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介意騙他一輩子啊!反正,就這樣一輩子,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童怡

何嶽第一次見童怡,是在星光娛樂策劃部的一間會議室裏。

彼時,他是廣告公司的一名設計員。但因為他剛畢業,起點低,說得好聽是設計師,其實隻是一名跟班銷售員。他的客戶全都靠他跑斷了兩條腿、說斷了舌頭求來,到最後,還會被分給其他的老牌設計師做。哪怕後來他參與、甚至設計了廣告案的全部,最後的署名和獎金也都歸他的上司。他知道這是剝削,但是他沒有辦法反抗。

為了生存,他隻能忍氣吞聲。

A城很大。都說在A城,每天隻能辦一件事,但是星光娛樂,已經是何嶽今天跑的第三家公司。前兩家他都被狠狠地拒絕了,不留情麵,甚至有些侮辱地被拒絕。星光娛樂是他今天最後的機會。

可當他趕到的時候,原先企劃部約好的部門領導已經下班。

他跨越千山萬水,卻跑了個空。

8月末的天氣,冷氣開得十足,也無法吹散他身上的汗水。

他就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星光娛樂的走廊上,全然不顧他人的目光。

然而他的崩潰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在這個城市裏,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跟他一樣崩潰。甚至,在這個走道上,每一個經過的人,也都有過這樣的時候。

他們自顧不暇,又哪裏會對他好奇?

A城很大,大到這個世界上隻要有夢想、隻要肯努力的人,隻要敢來,它都能裝得下。

A城也很小,小到連一個人的眼淚都容不下。

何嶽不敢哭,他隻是很累,他想歇會兒。

就在這時,從他身後的會議室裏,傳來女魔頭一般的咆哮怒罵。

“我給了你三天的時間完成這份企劃報表,最後你交上來的是什麽?是垃圾!噢不,垃圾還有它的價值,還能回收利用,而你寫的東西,純粹是浪費公司的紙!”

“我從來不要求別人做自己能力範圍以外的事情,但是你呢?本職工作都做不好,連最簡單的複製粘貼排版都能搞得一塌糊塗,你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工作上!”

“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根本不敢睡覺。一天二十四小時,我恨不得每分鍾都掰開用。而你呢?上班就想下班,下班了就去蹦迪?還是逛街?你把時間全部浪費在無用的社交和享受上,這沒有錯。但是,請你不要浪費我的時間,讓我看你寫的這一堆垃圾!”

“假如你現在就想開始混日子過養老的生活,我勸你不如找個老男人嫁了。反正你這張臉足夠賣錢。但是,假如你不想白長了腦子的話,還是多讓它轉轉,否則馬上就要生鏽了!”

“我再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假如明天你還讓我看見一堆垃圾,我就讓你走人。不管你是誰的關係戶,我讓你的關係戶一起走!”

“散會!”

……

女魔頭咆哮完之後,會議室大門打開,魚貫而出十餘人。

何嶽這才發現,整個會議室裏,因為女魔頭的辱罵而鴉雀無聲。他在外頭,還以為隻是上司在罵下屬,卻原來,隻是大家不敢作聲而已。

會議室裏,隻剩下一個人。

她穿著一件樸素的白T恤,背對著何嶽。她坐在會議桌旁,雙手捂著頭,一副受盡了欺負,被罵得抬不起頭來的姿態。

她的身邊散落著被撕碎的文件,顯然剛剛那個女魔頭直接當著眾人的麵,把她的企劃報表給撕碎了。

毫不留情,讓她顏麵掃地。

不知怎麽的,何嶽就想起了自己。

他也是一路被這樣罵過來的。

“別哭了。”何嶽走過去,遞上了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巾——那是他從星巴克的吧台上順來的,原本打算上廁所的時候用。

但是現在,他覺得她比自己更需要。

趴在桌上的女孩抬起頭,那一瞬間,何嶽的心跳就好像漏了一拍。

她的五官清麗,眼波動人,誠如剛剛那個女魔頭罵她的話一般,擁有一張足以嫁入豪門的美麗臉蛋。

但是她沒有。

她隻是坐在椅子上,雙手撐著頭,一副非常泄氣的樣子。

他想,她這樣苦惱,應該是會選擇繼續靠自己的努力前進的吧?

那麽,他要幫她!

在這個冷漠的城市裏,他唯一能做的,保持自己初心的方式,就是不要跟別人一樣自私。

女孩沒有接過紙巾,隻是眼神古怪地看著他:“你是誰?”

“我是路過的。聽到你被罵,所以……想要安慰你。”何嶽結結巴巴地說完,尷尬地把紙巾放在了桌上,臉紅得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安慰我?”

“嗯。我也經常被上司罵……麵對這種情況,很有經驗了。”

聽到這裏,童怡算是明白了。

眼前的小夥子把自己當作了剛剛被自己責罵的小姑娘,想要進來英雄救美一番。看樣子,還不是他們公司的人。

怪不得他不認識自己。

“你打算怎麽安慰我?”童怡輕笑了一下,翻轉著星巴克的紙巾,問他,“你不會認為,給我送一張紙巾,就算安慰了吧?”

