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同行

因為有門檻較低的百川坊,三家坊的坊市,日日都是極熱鬧的,然而今日,當餘慈邁入坊市的時候,見到的隻有冷清。

百川坊沒有開,今天這邊肯定是沒有心思做生意了,偶爾見到的修士,都是三家坊的內部人同,一個個神情嚴肅,行色匆匆,氣氛緊繃得快要炸開了,

由溫管事帶路,餘慈一路直達事發的靜室。這裏已經是坊市的核心地帶,通常情況下,是不對外人開放的,但餘慈對這裏並不陌生,昨天,他還用照神圖探查過的。

餘慈邁步進屋,按照溫管事的描述,現場保護得很好,和事發時沒有任何變化,和平常也沒有什麽區別,除了歪倒在蒲團上的老靈巫。

和昨天的記憶稍加比對,老靈巫所坐的位置也沒有什麽改變,這讓餘慈對事發的時間有些懷疑。詢問溫管事,也不知其所以然,隻說是昨天賀五爺走後,這位張掖大師便一直在靜室內休息,直到今天下人按慣例送去茶點,敲門不應,這才發現老人暴斃於室內。

餘慈一邊聽,一邊觀察。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看到老人僵硬的麵孔,上麵說不出是個什麽表情,感覺中平靜得過份,好像對到來的死亡完全麻木一般,越看越覺得陰森。

餘慈歎了口氣,昨天老人說那幾句,怎麽說也是助他和靳昌化二人調停,算是個不大不小的人情,哪想到一夜過去,就是這般結果。

他半蹲下身子,湊近了些,又問道:“致命傷在哪兒?”

“在心髒。”

在現場,溫管事就有些神不守舍,這件事情既然發生在這兒,他們這些管事便難辭其咎,命運一下子變得飄搖不定,無論如何他都很難提振起精神來。

餘慈慈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畢竟他是過來招魂,而不是過來查案的。

他習慣性地開啟照魂法眼,掃視四壁,這裏並沒有殘魂之類留存。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說到底,這種事情,盡人事聽天命的成份更多些,想來溫管事也沒有指望他真能夠把老靈巫的魂魄招回來,能從中找到一些線索,已經是幸運了。

正要動手,背後有冷意刺來,餘慈皺皺眉頭,扭過臉去,入目的卻是一位半生不熟的人物。

這人是……宿通?

宿通穿著上回那件湖綠長衫,從外麵進來,很不爽地盯著他。

事情有點兒荒謬,因為黑市的本質,三家坊可說是陰窟城裏最不給大椎堂麵子的勢力,但三家坊出了事,宿通這個大椎堂的頭麵人物,卻是急匆匆地趕過來,這又是什麽道理?

這時候,從宿通後麵又轉出一個人來,衣著打扮和溫管事有些相像。他見了餘慈,也是一愣,隨後便對溫管事道:

“老溫,這是何人?”

溫管事也沒有直接回應,瞥了宿通一眼,麵色微冷,沉聲道:“宿堂主何以在此?”

在發現老靈巫暴斃之後,溫管事便下令結束了百川坊,封鎖場地。至於消息是封鎖不住的,但至少也表明了一個態度。可是宿通這又算是怎麽回事?

“張師身份超然,卻不幸逝於本坊內部,宿堂主聞訊趕來,是想盡一份力。宿堂主精擅魂魄之術,用在此處,最恰當不過。”

說話這人,也是三家坊在此的一個管事,姓李,平日裏和溫管事各自分管一攤,誰也壓不過誰,這回插手此事,明擺著有些別的念想。

溫管事光是眼前一攤子事兒就焦頭爛額,哪有心情再去勾心鬥角?他心中咬牙,扯著李管事到外麵,劈頭就道:“張師之事,涉及黃泉秘府,不知多少人對這個感興趣,怎能不慎?別的不說,洪遠那事兒,你也不知道?”

他指的是大椎堂的洪遠“誤認”餘慈為靈犀散人之事,這已經是陰窟城比較有名的笑話了。

大家不分高下,你訓我?李管事便有些著惱:“城中精擅魂魄心意之術的人物,你找個更厲害的來?再說了,宿通不可信,至少知根知底,你帶來的那人,又算什麽?”

