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有二日 月出雲海(上)

下方船艙的異樣,是超出了尋常氣機運化的層次,直指神意、甚至要更加微妙的層麵。故而即便是隔了多層防護法陣,還是露了些端倪,別人不說,但凡是長生中人均有所感,僅輕重不同罷了。

隻是受到煙霞嵐光障和下層防禦法陣的相斥反應,他們的感應也變得滯澀難行,難以看清那邊發生的變故。

幾乎所有放出感應的人們,都碰上了這個問題。

隻有真正知情的那幾位,沒有類似的困擾。遊紫梧早早地將心念寄托在丘佩身上,深入要害地帶,至於武元辰,則根本沒理會那邊的情況,魔意洶然,隻把遊紫梧看得更緊。

可是,來自於大劫法宗師的靈覺,莫名就給他以警兆。

遊紫梧那邊,好像有些微妙的變化,本來差不多達到某個動態平衡的階段,可如今神意力量壓過去,倏乎間就多出幾分靈動,就像是,就像是……前幾日與那個上清宗的家夥隔空對衝時那樣。

一念既生,武元辰忍不住就有些分心:之前在船外雲層中,他與那個姓餘的狹路相逢,卻因為彼此都有傷在身,且所處形勢都不是那麽有利,這才達成了臨時的和解協議,並以咒誓擔保。

他承諾在北地三湖期間,不與對方衝突,並拿出本門秘傳的一部分神意攻伐秘術,換取一枚可滋養神魂,治愈暗傷的七情魔丹,然後大夥兒一拍兩散。

看起來,這門交易還算平等,可自古以來,從來就沒有上清宗與魔門“交易成功”的案例,兩邊仇深似海,全無轉圜餘地,武元辰又怎麽可能真正放心?

極度相似的跳變手段,便如尖刺紮在他心口。成百上千年打磨的堅比鐵石的心髒,竟是微微一顫,情緒為之動**。

而遊紫梧的神意,便借這個機會,再一次跳變,且巧妙分化,九成以上的力量反過來糾纏住他,另一部分便如遊絲般直滲入到鼎爐動**,丹氣升舉的區域中去。

本因為受了“暗算”,而極度憤怒的武元辰,這一刻忽然就沉寂下去。

意有所拘,物有所限,不管是什麽樣的強人,到了一定境界,肯定是有極限在的,境界越高,極限的強製力越是可怕,也有稱之為“障”的。在極限之上,就算隻是微毫之輕,也是吹息難及,強行為之,必招反噬。

可這一刻,武元辰沒有在遊紫梧身上看到任何“受限”之相,神意分化,輕鬆寫意。

這等不符合常理的情形,換了別人,武元辰未必會介意,可既然是在羅刹教高層身上……

武元辰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還是手生啊。”

煙霞嵐光障中,餘慈給自己做了一番評價。情緒神通帶給他的便利,在收集材料階段,發揮得淋漓盡致,可在蘊養、煉製和出丹階段,自己經驗缺乏的弱點就迅速顯現出來。

別說七情魔丹,他這輩子一顆丹藥都沒煉過,對於火候判斷、藥性作用,隻能憑著入微級別的感應巨細無漏地進行確認,不免就有死板僵硬之感,其他的一些末節也都顧及不上,使得征兆明顯,氣機變化劇烈,也使“鼎爐”情緒變化激烈,給出丹帶來了難度。

不過,他及時尋了個機巧,也不再追求上等品質,總算是凝丹成功,開啟鼎爐,在丘佩頂門百匯之上,精氣上衝,將那一團常人難以目見的“彩光”衝起。彩光分青、白、紅、綠、黃五色,雜揉一處,彼此貫穿流通。

而在“彩光”騰起的刹那,丘佩意識全無,軟倒在地。梁建則遲疑不前,因為他實在是看不出家搭檔究竟著了什麽道兒,生怕也給沾染了,那可就萬事皆休。

餘慈根本懶得理會他,隻看虛空五彩。

七情魔丹也分品質高低,像這樣承載五色的,品質約在中等偏上……

正是這個時候,他還在煙霞嵐光障中的本體,也探知了武元辰那邊陡然激烈起來的情況。未等想出個處置之策,心神陡然發寒,而與這份感應同時傳遞過來的,是一份清晰的意念:

“有意思呢!”

意念的源頭來自於遊紫梧,餘慈早就知道,這位以神意勾住丘佩,一路“跟”下來,但他當時正在蘊丹、煉丹的關鍵時期,也就沒有點破,當然,這也是他自信能夠控製住局麵的緣故。

可是,當那意念如日光照影,映射出來,餘慈才驚覺不對。

他的感應明顯比對方的意念顯化慢了半拍,而且,神意層麵的感應固然還在,可對方真正的著力點,卻是更為縹緲變幻,讓他都是一個恍神。

若將這刹那間的感應比作交手,他就等於是給對方的虛招晃了一記,露出了空門破綻。

“遊紫梧”也當真不客氣,轉眼意念由虛化實,在神意層麵,化為遮天巨掌,轟然襲來,目標直取那蘊著七情魔丹的彩光。

餘慈第一個念頭就是:武元辰是廢物嗎?