童怡這個人不在乎過程,隻重視結果。話說得再好聽,拿出來的東西見不得人,也是沒有用的。

“當……當然不是!”何嶽著急地說,“我想要告訴你的是,上司都難伺候,尤其是女上司。”

童怡聽到這裏,眼神一凜,表情有些難看。

但何嶽完全沒有看出來她的不爽,還在自顧自地往下說:“我的上司也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單身,一直未婚。她全部的心思獻給了事業,對下屬的要求格外高。這種女人八成心理都有一點問題,你不要往心裏去。”

童怡聽到這裏,已經完全聽不下去了。

雖然她還沒到四十,甚至不到三十歲,但是,她也單身,她也將全部的心思都獻給了事業,她對下屬的要求比任何領導都要高。

在公司裏,笑麵虎閆天真唱白臉,而她總是唱紅臉的那一個。

得罪人的事她全幹了,於是也養成了不聽人講廢話的習慣。

“你……”童怡剛想開口說自己就是他嘴裏的“女魔頭”,而且她趴在桌上不是因為被上司罵,而是苦惱自己怎麽會招了這麽一堆廢物進公司。

她是在自省,不是在反省。

然而她還沒開口,就被何嶽打斷。

“雖然女上司難伺候,但她確實對我的成長有所助益。她嚴格要求我,隻是希望我不要走她走過的彎路。”

“她用二十年的工作經驗為我提供捷徑,雖然我不能時刻領悟,但是,她還沒有放棄我,我就覺得很感恩了。”

何嶽天真的樣子,突然堵住了童怡想說的話。

她驚訝地望著他:“你真這麽想?”

“對啊!”

“可大多數人並不會這麽想。”

“那怎麽想?”

“她們說我是……”童怡話到嘴邊,又是一轉,道,“我隻能說,那個女魔頭,她就是個周扒皮,隻想花最少的錢讓員工做最多的事。”

“所以,你要轉變自己的思路!”

接下來的一小時,何嶽舉了一大堆自身的例子。他告訴童怡,他畢業以後,因為文憑一般,輾轉換了很多份工作。一開始,他也跟她一樣會抱怨,但是後來就發現,還是要從自身找問題。於是他開始認真學習,韜光養晦,才最終,一步一步的,從月租金五百元的不見天日的地下室,搬進了現在一千二百元帶窗的小房間。

“隻要心中有希望,隻要肯學習,總有一天,我能在A城買房,再娶個媳婦,把爸媽都接過來。當然了,要媳婦兒同意才行……”

何嶽說著說著,就發現自己偏題了。

“抱歉啊,說了這麽多不相幹的東西。但總之,我想說,不要怪老板,你要相信,當你能完成別人完不成的任務,甚至讓老板離不開你的時候,你就離當老板不遠了。”

他相信,未來會有這一天的。

童怡輕笑:“我也相信,你會有這一天的。”

兩個人聊著聊著,才發現窗外已經徹底黑了。而眼前的女孩子一點兒也不著急的樣子,隻是微微而笑,聽著他說。

但是何嶽卻不淡定了。

“你上司讓你寫的東西呢?拿出來,我幫你寫。”

“什麽?”童怡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

“你不會以為我的安慰隻是跟你說這些廢話吧?雖然我不大懂你們公司報表的具體內容,但是整理報表我在行啊!”他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文員助理。

誠如那個女魔頭所說,隻要仔細耐心,誰都能做。

偏偏,她不夠細心。

但是沒關係,他細心就夠了。

於是,童怡帶著幾分不相信,卻又期待、試探的心情,去辦公室取了一台電腦,又讓助理把那份亂七八糟的報表發了文檔過來。

接下來的兩小時,何嶽一直在幫她改報表。

一邊改還一邊教她該怎麽分類、怎樣才能讓老板看得一目了然,賞心悅目。

一份漂亮的報表擺在童怡麵前的時候,她特地看了眼時間。

兩小時十一分鍾,距離她給那個小姑娘的時間,少了七十小時。

她在心裏暗暗咒罵小姑娘浪費青春的同時,心裏對何嶽的好感到達了頂峰。

然後,他們就開始地下交往。

三年時間,她瞞著所有人,陪著何嶽成長。

就連閆天真都沒有告訴。

因為她知道,閆天真是絕對無法理解自己的。於是在閆天真看來,她的“背叛”是突如其來的。而她也不知道該從何解釋,這個男人,是她精挑細選,仔細甄別之後的結果。

三年間,她陪著他從寂寂無聞的設計師成長到了擁有自己獨立設計工作室的大男孩。也就是他獨立工作室成立的那一天,他向童怡求了婚。

童怡直接就答應了。

從此以後,他真真正正成了她的蓋世英雄,讓她有勇氣走入婚姻的殿堂。

但是在他的心裏,卻永遠把她當成了那天在會議室裏,被女上司責罵的小女孩。

他堅定不移地認為,他是拯救童怡於水火的人。

他給她的安慰不是一時的、也不是一張紙。

他要給她切實存在的愛。

有句歌詞唱道:“風月都好看,愛恨皆浪漫。”

但她覺得,唯有細水長流的溫情陪伴,才是永恒的牽絆。

於是,她覺得,這樣的誤會持續下去,也沒什麽不好。

隻要他永遠對她好,她不介意陪他演一輩子。

畢竟,她沒有閆天真那樣一往無前、無所畏懼的勇氣。她對真正珍視的東西,從來不敢冒險。她也不相信自己好運,也能遇到陸旭一樣有勇氣的男人。當然,她也不羨慕。

她安於現狀、享受平靜。

她有了丈夫、有了孩子之後,工作時也比從前更加溫柔了。

你可以自己努力,但是不能要求別人也像你一樣。

人跟人的努力程度就是不一樣的。

都是父母的心頭寶,出來賺錢不容易。當她看到公司裏的小姑娘、小夥子,被他們各自的上司責罵,她都會由衷地感到遺憾。

她多想早一點遇見何嶽,陪伴他度過那一段最孤獨的時光。

那麽她也能成為他的蓋世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