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那以後,閆天真沒有再找陸旭。她覺得有點無趣。
征服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的過程很艱辛,越艱辛越有意思。但前提是要建立在這個人值得去征服,並且能征服到。而陸旭……且不說他這種死腦筋追到之後值不值得,就現在,閆天真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的魅力,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能力真正得到他。
因為不愛,所以無所謂,所以可以厚著臉皮,喪盡天良。但是當她發現自己有些過於認真,就會往後縮一縮。再加上她身份被揭穿,不是學生根本不用參加期末考試,於是沒機會再繼續以學高等數學為名糾纏陸旭。但是微積分這個東西,她午夜睡不著的時候,還是會把筆記拿出來看看。
別說,還真催眠。
日子不溫不火地往下過,沒有驚喜,沒有意外,她沒有再找陸旭,陸旭也沒有聯係過她。
置頂的人沒有換,隻是她也不再期待跟他說話了。
臨近年關,優秀的人都還堅守在崗位上,能力有限的都回家過年了。閆天真無疑是最優秀的,從她年三十前一天都還堅守在崗就能看出來。
白天,她把所有人的加班紅包發了,然後送走了司機和助理小喬。
大家都回去過年了,公司隻剩她一個人。
過去十年,年夜飯她都在童怡家吃,但是今年,童怡結婚了,去了公婆家裏。總不至於她也跟過去吧?這也太不像話了。
雖然童怡依舊邀請了她,但閆天真謊稱自己要跟十個小鮮肉開派對,拒絕。
童怡覺得這是閆天真幹得出來的事情,於是沒多想,隨便她了。
但實際上,這是二十幾歲的閆天真做得出來的事情,三十歲的她,選擇一個人留在公司加班到深夜。
年二十九,深夜十一點的公司裏,寂靜無聲。閆天真把最後一份合同翻來覆去地看了十遍,連個標點符號都挑不出錯誤之後,無奈隻能關上辦公室的最後一盞燈,離開。
世界徹底暗下。無光的走廊,從窗外透進霓虹,照亮了前路。
她再次想起,在過去,童怡是最後一個陪她走出公司的。那會兒公司沒有這裏大,人沒有這麽多,但是她一點也不孤獨。因為未來還有無限的可能,她們腦海裏的夢想就是指引前路的燈塔,哪裏都不黑暗,也不孤獨。
但是現在,當功成名就,什麽都擁有了,她卻覺得開始迷茫。
那個曾經拚了命想要得到的東西,得到之後,原來也不過如此。
拜年的短信一條接一條,紅包一個接一個,她都收了,也都回了。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如此,人群喧囂,不過就是熱氣騰騰地恭維,和冷冰冰地互相看輕。幸運的是,現在的她已經是看戲的那一個,而不是入戲的那一個。
閆天真覺得有些餓,一個人開車回了電影學院的小巷子,想吃點熱的。但是去了之後才發現,所有的店鋪都關門了。空**無人的街頭,比公司還要安靜,清冷得可怕。
這是這座城市最安靜的時候,也是閆天真最無助的時候。她想回家煮個麵吃,才想起平時減肥,家裏一丁點澱粉類的食物都沒有。小喬倒是塞了很多蔬菜水果進去,但是……那些並不讓人感到溫暖。
如果說自律才有自由,那麽自由之後的日子呢?
閆天真再是內心強大,也有無比向往炊煙的那一天。
她脫了高跟鞋,赤腳走在冰涼的地上,仿佛這樣她才更能感受到人間的溫度。不管是冷還是熱。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就在這時,在閆天真迫切希望身邊能有一個人發自內心關心自己的時候,身後陡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閆天真回頭,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藍色的羽絨服,白色的高領毛衣,白色運動鞋,一個帆布包。
正是多日不見的陸旭。
哦,原來他的白色毛衣不止一件。
另一件還在她的家裏,她一直忘記還給他了。
望著逆光而來的陸旭,不知道為什麽,閆天真的眼角有些濕潤。
陸旭很快走到她麵前,皺眉望著她:“你……是在等我嗎?”
也許是上一次寢室外的等待給了陸旭這樣的錯覺,以至於他在看到閆天真之後,下意識就以為她在這裏,還是在等自己。
他的眼裏有不忍。
閆天真看出來了,於是不想否認。
她不動聲色地擦去了眼角的淚,然後抬頭,笑眯眯地說:“對呀!”
上次分別時,閆天真的生氣沒有在陸旭那裏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跡。
他甚至不知道閆天真生氣了。
所以她這些天的冷淡、不發信息,在陸旭那裏完全沒有任何效果,他甚至想不起這麽個人來。閆天真又好笑又好氣。
仿佛一場愛情,她演盡了所有,對方卻根本不知道她在幹什麽。
心路曆程再是坎坷,他也一點感受不到。
“你吃飯了嗎?”陸旭倒沒問閆天真等了多久,以為她坐在這裏又是一整晚。
但其實閆天真過來沒一會兒就遇到了他,也不可謂沒有緣分。
閆天真歎氣:“想吃,但是沒的吃。”
商鋪林立的街道,荒無人煙,有錢也沒處花。
陸旭大概猜到了,沒有意外,猶豫了一瞬,道:“我請你吃。”
“為什麽很勉強的樣子?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閆天真不想再逼迫他,沒意思。
陸旭卻搖頭:“不是勉強。”
“那是什麽?”
“是怕你嫌棄。”
原來陸旭所謂的請她吃飯並不是去餐廳,也不是他親自下廚,而是寢室裏,借了宿管阿姨的鍋,煮了一鍋速凍餃子。
餃子還是之前剩下的半袋,再加一袋沒開封的。
閆天真不吃芹菜,煮在一起也不知道哪個是芹菜餡的,隻能先咬一口試試,發現是芹菜的就放在一邊。
陸旭居然也不嫌棄,發現之後直接把碗推過來,說:“給我吧!”
