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陸旭,是在電影學院後麵的一條巷子裏。

那一天童怡結婚,閆天真本來不想去,於是讓助理給自己安排了三個視頻會議,兩個線下會議。但臨到中午,她又怕自己後悔,還是去了。

童怡的婚禮沒有通知圈子裏的好友,她隻邀請了自己。

閆天真特別高冷,全程戴著墨鏡,抱著雙手,坐在上親席。從頭到尾沒有吃一口,也沒有說一句話,隻是來酒不拒。

所有人都覺得她很奇怪,隻有童怡明白她。

她一定在來的路上哭得雙眼紅腫,喉嚨幹啞,無法見人,也無法說話了。

閆天真留下足以買下一套房子的禮金就離開了,連恭喜的話都說不出來。

半夜,她在她們大學時代,一起吃麻辣燙的小店裏,哭得不能自已。

她覺得自己被背叛了。

她和童怡同一天進校門,同一個寢室,同一天戀愛,又幾乎在同一段時間失戀,然後,她們一同約定,終身不嫁。但是沒想到,三十歲一到,童怡轉身就披上了嫁衣,成為別人的新娘。

這也就罷了。但更重要的是,她始終覺得,那個叫何嶽的男人配不上她。

一個給不起妻子華美婚禮和安樂小窩的男人,憑什麽說愛?

他的人跟他的名字一樣普通,看不出半點優勢。

而童怡看向他的目光卻是那麽的溫柔,就像回到了雙十年華,最無憂無慮、大聲說愛的那個年紀。

她甚至還願意陪他去住出租屋、騎共享單車、穿不是獨立設計師設計的婚紗。

閆天真不懂,也勸不動。

比起“廢物”在清晨買來的豆漿油條,她還是比較喜歡自己賺的法餐和紅酒。並且,沒有人能與她共享。

他們不配。

11月的天氣,清冷蕭索,萬物凋零。巷子裏燈光昏暗,閆天真頭昏腦漲扶著牆,剛昏天暗地地吐完,突然看到一道粉紅色的身影從身邊跑過,進了店裏。

小店門麵隻有半邊,女孩坐在男孩對麵,鼻子凍得紅紅的,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搓著手。

她穿著粉色羽絨服,戴白色線織圍巾,最普通的學生打扮。但勝在五官漂亮,尤其笑起來還有兩個很明顯的酒窩,讓人忍不住想要擁進懷裏,用力嗬護。

男孩子立即坐到她身邊,心疼地將她的雙手捧在掌心焐熱。等鍋裏的菜煮熟了就握著她的手放在自己口袋裏,然後拿著筷子一口一口喂給她吃。

兩人擠在一家小店裏,吃著簡單便宜的麻辣燙,但臉上的滿足和幸福卻似要溢出來。

閆天真真覺得辣眼睛。

怎麽一天天的,老被人恩愛秀一臉?欺負她孑然一身,滅絕師太,東方不敗?

閆天真轉回頭看著對麵玻璃裏倒映出來的自己的身影:剪裁得體的黑色小禮服,腳踩一雙黑色緞麵的極細高跟鞋,鞋頭的水鑽在昏暗環境下仍是閃閃發光,璀璨奪目。

玻璃裏的自己妝容精致,身段玲瓏,美豔不可方物。

美則美矣,然盛氣淩人。

傅煜陽他們幾個,雖然整日圍在她身邊,小姐姐、小姐姐叫得可親切了,可半點不敬都沒有。別說牽手了,三步以內都是不會靠近的。

前所未有的空虛感侵襲而來,閆天真小姐隔著玻璃,升騰的霧氣讓她看不清裏麵的情侶是誰。

是她吧?

二十歲的她,也曾是這個模樣的。

閆天真突然很想坐在那個男孩身邊,把自己的手也放進他的衣袋裏,跟他說:“我也要吃。”

然後……她就鬼使神差地、真的這麽做了。

閆天真踩著高跟鞋,嗒嗒嗒地走過去,抱著男孩的脖子,往他的懷裏蹭。

男孩先是疑惑地看著她,緊接著推開她。然而她黏得太緊,根本甩不掉。

女孩的表情從震驚到憤怒,尖銳地質問著男孩她是誰?

男孩極力解釋:“我不認識她!”

