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懷璧其功 懷璧其罪(一)

如果僅計算紙麵上的實力,穀梁老祖一方,擁有著壓倒性的優勢。

不算穀梁老祖、薛平治兩位劫法宗師,也不把硬湊上來的屈成計算在內,這一方的長生真人,仍然達到七位之多。

可實戰不是這麽算的。

七個長生真人,並非都是同門,也沒有專門練習過合擊之術,其反應、手段、法門、界域各不相同,真的要聯手對敵,在地底有限的空間內,隻是神意感應的衝突,就是一團亂麻。

這一點,每個人都清楚,所以在計劃中,已安排好了每個人的位置,通過符陣,將所有人的力量調動在一起,使之發揮出最高的效率。這幾日,也一直不停地在調整,使之不停優化。

此時,俞南不在,剩下六位中,不乏心高氣傲之輩,但沒有一個蠢材,變故臨頭,就算都有相當的自信,卻沒有哪個人想衝上去充英雄好漢,而是按著既定的計劃,絕大部分人都往後退,隻留下邵長平頂在最前。

正自瞑目壓製傷勢的宋公遠,也被駱玉娘一把扯住,甩到後方陰影中,像落葉般飄悠悠落下,沒有影響分毫。

也在此刻,邵長平正麵迎上了噴湧而出的火煙。他腰背一挺,身外卻是掀起一波氣浪,無形之中,卻如堅壁一般,將那火煙阻住。

穀梁老祖早年雜取百家,最是廣博,成就長生後,則因材施教。

大弟子俞南走的是外拙內秀,鋒芒內斂的路子,看似木訥,其實他所成就的“大還心鏡”,是真人境界最上乘的神通之一。

五弟子宋公遠,其修行法門質樸厚重,根基最為紮實,最終借助子午磁山,化入元磁神通,有移山倒嶽之能。

至於邵長平這個關門弟子,天賦高絕,穀梁老祖一直對他寄予厚望,邵長平也爭氣,多年來並不以天賦自恃,而是一步一個腳印,牢牢夯實根基,厚積薄發,終於在第四百個年頭上,步入長生。

如此進境,比那些天縱之資的大宗嫡傳,似乎要遜色一些,可實際上,如此堅忍之性,更是難得,他也由此在邁入真人境界的那刻起,便領悟了“天人障”的神通。

憑此神通,在攔海山西麓,力阻魔門後起第一人東滄子,雖盡處下風,然而堅持一日一夜,終未使之跨過攔海山地界,使得心高氣傲如東滄子,也要讚一聲“第一等守禦神通”,邵長平由此名震天下,反而是師兄弟三人中,名氣最高的那個。

他頂在最前麵,是既定的安排,也最讓人放心。

果然,在無形的“天人障”前,那讓人莫明心悸的火煙,不曾上前半步。眾人也趁此機會,散向各自預定的位置,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哪知不過半息時間,便聽得邵長平大叫一聲:

“不好!”

話音剛出口,森森寒意直接跨越虛空,切過他們身畔。

誰也不知道,為什麽邵長平竟然沒盡到責任,但熔岩湖中騰起的高緲劍吟之聲,接連九轉、十轉,他們卻是聽得真切。

十二玉樓天外音,論劍軒招牌式的無上劍訣,號稱“七轉司命,九轉破劫”,這個層次上,散射出的劍氣,就算不足以致命,也足夠切開他們的防禦,留下幾十上百年都難痊愈的傷勢。

萬一趕上什麽劫數,可就惡心透了。

所以,這一刻,每個人都做出應對,駱玉娘側移,徐昌伏身,諸萬象遁地,馬明初頂門放出符籙清光,屈成直接隱入黑暗,至於邵長平,最終也是不支,一路飛退,直接衝到宋公遠身畔,守禦在旁。

小小的地下空間裏,一瞬間似乎分判出六個區域,總算各人都有大局觀念,彼此的衝突給壓製到了最低,盡管如此,也不免氣機散亂,激起的煙塵,都與熔岩湖中噴出的火煙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

等眾人做完了動作,心頭卻是又一奇,怎麽同時攻向六個……未等真正醒悟,穀梁老祖的歎息聲響起來:

“小子心性,還欠火候。”

說話間,他在二十裏外的亭塔下,屈指一彈,瞬息之後,地下空間中,錚聲尖鳴,煙氣中,一道如虛似幻的劍影,剛從鼎蓋邊緣切出,就被這彈指神通轟了個正著,可劍影又是詭異虛化,遁入煙氣深處。

穀梁老祖為之訝然……他也判斷失誤。或許差之毫厘,但失誤就是失誤,沒法辯解。

這時候,眾人哪還不明白:

“幻術!”