閆天真再次臉紅了,她總感覺自己像是不吃的東西打發給乞丐,於是之後的就算吃到了,也捏著鼻子強行吞了下去。
然後她就發現,其實,芹菜豬肉味道的餃子也沒有那麽難吃。
甚至,還有那麽一絲絲甜。
兩個人吃完晚飯,已經深夜一點半。
學校裏已經沒有人了,就連宿管阿姨都早早地放假了。陸旭得了鑰匙,院裏的領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得以留到現在。
“優秀的人才堅守在崗位上,能力有限的都回家過年了。”閆天真沒心沒肺地說,這是她每年安慰自己的話。
陸旭卻很認真地點頭,仿若讚同。
“你呢,又是為什麽沒回家?”閆天真問。
“我家離這裏不遠,買了淩晨的火車票。”
“年三十才回去?”
“嗯。”
“為什麽?”
“幾個學生要臨考了,他們家長要求。”
啊,當然,除此之外也沒別的原因了。
“幾點?”
“三點。”
……
閆天真看了下手機,還有一小時。從這裏去車站不算遠,二十分鍾來得及。
吃完了餃子,洗完碗,陸旭也收拾完行李。
校門口,除了簌簌而落的飛雪,就隻剩下陸旭和閆天真。
“我送你去。”閆天真開著車,等在大門口。
陸旭看了眼四周,也不大好打車的樣子,沒拒絕,上了車。
大紅色的法拉利,在轟鳴聲中飛馳。陸旭抱著行李,坐在副駕駛上,眉頭緊皺。
“你的表情有點嚴肅。”
嚴肅到可以用視死如歸來形容。
“放心,我是十年駕齡的老司機了,單手開環山公路越野賽也不在話下。”
閆天真誌得意滿。而陸旭似乎並沒有被她安慰到,他依舊表情古怪,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很享受被人注目的感覺嗎?”
“什麽?”閆天真不懂。
“車的聲音。”陸旭補充。
啊,這個啊!
是,轟鳴聲在寂靜的夜裏,十分擾民。但也隻有這時候,她才會開。
一千萬人口的城市裏,回家過年的超過八百萬人,整個城市萬籟俱寂。或許也隻有這種浮誇的喧鬧,才讓她稍有安慰。
“你說得對,也不對。”
對是因為,她喜歡熱鬧。不對是因為,隻要身處人群中,被熱鬧包圍,那鎂光燈聚焦的是不是自己都無所謂。
她隻是喜歡熱鬧,僅此而已。
檢票口,因為春運,半夜人也不少。閆天真不慌不忙地站在閘口前,目送陸旭進去,是人群中唯一鎮定輕鬆的身影。
背影一分分遠去,就好像這個城市唯一的喧囂也漸漸離開。
說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她很想問他能不能不回去了,但是這樣的要求太無理,隻是稍稍一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在今天能看到陸旭,已經是無比驚喜。他能跟自己說這麽多話,更是驚喜中的驚喜,哪裏還敢奢望他留下陪自己過節?
就在這時,陸旭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停下了腳步,轉回頭。
然後他就看見閆天真臉上難得的沒有微笑,她隻是目光放空地看著前方,像在看自己,但實際上又不是。那模樣,就好像全世界愛她的人在這一刻集體消失,她有點不知何去何從。
“你不回家嗎?”陸旭逆著人流,重新走回到閆天真麵前。
閆天真愣了一下,才看清他真的又回來了。
也就是一瞬間,她又變了臉似的,笑嘻嘻地說:“我早就沒有家了。”
“沒有家是什麽意思?”陸旭皺眉。
“字麵上的意思。”
“……不懂。”
閆天真想了想,說:“我家你去過,但是隻有我一個人。”說完,她又補充:“當一個人失去了父母,沒有了親戚姐妹兄弟,那麽他也就沒有家了。”
“……”
陸旭有些震驚,不知道該說什麽,想要道歉,閆天真又很快話鋒一轉,笑嘻嘻地說:“我開玩笑的。”
“沒有親人的家,但是我還有自己的家。你去過的,頂樓複式,六百平方米的,可大了。等你回來,我在家給你做飯吃呀?”
閆天真一句真一句假,不知道哪句是假話,哪句是真話。
但不管真假,陸旭看到的寂落,他相信是真的。
“假如你真的無處可去,你要不要……”
陸旭說到一半,催促發車的廣播響起了。
也就是這一聲,似乎驚醒了他,他的眼裏突然又一片清明。
“嗯,要什麽?”
閆天真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陸旭卻閉上了嘴,搖了搖頭,說:“沒什麽。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等等!”閆天真連忙攔住他,拖著他的手,問他,“你剛剛是不是想帶我回家?”
“……不是。”陸旭臉一紅,連忙否認。這個樣子,分明就是說謊被揭穿的樣子。
“就是!你是想問我要不要跟你回去,對不對?”
“不對!”
“明明就是!我現在就回答你,我真的沒地方去,我跟你回去,好不好?”
閆天真死纏爛打,陸旭十分尷尬。周圍的人都看著他們。
陸旭連忙掙脫開來,斬釘截鐵地拒絕:“剛剛是我想多了,你隻當沒聽見,不要想多了,再見。”
陸旭飛快地跑開了,閆天真卻不依不饒。
明明他剛剛鬆口了,想讓她一起回去,怎麽這會兒突然又不行了?
剛剛柔軟說明此法可行,現在想清楚了也晚了!
閆天真看了一眼陸旭的目的地,再查了一下地圖,發現開車過去也並不遠,運氣好還能跟火車在同一時刻到達。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直接開著車,一腳油門上了高速,奔著陸旭老家的方向去了!