他想方設法地推開她,但閆天真小姐卻像隻八爪魚一樣掛在他身上,死活都不撒手,哭著喊著自己冷,要抱抱。

小店裏人聲鼎沸,都在議論著他們三人。男孩女孩也吵成了一團。

但閆天真小姐的耳朵裏卻自動屏蔽了這些幹擾信號,她堅定不移地趴在男孩胸口,聽著男孩的心跳聲。

咚咚咚。

一聲接一聲,穩健而有力。

她的鼻腔裏,也隻剩下他身上的充滿了陽光和書本的味道。

還有揮之不去、籠罩在他周身的,叫作“青春”的味道。

再然後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直到第二天醒來,她發現自己正睡在大學宿舍的單人**,**堆滿了娃娃,全是粉色的。

四周也掛著粉紅色的床簾,陽光透進,給世界都鍍了一層粉。閆天真適應了好一會兒,才撩開簾子走下床。宿舍裏沒有人。

書桌上鋪著粉色桌布,桌子上的一應用品都是粉色的,小到訂書機卷筆刀,大到日曆筆記本,無一例外。就連學校配備的椅子也被刷成了粉紅色,上麵還放著一隻戴著粉色蝴蝶結的小白熊。

閆天真小姐目瞪口呆,一屁股坐在粉色椅子上,將腳搭在粉色書桌上。

黑色的緞麵高跟鞋與粉色的背景板極不相稱。

閆天真很鬱悶,她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回想了一遍,發現自打十八歲,扔掉了家裏最後一隻粉色的娃娃後,她已經超過十年沒有買過粉色的東西了。

三十歲的她不老,但是,好像也沒有年輕過。

這種極具少女心的顏色,遙遠得好像從來沒有在她的生命裏出現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寢室門打開,一個紮著馬尾的女孩抱著書本走進來,看到閆天真大大咧咧地坐在那裏,立即不悅地皺眉:“你才醒?”

閆天真慵懶地打了個哈欠,點頭。

“你和陸旭是什麽關係?”

陸旭?誰?

女孩“啪”地把書本扔在桌上,惡狠狠地說:“我警告你,不要打陸旭的主意,你的年紀都夠當他媽了!”

“我有那麽老嗎?”閆天真很鬱悶。

這些年她花在保養上的錢超過其他所有費用,她有信心跟十八歲的女孩比皮膚,跟十六歲的少女比身段。她給人的感覺最多就是有點輕熟。

“你還真想打他的主意?”女孩眼神變得驚懼。

閆天真一臉莫名,努力地回憶昨晚,但她腦海裏一片空白,斷得很徹底。

女孩憤怒地打開衣櫃,把閆天真的大衣丟給她:“趕緊走!”

閆天真抱著外套,眼角卻瞥見衣櫃裏掛著一件粉色羽絨服,這才總算想起了昨晚的一些片段。

她記得女孩的手凍得通紅,男孩把女孩的手放在口袋裏,也記得她吃東西時臉上漾起的幸福笑容,但她嘴裏說的陸旭……卻怎麽都想不起來了。

“放心,我對他沒興趣。”閆天真抱著雙手,笑得很坦然。

“沒興趣?那你昨晚還……還……”

“還什麽?”

女孩漲紅了臉,又羞又氣,遲遲不見下文。

閆天真好笑地說:“還抱著他又親又啃?”

女孩崩潰,眼神明顯在說:“見過不要臉的,還沒見過你這麽不要臉的!”

閆天真真心沒當回事,笑著說:“親過的人太多,記不住,何況還喝了那麽多酒,誰知道把他當成誰了?”

閆天真笑著說完,站起身,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麽似的對女孩說:“不過嘛……昨晚你們沒有丟下我,憑這一點我還是該謝謝你。你叫什麽名字?”

“幹什麽?”女孩防備地看著她。

“報答你的收留之恩呀!”閆天真輕佻地眨了眨眼睛。

“不用了!”女孩打開門,衝著走廊揚了揚下巴。

閆天真也不多矯情,臨走前看了一眼宿舍門上的302數字,笑著說:“相信我,我是認真的。”

女孩翻了個白眼,“嘭”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閆天真站在空曠的走廊裏,看著緊閉的房門連連搖頭。

哎,這電影學院的大學生素質真是一屆不如一屆了……

陳舊空曠的走廊裏,響起她高跟鞋的嗒嗒聲,閆天真邁著一字步,背影窈窕又輕快,絲毫不見宿醉過後的疲憊,反倒十分愉悅。

多年來,這是她睡過最踏實的一晚,一夜無夢。

閆天真很認真地在思考,自己要不要把家裏的床換成宿舍的硬板床,還是下麵帶桌子的那種?