“上當了!”

邵長平等人慚愧之餘,卻不知道,那一人一劍,究竟是怎麽做法,才能讓六個長生真人都生出被攻擊的幻覺,還讓穀梁老祖小小地丟了次人。

能夠做到這種程度的高人,這一界倒也有,卻是在東邊的大海上……

穀梁老祖又皺眉頭了,不隻是為對手詭異的手段,還因為正在符陣中修正位置的子午磁山,莫名又遭到外力幹擾,這次比前回還要厲害,包括離魂鼎蓋,都像有一隻無形之手,強行撥轉,觀其趨勢,兩樣寶物,竟是要狠撞到一起去。

先前,離魂鼎蓋在三陽劫火下,已有些破損,穀梁老祖不願再有損傷,搖一搖頭,座下巨大的鼎蓋,倏然化為五色煙氣,由實返虛,納入袖中去。

熔岩湖的熱浪失了屏障,轟然卷起,在地下空間內,掀起了一波颶風式的衝擊,而在暗紅熔岩之中,偌大的子午磁山,其峰頂已經突出來。

在其邊緣,狻猊、饕餮,神獸之形,上下起伏,卻是同時扭曲,身中都劃出一道長痕,繼而崩滅,同化為五色煙氣,收入穀梁老祖袖中。

那劍影在衝出熔岩湖的時候,已經給了兩具神獸分身以致命重擊,也虧得如此,消解了部分力量,否則對方怕還不用幻術手段——那劍意鋒芒真落到邵長平身上,“天人障”神通未必能護得他周全。

另外,這人的路數太雜了。

那三番四次撼動子午磁山等法器、法寶的手段,看起來倒似佛門神通,偏偏並不幹擾其劍意運化的精純,當真是古怪到了極處。

穀梁老祖判斷的確實沒錯。

動搖子午磁山和離魂鼎蓋的,乃是餘慈放出的平等珠法力。

想那平等珠,以佛門緣覺法界為材料,承接十方慈光佛絕大願力,以心煉法火煉製,可跨越一切祭煉法門,奪取法器法寶的操控權柄。

此等至寶,已經是擺在了此界的最頂端,說它“蓋世無雙”有些過了,但說是“天下獨步”,卻分外恰當。

自得此寶後,不管是放在雲樓樹空間中、化入體內,還是安置在承啟天裏,都要在心煉法火中蘊養。

餘慈合於羽化真意的那段時間,平等珠就在承啟天。小五為安全計,也想收入自家虛空中,代為保管,可這心煉法火,自成屏障,唯有承接十方慈光佛誓願者,可以運用自如,除他之外,無人能動。小五的本體更是法寶,對這火先天就懼上三分,隻有留在那裏。

這些年,李閃等人倒是一直沒有忘記收集緣覺法界碎片,斷斷續續,也有一些入賬,影鬼清醒時,就加進去,補足之下,使平等珠的威能和維持時間,都有提升。

雖無法使用其本體,但將力量投影過來,短時間內,也足夠敷用。

隻是擺脫了法器法寶的限製,餘慈終究還要麵對近十位高人的圍堵。

他稍稍借用了一點兒羅刹幻力的神通,給自己騰出了一點兒空間——也僅此而已,他這具分身,或是受到飛仙劍意的影響,有純化的趨勢,對“外道”的排斥力也是大增。

平等珠以願力為渠道,又是外物,倒還好些。像“羅刹幻力”這等封在平等天內的神通,限製就更大了。

必須要說,那個麵容如鐵石的大高手,就是幽蕊情報裏提及的穀梁老祖吧,其眼力、手段,終究還是高出一個層次。一記彈指神通,雖沒有真正傷到他,卻是轟破了他的幻術,也遲滯了他轉移的步調。

而其他那些真人修士,也展現出不一般的水準,並不因為之前的失誤而亂了心智,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以嚴謹的法度,各歸其位。