而這時候,一直想著閆天真最後臨別之時,人群中孤獨寂寥身影的她的陸旭,一晚上都沒有睡好覺。
“我沒有家了……”
看似輕描淡寫,看似言笑晏晏,但這句話的殺傷力還是不可謂不大。
他有些懷疑她臉上的笑,是不是都是假的?
然而他做夢都沒想到,他剛下了火車,來到縣城的環城公交站,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大紅色的法拉利,一身貂絨大衣,配著十厘米的高跟鞋,就這麽旁若無人地站在那裏。那盛氣淩人的模樣不像站在公交車站,像是站在柏林電影節的紅毯上。
正是閆天真。
“你……你怎麽在這裏?”陸旭目瞪口呆。
“你呀,又說傻話了。”閆天真取下墨鏡,摁滅了煙頭,扔在垃圾桶裏,然後才重新走回來,笑嘻嘻地對他說,“這還用問嗎?當然是來找你啊,走吧,回家。”
閆天真挽著陸旭的手,就要把他拉進車裏。
陸旭嚇得連忙甩開她:“你……你神經病啊!”
又一次,陸旭沒忍住,爆粗口了。
雖然他確實動過惻隱之心,雖然他確實有邀請過閆天真,但是他根本沒說出口,那就不算邀約!冷靜之後的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該跟她保持距離。
閆天真卻不依不饒。
“我不管,你邀請了,你就得對我負責。你會開車嗎?我開了一晚上,有些累,你來吧!”
閆天真把車鑰匙扔給他。
陸旭愣了一秒,立即還回去:“不會!”
“這樣啊……那隻能我開了。”
閆天真歎了口氣,打開車門,但是陸旭卻沒有跟上。
馬路對麵,有環城公交。以往都是隨緣來的,半天也沒有一班。但或許是他運氣好,這時,恰好就有一班。陸旭想都沒想,直接跳上了公交車。
回家的路遠不止是到縣城,閆天真以為他們已經到了,但實際上還很遙遠。
“回去吧!這裏不適合你。”
臨走前,陸旭忍不住給閆天真發了一條信息。
也就是這一條信息,勾起了閆天真的好勝心。
不適合?
什麽叫不適合?
她這麽多年要是因為一句“不適合”就放棄,她就不會變成現在的自己!
她人生最喜歡做的,就是化不可能為可能,把不適合變成天作之合!
閆天真一踩油門,直接跟著縣城公交,一邊追一邊摁喇叭。
司機得了陸旭的招呼,沒有停,她就一直追。
所有人都看著她,而她毫不退卻,隻知道一往無前。
四十分鍾過後,車越開越偏,四周越來越荒涼。路上漸漸一輛車都沒有了,隻有陸旭坐的一台中巴車在前麵,連速度都因為道路條件不好而變慢下來。
閆天真原本淡定的心也開始不太淡定了,總覺得這麽開下去不是辦法。
四周是懸崖峭壁,樹上還有積雪,江水流動的聲音越來越響,車也越開越慢。她總覺得這麽開下去不是辦法,並且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直到“嘭”的一聲響起,法拉利的底盤太低,直接卡在了中間。
閆天真終於追不動了。
閆天真頭一次覺得,四五百萬的車在這種地方真是毫無作用,回去必須換一台SUV了。
看著陸旭的車開遠,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就連手機信號都時有時無。微信一直顯示“收取中”,卻始終收不到任何信息。道路兩旁是密密麻麻的樹,樹梢上掛著冰柱子,天色很暗,再是淡定在這種時候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還穿著一雙十厘米的高跟鞋。
閆天真第一次覺得無力了。
人到中年,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但是這種情況,還真的是頭一次。
妥妥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怎麽辦,怎麽回去?
閆天真走投無路,發現自己想崩潰都沒有資格。
閆天真想了想,覺得回也回不去,索性往前走吧!
於是拎著小箱子就往前走。但還沒走出兩步,就看見早已開走的中巴車往回開。
道路狹窄,無法掉頭,他們一路倒著開過來。
閆天真見了一喜,趴在車後鏡看的陸旭則鬆了一口氣。
小縣城就是這樣,雖然大家趕著回家,但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眾人合力幫閆天真把車推出來,然後才離開。
“回去吧!”陸旭上車前,勸閆天真。
“不回。”閆天真搖頭,“來都來了,我可不喜歡半途而廢。”
“前麵的路更不好走。”
“那不還有你們嘛?”
再不好走,又能有多不好走?
雖然坎坎坷坷、崎嶇不平,周圍還是懸崖峭壁,但是中巴車都能開的路,她的車怎麽就不能開了?
雖然底盤低,但是耐操啊!
陸旭見說不通,也不再勸,自己跳上中巴車,走了。
閆天真繼續跟在他們後麵,一直到了小鎮上,閆天真才真正明白,他為什麽說接下來的路更難走。
那哪裏是給人走的路?
分明是給狗走的!
江邊,橋麵很窄,不要說車了,連人都隻能供三四個人通行。橋頭蹲著幾條狗,兩個雪橇。閆天真一開始不知道那是幹什麽的,直到陸旭麵不改色坐上去,然後揚長而去。
“陸旭,等等!你……”
“回去吧!這裏不是你該來的。”陸旭頭也不回地離去。
閆天真作勢就要追,但冰天雪地裏,路滑,她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跑也跑不動,爬又放不下身段。在這種地方,兩條腿的,哪裏跑得過四條腿的?何況每個狗爬犁還有四隻狗,十六條腿!