(二)

第二次見到陸旭,是在一家不錯的餐廳大堂裏。

大堂環境清幽,潺潺流水邊,是一排紅木沙發,專給等位的客人準備的。但餐廳檔次較高,幾乎都要提前預約才能用餐,所以一般也不會有客人去坐。

閆天真一走進來,就看見沙發上的陸旭——他正抱著一本書,旁若無人地看著。

廳中來往的人不少,三五成群高談闊論,談笑風生。這些人要麽準備用餐,要麽已經喝高了。喧鬧嘈雜的環境裏,陸旭目不轉睛,認真刻苦的模樣一瞬間吸引了閆天真全部的注意力。

他穿著一件藍色的羽絨服,腳邊放著一隻洗得灰白的雙肩包,這身打扮與那天晚上一模一樣。在麻辣燙小店裏還不覺得,但在高大上的餐廳裏,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了。說難聽一點,就連服務生都穿得比他體麵。

但是,閆天真小姐絲毫沒有看輕他,反而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她發現,他手裏那本書封麵上所有的字她都認識,但是組合起來就完全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亞原子的自發對稱性破缺機製,你明白嗎?”閆天真問助理。

小喬一頭霧水:“什麽?”

“你不是名牌大學畢業的嗎,怎麽也不懂?”閆天真嘟囔了一嘴,讓小助理更是滿臉蒙。

“算了,這不重要。”

閆天真在大廳站了一會兒,突然改變了主意,對助理說:“跟方導說一聲,我臨時有事,今天就不去吃飯了。”

小喬詫異:“這都到門口了……”

“你覺得他真的是想見我嗎?”閆天真狡黠一笑,自問自答,“當然不是。他要的是我答應他的條件。告訴他,我都同意,不僅如此,我還要加大投資。”

說到此處,閆天真看了陸旭一眼,發現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不覺心情更加愉悅了。

“年輕人隻要肯努力,我當然要給機會。隻不過呢,項目要換一個。”

閆天真思忖著問助理:“最近有什麽新項目在國外的?越遠越好。”

小助理很快給了閆天真幾個選項,閆天真指著最後的那一個說:“這個好,洛杉磯,為期三年,又遠又長。告訴他,他可以帶著他所有優秀的學生一起去,費用由公司承擔。”

助理拿著手機,飛快地記下,然後點擊發送。

下一刻,閆天真的手機就響起,不用猜都知道是方導演在感恩戴德。

閆天真沒有理會,隻盯著陸旭看。

但是很可惜,他始終沒有抬頭。

“接下來沒有行程,晚飯怎麽安排?”助理問。

“減肥,不吃了!”

閆天真的目光從陸旭身上離開,轉身走出餐廳。

這一次,她還是沒看清他的長相,卻牢牢記住了他手裏的書。

(三)

第三次見到陸旭,是在電影學院的校慶晚會上。

影帝影後們齊聚一堂,在台上跟導師分享演藝心得,談天說地。當紅流量小生小花們坐在台下,一副正兒八經聽課的樣子。

閆天真帶著公司準備力捧的新晉小生傅煜陽參加晚會,在後台的一間休息室裏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還是那張漂亮惹人憐愛的臉,但是穿著打扮卻截然不同。

楊薇薇換掉了一身粉,穿著華麗的晚禮服,脖子上戴著梵克雅寶最新款的高定項鏈,腳踩一雙帶防水台的高跟鞋。

閆天真本以為,楊薇薇不是習慣穿高跟鞋的人,但是出乎意料,她走得很穩。

她一邊走一邊背台詞,從頭到尾沒有看過提詞卡。

她想,楊薇薇等這一刻,其實也等了很久了吧!

閆天真坐在化妝台邊,心不在焉地陪傅煜陽上妝。

工作人員前呼後擁,把傅煜陽圍在裏頭,在新晉流量小生麵前,氣場兩米八的閆天真也自然被人忽略了,楊薇薇並沒有注意到她。

方導演走進來,跟楊薇薇確認:“台詞都記熟了嗎?”