這話倒是有些底氣,連溫管事也不得不承認,宿通能耐是全城公認的,便是他選擇追魂,也是因為聽說了他和宿通衝突的事兒,又出於謹慎考慮所致。

他們兩人的爭執,屋中也偶有得聞,餘慈和宿通之間,自然也不會有什麽一團和氣的情況出現。因為周鬼手那檔子事兒,雙方可是餘怨未清來著。

餘慈倒還淡定,他想知道,三家坊會是怎麽個安排法。這不隻是“同行是冤家”的問題,招魂之事,不是人多力量大的活計,就算老靈巫殘魂仍在,真讓雙方一塊兒施法,被扯碎的可能性還更大些。

宿通也在冷笑,他惹不起三家坊,幸災樂禍的膽子總還是有的,樂得看其內部人士內訌。但他今天到此,還真是為了張掖的招魂之事。要知靈巫完全是靠天賦吃飯,據說其魂魄天然與常人大不相同,對精研魂魄心意之術修士,大有借鑒價值。所以他一聽到張掖暴斃,就主動前來,正好碰上李管事,兩人也是一拍即合,倒真不是有什麽預謀。

那邊溫、李兩管事間的氣氛越來越僵,眼看就要爆發第二輪的爭吵。忽有一人神色倉皇地衝過來,遠遠就叫道:“家主親訊。”

這是三家坊背後的大佬直接對分號下命令,溫、李二管事都是一驚,高漲火氣都為之一滯。溫管事當先拿來看,下一刻,他富態的身子就整個地僵掉了,然後就是難以抑製的顫抖:

“賀五爺的本命燈,熄了?”

三家坊的重要人物,在總坊是點著本命燈的,若有不幸,燈火隨即熄滅,這個可不存在錯報的可能。

也就是說,賀五爺……死了!

怎可能?賀五爺昨天出去的時候,身邊還丹修士就有十個,他老人家又是實打實的步虛修為,這“死了”又是從何說起?

溫管事險些當場癱在地上,若說老靈巫死去,他努力辯解,可能隻受申斥了事,而當賀五爺死訊傳來,陰窟城這邊,不管有沒有關係的,肯定要被洗上一遍,如今他就是想挨申斥也不可得了,等著他的,將是總坊那邊的雷霆之怒,便是不死,他在三家坊內的一切,也都要灰飛煙滅!

李管事也被驚得傻了,呆了半晌,才喃喃道:“這肯定是那凶手幹的,是凶手幹的……”

現在就算三歲孩子的思路都比他清晰,不過溫管事卻從中得到了一線靈光。不錯,老靈巫死了,賀五爺死了,一天之間,兩個追查靈犀散人的關鍵人物死去,哪有這麽巧的事兒?

是了,如果運氣好,這裏說不定還能找到線索……咦?

“宿堂主,你幹什麽去?”

溫管事現在是任何機會都不能放過,便是宿通,隻要能查明真相,他也能用。可宿通卻是從靜室裏出來,徑直離開,溫管事吃了一驚,忙叫住他。

宿通陰著臉,拂袖道:“既然你溫管事信不過本人的能耐,我何必在這兒用熱臉貼你的冷屁股?”

說著,他腳下絲毫不停,轉眼去得遠了。

溫、李二管事愣了愣,忽地同聲咒罵,什麽“信不過”,全是托辭!這宿通分明是聽以賀五爺死去的消息後,心生忌憚,不敢再趟混水才是真的。

也怪不得宿通如此,能將賀五爺殺死、又潛入三家坊殺人的凶手,步虛境界是起碼的,甚至是一位劫修,那黃泉秘府,可是對此界所有修士,都有著足夠的吸引力的!

越是這麽想,溫管事越是無力,如今,他隻保留著一絲極渺小的希望,牽係到了仍在靜室中的那人身上。

靜室中,餘慈正有個疑問待解:“是一個人麽?”

他是用心念詢問影鬼,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絕對不是。不說時間對不對得上,單隻是修煉‘熔核焦獄功’的人物,怎可能用這種手段殺人?要是這邊被夷為平地,才差不多。”

“唔,也對。”

餘慈再次檢查老靈巫的死因,他注意到了,老人死去,是因為心脈斷絕導致的血氣崩散。致死的力道很是輕巧,恰恰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不多一分,不少一毫,如此雲淡風輕的殺人術,和之前那個魔門修士的風格迥然不同。

是誰呢?

他扭過頭,此時溫、李兩個管事又走進來,卻都是失魂落魄的樣子。餘慈便問:“還做不做了?”

“做!”

溫管事的胖臉上血色全褪,呈現出絕望的死灰色,但對眼前的事情,卻有著超乎尋常的執著。這是他脖子上的絞索,但也是唯一一根救命槄草,他無論如何,都要死死抓住。

餘慈搖搖頭,溫管事是為了身家性命,他又何嚐不是?要不是影鬼說靈巫的魂魄可通天地幽冥,別有神妙,對“煉度”一係的符法有借鑒之功,他又怎會明知危險,還一腳踏入這個漩渦?

他定下心神,揮手用了一道追複生魂定星咒,老人額頭上,一顆星辰般的光珠凝聚,外圍似乎燃燒著慘白的火焰。

然而下一刻,這顆奪目的光珠倏然轉暗,光焰盡收,呈現在外,便像是一顆全無瑕疵的黑珍珠,吸著人的視線,難以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