“追上他,這些錢都是你的!”閆天真掏出一遝錢,妄圖租下橋頭另一個狗爬犁,奈何早就被人預訂了,店家說什麽都不願意。
“去桐鄉的路就這麽一條,給你了別人就回不去了,你就別搗亂了!”店家說的家鄉話,閆天真完全無法理解,隻知道一直加錢。她把身上所有的現金掏出來,都快出到五位數了,人家還是不願意。
“法拉利!法拉利聽過沒有?”閆天真指了指身後的大紅色跑車。
“法拉利換你的狗爬犁,夠了不?”閆天真急得跳腳,店家不為所動。
倒是租了店家狗爬犁的客人來了,聽到閆天真這些話,心動了。
“姑娘,我不回去了,你把錢給我,狗爬犁讓給你。”租客是個包著頭巾的中年婦女,也是在外打工一年,準備回家過年的。她看到閆天真手裏的錢,眼睛都要放光了。那比她一整年賺的錢還要多!她大不了再等下一撥。
“成不?我不要你車子。”租客小心翼翼地說。
“成交!”閆天真想都沒想,把錢全塞給了那人,就差沒把錢包都送出去了。
“跟上前麵那輛……狗車。”閆天真麻溜地爬上狗爬犁,然後指揮著租客和店家一起幫忙把兩個小箱子的行李扔上狗爬犁。
一切似乎準備就緒,前途一片光明,狗子們乘風破浪,一往無前,向著茫茫雪原深處而去……
然而她沒想到,這還並不算完。
雪原飛馳三十分鍾後,下午一點,在一座小橋邊停下。橋那邊,是茂密的鬆樹林,積雪冗沉,已經沒有能夠供犁車通行的路,隻有稀疏零星的腳印能夠看見陸旭的前路,閆天真隻能自己走。
她目瞪口呆,妄圖說服店家幫自己拿行李,送到目的地。但是店家說自己還約了下一個客人,不能食言,很快就消失在了雪地裏。
閆天真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比法拉利拋錨還要絕望。
什麽叫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這就是了!
甚至,她連個坐下休息的地方都沒有。
閆天真沒辦法,思來想去,回是回不去了,隻能往前走了。於是把手提包掛在脖子上,左右手各拎一個行李箱,拖著往前走。
這時候,帶輪子的行李箱在雪地裏也占不到任何便宜。她頭一次覺得,日默瓦行李箱的厚重不再是優點,甚至還不如新秀麗!這時候要能給她一個蛇皮袋,她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蛇皮袋!
(二)
陸旭到家的時候是下午兩點,正是桐鄉挨家挨戶準備年夜飯的時候。
院子裏,有一頭剛吊起來的豬,正待宰殺。陸旭放下包就想去幫忙,但是大半年沒見兒子的陸媽媽見到他,哪裏肯讓他做事?隻給了他一把菜葉子,讓他拿去廚房洗。
回村的路不好走,她一直擔心他路上會不會遇到麻煩。直到見到了兒子平安順利地抵達,陸媽媽的心才放下來。
“快洗個熱水澡,好過年了。”陸媽媽看著兒子,真是怎麽看怎麽開心,笑得嘴都合不攏,他是她一輩子的驕傲啊!
陸旭聽話地去洗澡,等洗盡一身客塵之後,出來就看到閆天真步履蹣跚地走來。
村裏的路本來就不大好走,何況還有積雪。
閆天真踩著高跟鞋,拖著兩個行李箱,一腳一個坑,樣子別提有多狼狽、滑稽了。要不是那一身貂絨大衣,陸旭根本認不出她來。
“陸旭——我終於找到你了!”閆天真‘哇’地一聲哭出來的同時,不由分說,直接脫了高跟鞋,飛奔到陸旭身邊,然後整個人跳了上去。
“你知不知道我這一路有多絕望有多想放棄?但是我沒有!我跟著你的腳印到這裏,但是進村之後到處都是腳印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裏!我拖著行李箱找遍了整個村!你怎麽住在最後麵呀——啊——”
閆天真長號一聲,才發現整個世界變得靜悄悄的。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就連門口準備殺豬的三哥六伯都不動了,目光齊刷刷地、驚愕地看著她。
“陸旭,她是誰?”陸媽媽拿著一把刀走出來。雖然她長得慈眉善目,但手裏那把大砍刀卻凶神惡煞地泛著寒芒,猶如她的目光。
她看著閆天真的穿著,貂絨大衣、絲襪、露大腿,又直接掛在陸旭身上,想當然地就把閆天真當成了對自己兒子有企圖心的不檢點的女人。
陸旭這才反應過來,想要推開閆天真。但她把他抱得死緊,像隻八爪魚一樣,說什麽都不下來。
“……冷。”閆天真在他的耳邊,委屈地、小聲地說。
陸旭低頭一看,發現她高跟鞋斷了一隻鞋跟,腿上還有多處擦破的皮。那根本不保暖隻圖好看的破裂的絲襪裹在腳上,跟沒穿差不多。陸旭不忍心了。
“我一會兒再向您解釋。”陸旭對陸媽媽說完,便當著大家的麵,抱著閆天真回了屋。
屋裏有炕,氣氛曖昧。閆天真坐在**,三下五除二就脫掉了絲襪,這讓陸旭有點尷尬。
“你幹什麽?”陸旭皺眉。
“都濕了,當然是要換啊!”
“……我還在這裏。”
“我又沒脫衣服。”閆天真振振有詞,絲毫不顧及他的感受,脫完了絲襪迅速鑽進被窩,然後問他,“有褲子嗎?”
“你沒帶?”
“都是襪子。”
都說可愛在性感麵前不值一提,從畢業以後,她就再沒穿過褲子,不管春夏秋冬,一條絲襪走天下,這麽多年已經習慣了。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她有一天會跑到深山雪原裏的小村落來,還是在雪地裏一路光著腿走來。她全身都凍得慘白,這會兒才稍稍恢複些血色。
陸旭見狀,再大的怒氣也發不出來了。他歎了口氣,說:“你等一下。”
然後他就出去了。等他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條花褲子。由於裏麵充滿了棉花,讓整條褲子宛若米其林。
陸旭的表情有點尷尬:“這是我母親的,雖然不大好看,但是保暖。你……將就穿吧!”