“記熟了。”

“好,一會兒你就從左邊上台,代表公司跟左青簽訂合約,宣布項目正式啟動。”

左青蟬聯影後,江湖地位無人匹敵。楊薇薇深呼吸,鄭重點頭,身側垂握著提詞卡的手,指節泛白。

初次登台就是跟左青一起,還是代表甲方。楊薇薇隻是表麵鎮定,內心的緊張呼之欲出。

到底隻是個大二的學生,這樣才正常。閆天真想。

這時,一個小學妹走進來,送給楊薇薇一束花和一隻粉色的小熊:“他說,他會等到你肯見他為止。”

楊薇薇臉色大變,緊張地說:“你沒告訴他我在哪裏吧?”

學妹說:“沒有。”

楊薇薇鬆了一口氣,把花和小熊扔在沙發上,繼續背早已滾瓜爛熟的台詞。輪到她上台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從始到終,再沒有看過那隻小熊一眼。

小熊躺在沙發裏,眼神空洞而無辜。

閆天真走過去,拿起來仔細端詳了一番,見到商標上寫著一個日本的牌子。她在網上搜了一下,發現這個牌子的娃娃對一個大學生來說,抵得上半個月的夥食費。

“好看嗎?”傅煜陽轉過臉,問閆天真。他的眉目細長勾人,卻不顯女氣,是時下最受人歡迎被稱為小奶狗的那一類型。

他直勾勾地盯著閆天真,然而閆天真看都沒看,就敷衍地點頭:“好看。”

傅煜陽有些奇怪,剛想問,閆天真卻也急忙地走了出去:“我有點事,一會兒你自己回去。”

“你答應今天陪我的!”

傅煜陽在她身後扯著嗓子喊,聲音幽怨而纏綿。閆天真置若罔聞。

禮堂外,陸旭胡子拉碴,眼睛通紅,像是熬了許多個通宵沒有睡覺。

他還是穿著那件藍色的衣服,背著雙肩包,站在人來人往的法桐道上,一動也不動,像個雕像一樣,頻頻惹人側目。

閆天真沒有打擾他,抱著雙手站在另一邊的樹下,靜靜地看著他。

晚會結束後,楊薇薇跟校領導和左青的團隊去慶功,很晚才回來。

一回宿舍樓,就看見陸旭站在宿舍大門口。

“薇薇。”他叫她,一步步往前走。楊薇薇步步後退。

他苦苦哀求楊薇薇不要分手。

楊薇薇卻躲著他,客氣又生疏,恨不得跟他劃清所有界限。

“我會等你。”

閆天真坐在車裏,聽到陸旭聲音顫抖地說:“我會等你,不管多久,隻要你肯回來,我一直都在。”

“……對不起。”

楊薇薇低著頭,小聲地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上了樓。

而陸旭始終站在那裏,目光低垂。

哎……傻孩子。

閆天真拿出手機,問助理:“和方導吃飯是哪一天?”

“12日。”助理很快回答。

12日……今天是1日,還不到二十天,原來改變一個人,隻需要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陸旭沒有走,他還等著她,在宿舍樓下,從雪夜,一直站到初曉。

閆天真莫名其妙地也坐在車裏陪了他一夜。

這夜裏她想起了很多人和事。

她發現,工作以後,有各種各樣的人等過她。

一天兩天,甚至半年一年,不論多久,隻要她招招手,就有一群人恭維在自己身邊。

但是讀書的時候,從來隻有她等別人。

像這樣等了一天一夜都沒有等來別人回頭的事情,她也幹過。

……還不止一次。

那時候的自己啊,還真是愚蠢得可愛。

早上六點半,來往的人變多,閆天真不舍得他再被人指指點點。

“她不要你了,還有我啊!”

她打開車門,走過去,摸了摸陸旭的頭,一臉正經地說:“我比她好看,還會疼人。”

陸旭雖然胡茬很多,但五官英朗,棱角分明,憔悴歸憔悴,臉還是很好看的。

他抬頭看她,眼中的難過被疑惑所取代,片刻之後就變成憤怒。

“神經病。”

陸旭丟下三個字,然後就大踏步地走進雨雪中。

閆天真抱著雙手,看著他孤獨寂寞的背影,雖然高挑清瘦,但每一步都走得堅韌而有力,沒有絲毫彷徨。

嗯,比當年的自己有出息。

有前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