遇險,危機重重。
這樣一想,祖甲便覺得左烈死了更好,但又猜想他不可能死,可能藏到某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