陸旭知道閆天真要好看,有點拿不出手的意思,但閆天真早就被凍傻了。在零下十幾度的溫度裏,還要什麽風度?
“好看好看,你媽媽的褲子怎麽會不好看?媽媽喜歡的就是最好看的!全天下獨一無二!”閆天真一把奪過來,就往身上套。白花花的大腿毫不避忌地呈現在陸旭麵前,陸旭麵紅耳赤,連忙轉身,出門。
“我去外麵等你。”陸旭說完,一溜煙就跑了。
那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好像多看一眼就會長針眼。
陸旭出去後,自然而然得到了父母親友的輪番詢問。
“她是誰?”
“女朋友?”
“她做什麽的?家裏幾口人?”
麵對親友們的問題,陸旭一個都答不上來,隻能含糊地說:“一個朋友,來……旅遊。”
“看著不正經啊……”陸媽媽最是擔心,緊張地說,“薇薇知道嗎?”
提到楊薇薇,陸旭的臉色也難看了。
他和楊薇薇分手的事情他還沒告訴父母,剛想開口,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好聽地女聲:“知道。”
閆天真從房裏走出,穿著塞滿了棉花的大褲子,還順便找了件陸旭的羽絨服穿,整個變了一個人似的,但是她的聲音依舊溫柔而有力量。
她笑嘻嘻地說:“楊薇薇知道我在這裏,她不會介意的,陸旭,對吧?”
看其他人的態度,很明顯陸旭和楊薇薇的事情整個村都知道。陸旭被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揭傷疤是她不願看見的。
陸旭沉著一張臉,沒否認:“嗯。”
陸媽媽更加狐疑了。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媽,我晚一點跟您解釋。”
“不行,現在就給我說清楚,這個女人是……”
“呀!你們這是要殺豬嗎?!”閆天真陡然大喊了一句,然後飛奔向前,打斷了陸媽媽的問話。
隻見她奔向了院門口四肢倒吊的豬旁邊。豬已經洗得白花花的,就差下刀了。被閆天真這麽一喊,眾人這才回過神來,想起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年三十殺豬,拿豬肉包餃子、包子,分肉,是一年裏最重要的時節。今年輪到陸旭家。
一般殺年豬都是由這家的男人主持。但是陸旭的爸爸這幾年生了病,幹不了重活,於是除了陸旭之外,還請了別家的男人來幫忙。陸旭剛到,衣服都還沒換,但被閆天真這麽一耽擱,吉時已到,來不及換衣服了,勢必弄髒他的藍色羽絨服。
閆天真見狀,直接做了個擼起袖子的動作,衝了上去,說:“我來!”
陸旭愣住:“什麽?”
“我說你去歇著,讓我來。”閆天真很堅定,動作麻利地摁著那隻豬,雖然眼神很堅定,但力氣不夠大。連刀都沒摸到,就被滋了一臉血。
陸旭歎了口氣,推開了她:“你不必如此。”
“嗯?”
“就算想要融入,也不必勉強自己做不該你做的事。”
陸旭脫掉了羽絨服,穿著圍裙直接就上了。閆天真在一旁看著,發現不算壯碩的陸旭其實幹起農活來也毫不含糊。
閆天真不甘落後,適時搭把手,倒是讓其他人驚訝了。
“想不到你細皮嫩肉,大腿還沒我胳膊粗的人,居然懂得殺年豬。”陸媽媽在邊上拿著簸箕等著,閆天真手都不帶抖的,把內髒分離,分別裝在不同的簸箕裏。
閆天真嘿嘿地笑:“現實裏沒見過殺豬,但是拍戲的時候見過,編劇老師就這麽寫的。覺得有意思,就記到現在了。”
閆天真絲毫不掩飾自己,有一說一,不扭捏不造作,陸媽媽的敵意便沒有那麽深了。
“劇本就是演戲吧?我們家薇薇也老說演戲什麽的,可演戲那哪能當真!今天就讓你好好看看,什麽是全套的殺年豬。”
陸媽媽像獻寶似的,把每一個步驟都講給閆天真聽。原本是帶著幾分試探和考究,看看她是不是真跟表現出來的一樣會幹活,不怕事。
豈料閆天真不僅會幹活、不怕事,還會舉一反三,真的幫著陸媽媽處理完了一整頭豬。
她並不覺得血腥和絮叨,反而津津有味。用她的話來說就是:“熱鬧,有年味兒!”
陸媽媽挺滿意,在閆天真分發豬肉的時候忍不住跟陸旭說:“要不是你已經有薇薇了,我看她也挺好。”
陸旭皺眉,不懂母親的意思。
陸媽媽微笑著看著閆天真拎著空的大鐵盆從門外走來,邊笑邊說:“雖然她倆模樣都挺好,但薇薇你隻能寵著、慣著、捧在手心裏,而她……能照顧你。”
閆天真抱著一盆一盆的豬肉,分發給鄉裏鄉親。然後又幫著陸媽媽剁餃子餡、擀麵皮。一通操作下來,已近黃昏,連陸媽媽和其他幾個做慣了農活的人都覺著有些累,而閆大小姐連口水都顧不得喝,精神矍鑠,仿佛跟著大夥兒一起包餃子比看到公司股價大漲還興奮。
她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一個晚上。
那時候她還有爸爸、媽媽。
她還能吃到媽媽做的餃子。
一碗熱騰騰的、有家的味道的餃子。而她當時還為了減肥,不吃。
每每想到這裏,她都非常難受。
好在這裏足夠熱鬧,陸媽媽很快又給閆天真安排了別的事情,她根本來不及難過。
閆天真嘴甜人美又懂事,哄得陸媽媽合不攏嘴。就算從來不下廚,把廚房的事情搞得亂七八糟,但是陸媽媽沒有斥責一句,反而手把手地教她。她學得不好,也不會看不起她,因為她給人的感覺真的太真誠了!