地下空間內,就形成這麽一個局麵:雖然沒有一個人正麵阻攔,可穀梁老祖帶來的壓力,如影隨形,之前被平等珠帶亂了的巨大符陣體係,也迅速複蘇,餘慈輾轉騰挪的空間,急劇縮小。

穀梁老祖身體懸空,看著熔岩湖上,滾來滾去的火煙,略一思忖,從袖中取出一麵銅鼓,僅有拳頭大小,其上泛著鐵青光澤。他屈指在鼓麵上輕輕一敲,地下空間內,就是轟隆鳴響,如戰陣之上,萬軍對壘,大起金戈鐵馬之音。

伴此聲息,竟有十二尊八尺高下的金屬傀儡憑空化現,一個個頂盔貫甲,不見麵目,手持長刀,踏在地上,就是地層震動,踏入熔岩,除了抹一層火光,也毫無損傷。

十二傀儡,結了一個軍陣,殺氣凜冽,在火煙中來回衝殺,將煙氣衝得稀淡。

這軍陣傀儡名曰“金甲十二將”,平日收在“臨陣軍鼓”之中,放出後結陣對敵,衝擊力極強,在此界有些名氣。

軍陣大巧若拙,看似簡單,實有大神通加持其上,煙氣雖被衝得散淡,卻沒有一絲一毫,能夠溢出原有的界限,仿佛由那軍陣,織出一張無形的網子。“網中”偶爾有金鐵交鳴之音,那是玄黃殺劍與傀儡的碰撞。

玄黃殺劍之鋒銳,無庸置疑,便是劍氣掃過,傀儡身上,也要給斬出一道深痕,鋒刃切下,斷手斷腳也不止三五回了。

可傀儡就是傀儡,就算斷手斷手,甚至連頭也給割下,照樣行動自如,軍陣不見絲毫散亂,而且此時地下符陣已經調適完畢,一道道光芒灑落,由穀梁老祖稍一運化,便加持在傀儡身上,使那軍陣更是穩固。

大劫法宗師就是大劫法宗師,舉手之間,便將周邊環境,做到了最大化的利用,狠狠銼銷敵手鋒芒。

陰影中,屈成看得有些佩服,不過,穀梁老祖如此做派,更像是有些忌憚之心呢……

原因也很簡單,自那劍光躍出熔岩湖後,不管如何花樣百出,也不管如何受限遭困,那十二玉樓天外音,竟再未得聞。

後力不繼?

開什麽玩笑,此時屈成就覺得,稀淡的火煙之後,那一人一劍,便像是盤結成陣的毒蛇,收縮到極限,就是為了最為致命的一記噬咬。

這一口,穀梁老祖明顯不想接。

屈成摸著下巴,愈發好奇:首鼠兩端,可不是“北祖”的作風。

究竟是哪個環節,是他沒有想到的?

思緒未定,陡然有一聲尖銳的鳴嘯,炸響在耳邊,屈成頭皮一緊,差點兒以為是天外音的殺伐之力攻來,可旋即發現,音波並沒有什麽殺傷力,倒是傳遞的範圍很是寬廣。

此地符陣是有隔絕聲音的布置的,但也不是什麽緊要之處,對方窺準了這一點,以音為劍,不重殺傷,偏於變幻,幾個轉折,便穿透符陣的阻礙,遠遠擴散開來。

地層本就是傳遞音波的上好介質,這一聲鳴嘯,以劍意加持,怕不傳出幾百裏上千裏去?

那些一路趕來的追擊者們,除了倒黴鬼蓋大先生以外,都被三陽劫逼得在外圍打轉,幾日來,他們挖空了心思尋找玄黃殺劍的位置。也虧得符陣布置嚴密,在外的俞南也多次阻截、誤導,才有這幾天的空當。

而這鳴嘯聲一出,追擊者們,定會像嗜血的惡鯊一般,循聲而來,平添變數……

而“變數”到來之快,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也就是兩息時間,布置符陣的地層範圍之外,有震**傳入,雖經符陣層層削減,卻依然清晰可辨。

如此變故,自然瞞不過穀梁老祖。

然而他卻將此事完全拋在一邊,表情毫無變化,依舊操控那金甲十二將,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將玄黃殺劍的鋒芒銼銷幹淨。

那要到猴年馬月?

沒有人會有這等耐性,所以數息之後,就有吼聲轟傳而來:

“無主劍器,有能者居之!”

這是救節操呢,還是扔節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