繼之而起的念頭則是:不是遊紫梧……

至於第三個:那意念好熟悉!

念頭迭變,卻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判斷和做法:便在遮天巨掌撼動神意層麵,動**心神之際,虛空中那團彩光,卻是悄然分化。

“一爐雙丹……三丹!”

七情魔丹乃是在情緒層麵化合之物,本無實質可言,攝取的方式也很講究。這樣一個分化,性質也發生改變,立刻使得之前的鎖定全盤作廢,毫無意義。

而最重要的還不是這個。

對手看得甚是明白:“一爐三丹,二者為藥,一者為毒……怪不得那樣采摘原料,品質還下降得厲害,原來是投機取巧。”

那邊說的一點兒不錯。

餘慈這一“爐”,共煉出了三枚七情魔丹,其中兩枚可以治傷養魂,另一枚卻是一旦攝入,就滅殺神魂的劇毒。

實是餘慈在煉製之時,有意分離藥性,將所有不可控的因素都轉入到其中一部分丹氣之中,固然是大損品質,卻也提升了其他兩枚丹藥的成功率,再加上些許運氣,才最終成了這三枚七情魔丹。

最妙的是,由於藥性煉化,彼此交錯反應,那種微之又微的特質,除了煉丹之人,外人根本分辨不出。

也就是說,隻有餘慈才能在短時間內辨識出,何者是藥,何者為毒!

“真沒誠意啊……”

依舊是輕妙諧趣的意念,餘慈就是傻子都能感覺到,這與那個深沉老辣的遊紫梧有多麽大的差異。

可這份意念的載體,分明就是遊紫梧那邊沒錯。

是誰能夠輕易借著遊紫梧這位大劫法宗師和他“交流”?

結論簡單而又直白。

隻是想到那個名字,就讓人心頭沉凝凍結。偏偏那位還有所感應,當即送出新的意念:“看來,我用不著自我介紹了。”

“……”

煙霞嵐光障中,餘慈本體握著茶杯,不言不動,便是旁邊孟都公子與他說話,也都是左耳進,右耳出。

他這般模樣,自然讓孟都、天角先生等覺出異樣,可餘慈已經沒有精力去顧及他們,隻是扭過頭,視線穿透煙雲屏障,直指遊紫梧的方向。

現在還能稱他為遊紫梧嗎?要不要尊稱一句“羅刹神主”?

餘慈都奇怪,自己還有閑心去分析內中機理。

他就看出來,遊紫梧雖是大劫法宗師,心智也為上上之選,可在這種情勢下,卻全無自我,因為他那一部分,已與羅刹鬼王同化,便如河流歸海……

更確切的形容,則是蛛網飛架,遊紫梧一身所學,固然能列入天下強者之林,卻終究不過是架設蛛網的一個支點,所謂的神通法力,不過是主要功能之外,附贈之物罷了。

正因為有了遊紫梧這樣的“支點”,那位目前修行界最活躍的“母蜘蛛”,方能無視廣袤虛空,跨越億萬裏長途,頃刻而至,當真便利高效。

也正因為遊紫梧是這樣的存在,他與羅刹鬼王的“界限”真的非常模糊,若非羅刹鬼王刻意彰顯本人的意念特質,恐怕世上也沒有幾個人能分辨出,施展神通的究竟是遊紫梧,還是羅刹鬼王本人。

這就是神主與信眾的關係嗎?

餘慈頗有所悟,如果真是如此……

“哎,不當壁虎了嗎?還是這一位對你太過重要?”

顯然,對麵的羅刹鬼王已經做出了判斷,辨識出他的身份,隻是其中還有些誤差——像他這樣的修行進度,果然還是不太能夠讓人信服嗎?

而且“神主網絡”的設置規則,也使得那位存有某種思維定式。

算是運氣吧……但還是非常非常危險!

可以說,這是他登入長生,重得自由之後,最危險的一刻。

雖說對方仿佛是見到老朋友的樣子,可餘慈很清楚,世間任何一個地仙級數以下的人物,在這位喜怒無常的神主麵前,距離身死道消,都不過一線之隔。

很明顯,餘慈絕不會將自己的命運,擺放在對方的喜怒情緒之上。

此時此刻,他已經有著把握命運的資格了!

刹那間,心中雜念盡都消融,餘慈的意識就那麽拔升而起,破開無底深海般的天地法則體係,站在生死存滅的根本法則之上,一舉登入真實之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