真誠到你根本不忍心說她。
就在閆天真拿了一截豬大腸,蹲在角落裏,不知所措的時候,陸旭看不下去了。
陸旭在閆天真身邊坐下。
“你不必這樣。”陸旭說。
“什麽?”閆天真不懂。
“你的手是坐在辦公室裏簽字用的,不是做這個的。”陸旭奪過閆天真手裏的豬大腸,說,“會弄髒你的指甲。”
陸旭早就注意到閆天真的指甲,細長不說,還鑲滿了閃閃的鑽,最誇張的食指上還有一隻金色的泰迪熊。
“你放心,很牢固,摳都摳不掉,不會不小心灌進香腸裏的。”閆天真搶回豬大腸,笑眯眯地說,“答應了你媽媽的,吃年夜飯之前要灌好,我可不能食言了,會胖的!”
“什麽?”陸旭愣住。
“食言而肥!”
“……”
閆天真不再理陸旭,認認真真地灌香腸。陸旭知道閆天真很軸,不達目的不罷休,也不再勸,隻是坐在那兒幫她一起。
另一廂,陸媽媽煮了餃子、蒸了包子,還有新鮮剛殺的豬肉做成的八大碗,熱熱鬧鬧地端上了桌。閆天真下午的一通操作猛如虎,直接導致陸媽媽放下了所有的戒備心,對她喜歡得不得了,把房簷下掛著的所有的好吃的都拿了下來,要給閆天真嚐嚐鄉裏的本味。
陸爸爸對此非常不理解。
雖然他也不是小氣的人,也是好客的,但對突如其來的陌生女人還是保持著一定的戒心。這一點,從他的眼神裏就能看出來。
笑雖然笑著,但那笑容隻停在表層,沒有到達眼裏。
這一點陸旭沒看出來,陸媽媽也沒看出來,但是閆天真看出來了。
跟人在生意場上鬥了十年的閆天真,早就對陸爸爸覬覦已久,就等著開飯的時候一展身手。
閆天真:“陸爸爸,我敬您一杯,您教出來的孩子是A大的楷模,我們都對您的教育方法很欽佩。”閆天真話說得好聽,手裏的動作更是無懈可擊。沒等陸爸爸開口,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滿滿當當一杯白酒,頃刻間見了底,連一滴都不曾留下。
陸爸爸見過不少能喝的,但像閆天真這樣細胳膊細腿,說話文縐縐氣質又高雅的,很少不是端著的。她非但沒端著,還比他們東北大妞更豪邁。陸爸爸登時也變得豪氣幹雲起來。
“陸旭需要學習、進步的地方還有很多,我慢慢跟你說。”陸爸爸三杯酒下肚,打開了話匣子。從陸旭出生開始,到他什麽時候穿開襠褲,然後是怎麽一步步從縣城考進了A大。
“這一切的一切,跟我跟他媽脫不了幹係,但幹係也並不是很大。學習歸根究底是自己的事情,陸旭想學、愛學,我們隻是全力支持他,僅此而已。”
閆天真把陸爸爸哄高興了,還喝趴下了。
陸爸爸一年到頭都難得趴下一次,屬實是高興。吃完年夜飯,看了一會兒春節聯歡晚會,便開開心心地去睡覺了。
直到他睡了,陸旭才敢告訴陸媽媽真相。
“我和楊薇薇已經分手了。”
“分手了?!”陸媽媽驚訝。
“嗯,已經三個月了。”
“……”
陸媽媽歎了口氣,仿佛早有預感,喃喃:“怪不得今年都沒有給我們發拜年短信了。”
陸媽媽難過了一瞬,才意識到:“也好,這樣你也不必有心理壓力了,畢竟當時……也是被我和你爸逼的。”
嗯?
被逼的?
閆天真像是聽到了不得了的秘密,還想問,但是陸媽媽或許是看到陸旭的臉色不好看了,連忙又閉了嘴。
“大過年的,不開心的事情就不提了。來,吃菜。”
酒過三巡,春節聯歡晚會也到了尾聲。
十二點的倒數響起,屋外的爆竹也越發響。舊的一年過去,新的一年到來,到了臨睡之際,陸媽媽才陡然想起,家裏沒有空房。
陸媽媽擔心不方便,本想去鄰居家借間房什麽的,但閆天真大大咧咧地說:“我不介意跟陸旭一個屋,陸旭是好人,什麽都不會發生!你們也不會出去亂說的,對吧?”
“這……”
“就算傳出去,街坊鄰居知道了,吃虧的也是我呀,您不用擔心的。”
言下之意就是,既不會有實,也不會傳出流言蜚語。就算傳出來了,她也不介意。
陸媽媽還是覺得不妥,想說有沒有可能自己跟閆天真一間房,陸旭跟陸爸爸睡。但後來發現,陸爸爸身體不好,半夜需要伺候的事情多,陸旭不一定能弄妥,還是作罷。
“陸旭,你覺得呢?”
閆天真對陸旭的喜歡,已經是一目了然了。陸媽媽得知他和楊薇薇已經分手之後,算是看明白了。
她啊,根本是來追她兒子的。
這姑娘模樣好,性情好,會幹活,嘴還甜,當媳婦他們是不反對的,就看陸旭願不願意了。
陸旭沉默了一會兒,說:“在我的房間裏再燒一盆火吧!”
這意思就很明顯了。
在大東北,火炕第二天早上就燃盡了,房間裏會變冷。為了讓閆天真第二天不被凍臉,於是再生一盆火。這也就意味著,他並不反對。
不僅不反對,還很為閆天真考慮。
陸媽媽放下了心口大石,隻當兒子是喜歡上這個姑娘了,於是也開開心心地去準備了。
(三)
“你為什麽同意啊?”半夜,閆天真睡不著,翻來覆去的。
在聽到陸旭同樣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後,她終於還是沒忍住,開了口。
月光透過窗戶,照在陸旭的睫毛上。他很想裝睡,但是感受到閆天真的目光,不得已,隻能歎了口氣,然後回答:“不想麻煩父母。”
“隻是因為這個?”
“嗯。”
“嘁,還以為你喜歡我了呢!”
閆天真歎了口氣,開始嚶嚶嚶。
陸旭聽到哭聲,以為她真的哭了,這才睜開眼睛。卻不想,看到的卻是她雖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但是眼裏卻半點害臊都沒有。原來她隻是想勾引陸旭睜開眼睛。
看著閆天真沒羞沒臊、沒心沒肺的樣子,陸旭徹底沒有睡意了。
“為什麽?”陸旭問她。
“嗯?”閆天真眨巴著大眼睛,眼光撲簌撲簌地問,“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是我?”陸旭認真地問,“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優點能吸引到你。讓你能夠鍥而不舍,甚至……追到我的老家來。”
“你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優點?”閆天真聲音陡然拔高,想都沒想,驚訝、誇張地反問,“難道個子高,長得好,成績無敵,人格獨立,不為金錢折腰,不為強權困擾等等等等這些都不算優點嗎?你是不是對自己有誤解?!”
閆天真的語調連她自己都沒意料到已經到了擾民的地步,陸旭連忙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噓,不要吵到爸媽。”
陸旭家雖然有個大院子,但與父母的房間相距很近。而他母親又因為他父親的病,導致神經衰弱,睡眠極淺。他生怕閆天真說話太大聲吵醒了母親,於是格外緊張。
閆天真看著陸旭近在咫尺的臉,好想再大聲一點,讓他一直捂著自己,但奈何屋內溫度高,她需要呼吸,隻得聽話地點了點頭,用眨眼示意陸旭自己知道了。
陸旭放開閆天真,壓低了聲音歎氣:“抱歉。”
閆天真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擺手:“沒事,這樣的行為你來多少次我都接受,不需要道歉。”
“……”
陸旭習慣了閆天真腦回路清奇,於是見怪不怪,又躺回了自己的被窩裏。
被這麽一鬧,兩個人都冷靜了。
“睡吧!”陸旭說。
“嗯。”
閆天真趕了一天的路,又幫陸媽媽做了一下午的活,吃了年夜飯、守了歲,說不累是假的。但是她精神又著實很興奮,根本睡不著。
想必陸旭也是一樣的。
聽不到陸旭均勻的呼吸,閆天真試探性地問:“你睡著了嗎?”
“……沒有。”
“你也很興奮?”
“不算興奮,但是……睡不著。”
“是因為我嗎?”
“……”
陸旭沉默了一會兒,說:“大概吧!”
“既然睡不著,那就聊天吧!”
陸旭不置可否。
閆天真見他沒拒絕,便打開了話匣子似的,有一搭沒一搭道:“你的感覺沒有錯。”
“嗯?”
“對我來說,不管是你的臉,還是你的成績,還是別的什麽外在的因素,在我這裏都不算稀奇。我見過比你好看的,比你學曆高的,比你更甜的,很多、很多。”
“嗯。”
這一點,陸旭早就預料到了。
從她住的房子、開的車,以及她對自己的反應,就像是遊走花叢、無往不利的那一種,他早早就明白了。
“所以,很喜歡你大概是一種直覺。每次見到你,你都讓我眼前一亮。”
就好像在童怡結婚那天,閆天真原本怎麽都想不明白,童怡怎麽會嫁給那樣一個人,直到她看見了陸旭和楊薇薇,陸旭像捧著珍寶一樣看著楊薇薇的時候,童怡跟他的眼神是一樣一樣的。
在她們這個年紀,閆天真是絕對不會再用這樣的眼神去看待一個人了,而何嶽,卻可以讓童怡回到十年前。從那以後,她在童怡和何嶽麵前雖然還經常嘴硬,但是心裏麵已經釋懷了。想必童怡也知道閆天真的變化,才沒有再繼續妄圖去修複二人之間的關係。
因為她懂她,知道關係已經和好如初,又何須再修複呢?
“你的出現仿佛讓我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閆天真說完這句話,陸旭才真正睜開眼睛,看向身邊的她。
他們之間隔著兩個人的距離,蓋不同的被子、睡不同的枕頭,但是在同一片月光的照耀下。
月色被雪反射著,寂靜的夜裏,明亮又虛無,讓人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實。
陸旭一直都覺得閆天真這個人不真實,就好像虛無縹緲的月光一樣,看不透。就算摸得到,她也不是讓你摸到真實的她。直到她說:“我很羨慕你。”
閆天真:“過去我總以為沒有愛過一個人,就不會變成另一個人。但直到看到了你,我才發現,變不變成另一個人,全都是自己的選擇,跟那個人沒有多大關係。”
陸旭一開始不明白她的意思,她也不急著解釋。隻是安安靜靜、緩緩地說:“十年前,在跟你差不多的年紀,我喜歡上了一個男生。我以為我們的愛可以跨越天長、地久,無往而不利,甜甜蜜蜜一輩子。可也正是他讓我知道,原來自己的喜歡一文不值。
“我的初戀,他毫不猶豫地丟下了我,除此之外,還讓我背上了巨額債務。雖然那些錢對現在的我來說不值一提,但是對當時的我來說,跟天塌了一樣。
“我拚了命地還錢,為此連學業都放棄了。然後他回來了,輕描淡寫地跟我說了對不起,還幫我還了錢,但是我怎麽都忘不了,那一段時間我的變化。
“我變得消沉,沒有朋友,不跟家裏人聯係。也正是那一年,因為我的消沉,父母擔心,來A城看我,途中出了車禍。”
陸旭陡然睜大了眼睛。
閆天真的笑容依舊溫暖,但眼神裏卻有著藏不住的苦澀。
她笑著說:“從此以後,我真真正正地變成一個人了,孑然一身,一無所有。”
陸旭全然沒有料到,閆天真所說的孤獨,竟是因為這個。他一直以為她是工作繁忙回不去,卻沒想到她所指的沒有“家”了是父母雙亡。
還是因為她的緣故。
“抱歉,我……”
“不用道歉,是我想跟你說的,不是你在揭傷疤。而且……別這麽看我,雖然我也覺得自己挺可憐的,但是看到你這樣的眼神,我會覺得我的父母剛剛去世。”閆天真故作輕鬆,癟著嘴,想要逗笑陸旭。
但是陸旭怎麽都放鬆不了。
“後來呢?”
“後來?”
“那個男人。”
“哦,他啊……”
後來,他當然是把錢還了。
功成名就的他哪裏會缺錢呢?
但是,當時的錢,和後來哪怕千萬倍的錢相比,還是那時候的價值最大,也最讓她痛苦。
但是尊嚴不值錢,恨也於事無補。
多年在旁人麵前俯首帖耳、跪地服務的她也很快審時度勢,立刻明白恨一個人是不會有結果的。利用他,或許才能讓毫無尊嚴的她重新變回一個人。然後她拿著那筆錢,成立了第一個影視公司,往後見了他,還會言笑晏晏地跟他打招呼,踩著他的資源往上爬,於是才有了現在的她。
千麵女王,Elena Yan。
“那你還恨他嗎?”陸旭問她。
“當然。這種恨,是深入骨髓,永不會消散的。隻要有機會,我一定扒他的皮,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然後把他的骨頭剁碎了喂狗。”
閆天真說著,陸旭忍不住地打了個寒戰。
緊接著,閆天真又是悄然一笑:“我開玩笑的,你還真信啊?”
“為什麽不信?”
間接害死父母,不應該嗎?
閆天真沉默了,然後陡然想起了什麽,雙手合十,說:“對了,我父母去世的事情請一定保密,這件事情除了閨密知道,沒有人知道。”
“我能跟誰說?”陸旭皺眉,反問。他十分不理解。
他們的共同好友就隻有池明亮他們三個,他也不會嘴碎到跟他們八卦。
閆天真卻仍然非常認真,說:“或許有一天,你會遇到他呢?”
“誰?”
“那個男人。”
“你跟他還有聯係?”
“呃……算,也不算吧!”
“什麽叫算也不算?”
“就是……總之,這件事情隻有你和童怡知道,我不希望被第四個人知道。”
“不會。”
“你保證?”
“我保證。”
閆天真微微一笑,鬆了一口氣。
“我說完了,那麽你呢?”聊完過去,閆天真更加興奮了。
陸旭同樣也更加睡不著了。
他一直以為閆天真是沒心沒肺的,但實際上,她或許隻是心肺受傷嚴重,於是纏滿了紗布,不讓人看見。
微笑隻是她的保護色,掩蓋她傷痕累累的過去。
陸旭看著閆天真,皺眉:“我怎麽了?”
“現代社會,癡情人設多少啊,你那個楊薇薇究竟有什麽好,值得你掛念那麽久?”
假如她沒聽錯的話,她分明嗅到了一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意味。陸旭不像是對她情根深種的樣子啊?
許是閆天真自己剖析了過去,拋了橄欖枝,這讓陸旭也放下了防備。
他想了想,緩緩開口:“大三那年上學期末,我爸來城裏治病,我在國外參加比賽。我趕不回來,楊薇薇就在醫院照顧了我爸一個月。”
“這樣啊……”
“不僅如此。我父親病危不能探視的時候,她就跟我母親一起,擠在三四十元錢一晚的小旅館裏,日夜安慰她。那會兒旅館裏暖氣壞了,我到酒店時,看到的就是她睡在小旅館裏,鼻子凍得紅紅的樣子。那一瞬間,我就告訴自己,假如她看到這些,知道我家裏的情況,還願意跟我在一起,那麽她就是我這輩子都要在一起的人。”
“然後你們就在一起了?”
“嗯。”
“嘁,那也不是因為父母的關係嘛,說到底,還是你喜歡她……”閆天真有點失望。
陸旭沒有反駁。
任何的關係都跟別人沒有關係,從別人那裏找借口是他不屑做的。
他跟她在一起,隻是因為喜歡她。
“那你現在還喜歡她嗎?”閆天真又問。
這一次,陸旭沉默了。
好像是為了逃避這個話題一樣,不一會兒,閆天真就聽到他那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膽小鬼,說喜歡,我又不會生氣。”
“就像換作現在的我,假如在這個年紀再次遇到周南,我也還是會沉淪啊!畢竟,我就是吃他的顏。這不丟人啊?!”
畢竟,全世界誰不吃他的顏?
閆天真一通喃喃,也不知道陸旭究竟是裝睡還是真睡。
許是真的累了,見陸旭沒反應,沒人聊天了,很快,她也就進入了夢鄉。
枕邊傳來真正睡著的呼吸,甚至還因為疲累而少有呼嚕聲後,陸旭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不是逃避。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還喜不喜歡楊薇薇。
畢竟,當時擊中他的,是楊薇薇不顧條件,放下身段去跟母親擠小旅館的模樣。而後來,同樣讓他們分手的,也是因為兩個字:條件。
他達不到她的“條件”了。
雖然這個問題始終無果,但是他今晚記住了一個人的名字。
那個讓過去的閆天真變成了現在的閆天真的男人。
他的名字叫周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