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掉電話, 沈遙川並沒有直接回去,而是沿著海岸漫無目的地走著。

就在剛才,他的腦中突然閃而過一個十分荒誕的念頭, 因為過於荒誕,他沒忍住在心底罵了自己一句魔怔。

月末, 月亮被蠶食得隻剩下一點邊框, 海水漲漲落落,將他身後那串腳印完全吞沒, 海邊星子本就很淡, 沈遙川一襲黑衣幾乎融進了黑暗裏麵。

不知走了多久,沈遙川突然停下腳步, 低頭又給那個仍舊在線的小護士打了通電話。

“沈先生?”

“把病房今天的監控調給我看一下。”

“好的,稍等一下。”

沈遙川隨意找了塊大的礁石坐下,望著映在海麵的殘月, 等待傳送過來的監控視頻。

十八年前, 糖糖憑空消失之後他又將自己鎖進了別墅臥室裏麵。

他想不明白, 明明不久之前小家夥還在這裏向他撒嬌、貼著他睡覺,怎麽突然就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很害怕這種突如其來的“消失”。

他自記事起就沒見過父母, 父母的消失於他而言是支撐他走下去的動力。

但糖糖不一樣, 他已經完全融入了他的生命當中,他的消失於他而言幾乎等同於世界崩塌。

他整日整夜的失眠, 隻有不斷聽著複讀鴨裏糖糖之前給他錄的“哥哥晚安”才能短暫地淺眠一會兒, 但很快又會被夢魘所纏上。

這回他沒再擺脫夢魘讓自己直接醒來, 他害怕醒來,害怕醒過來又看到空空如也的臥室, 害怕麵對糖糖已經離開的事實, 他寧願讓夢魘折磨自己。

他以為一切都在變好。

是他太天真了。

要不是糖糖, 他的精神力不會這麽快恢複,殘疾的雙.腿也不會一覺醒來完好如初。

如果一切變好的前提是糖糖的離去,他寧願不要他的幫助,隻要他一直陪在自己身邊就好。

想起以前他總是十分得意地說糖糖是給他帶來幸運的小錦鯉他就覺得萬分諷刺。

是他讓糖糖消失的。

永遠沉睡和死亡的區別僅僅隻是前者讓他仍有一絲期冀。

他不知道小魚是不是故意騙他,騙他被“沉睡”二字支撐下去,能夠更快一些振作起來。

但不得不承認,小魚確實得逞了。

他沒有頹廢太久,這樣的頹廢隻會讓他更加難受,但他也確實永遠無法從中抽離出來,他拒絕了小叔將鮫皇位置傳給自己的提議,而是選擇留在了軍校,繼續帶起了學生,順帶著開了個“沉睡的人魚”的課題,堂而皇之地尋找起了糖糖。

身邊知道糖糖身份的人大概猜到了什麽,但什麽也沒敢問,藍星其他人則因為他故意放出去的假消息以為糖糖生病夭折了,十八年的時間過去,也幾乎沒人再提起那條淺橘色尾巴的小魚了。

隻可惜他堅持不懈地找了十八年卻還是什麽也沒找到。

他從來沒有這麽無助過。

以前尋找父母下落的時候至少還是有些線索的,這回他完全無從找起,就像隻無頭蒼蠅似的。

他翻遍了整片海域,還去了許多星係,卻依舊一無所獲。

就在這時,光腦消息跳動了一下。

護士將視頻發了過來。

沈遙川低頭點開監控視頻,眸子微垂,微涼的海風撫過他的頭發,帶著鹹濕的氣息。

視頻裏,他離開之後少年靠在枕頭上微微發呆,漂亮的眸子因為高度近視的緣故依舊難以對焦,相比較島上那晚多了幾分天然呆。

沒多久護士又走了進來,給他拿來了幾瓶眼藥水,與他說了些什麽,沈遙川猜測應當是眼藥水的注意事項以及配眼鏡的事兒。

旋即少年朝她露出了一個溫和的微笑。

沈遙川目光落在少年含笑的臉上,舌尖微微抵上牙齒。

雖然這個少年總是讓他控製不住地想起糖糖,讓他難受得想要趕緊逃離,避免回憶的洪水猛獸將自己吞噬。

但不得不承認,少年很合他的眼緣,十八年前是,現在也是。

他說不上這種感覺,就是……挺喜歡的。

就像是在一堆小貓裏麵一眼看中其中一隻那樣,不一定是最漂亮或最黏人的,但就是在他心裏撓了一下。

因為那個荒誕的念頭,他甚至魔怔地覺得少年和糖糖長得有幾分相像,糖糖如果還在的話,應該也會像這個少年一樣漂亮可愛吧。

當年在那座島上他確實欠少年一個人情,不然他昨晚不會親自將他送去醫院,而是會選擇叫來救護車直接離開,他並不是什麽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下意識的逃避冷靜過後,他又控製不住地在心底沉思——

這個少年叫什麽名字?是什麽身份?為什麽十八年前查了那麽久都沒有查到任何他的消息?

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是的。

憑空消失。

他承認他對這四個字有些敏.感過頭.

但是對待與崽崽有關的事情上他不得不格外敏銳一些。

監控視頻裏,護士走後沈瀟一直纏著少年給他端茶送水,懸浮車一刻也沒停下來過,“小護工”當得十分稱職,還打開了自己的光腦,給少年放起了動畫片,淺橘色的小尾巴在懸浮車內的軟墊上拍個不停。

隻是少年應當看不太清光腦畫麵的樣子,配合得有些敷衍,沒多久沈瀟又將光腦給關上,與少年說起了話。

沈遙川長按屏幕快速播放這些畫麵,目光一直緊鎖著少年的一舉一動。

再後來,病房門又被打了開來,是一個運著兩個箱子的機器人,少年被兩個大箱子嚇了一跳,沈遙川猜測應該是沈瀟買的什麽東西。

果不其然,少年拆開了其中一個箱子,裏麵裝得滿滿當當的零食頓時顯露了出來。

旋即,少年與沈瀟一起分享起了零食。

沈遙川敏銳地捕捉到少年拿出的第一件零食是糖糖以前最喜歡吃的其中一樣——一種酥酥脆脆的蝦球。

那個時候的糖糖能抱著一顆蝦球啃上好久,就像視頻裏的沈瀟那樣。

沈遙川抄在口袋裏的那隻手不自覺地蜷起。

一邊倍速看著視頻,沈遙川一邊給小叔沈潯發了一條信息——“把沈瀟今天下午購買零食的具體清單發給我。”

沈潯給沈瀟開了家庭模式,就像他以前給糖糖開的那樣,沈瀟買了什麽東西沈潯那邊都會收到具體信息通知。

沈潯那邊速度很快,將那兩袋子零食的信息全都給他發了過來,末了問道:“怎麽了?”

沈遙川沒有多解釋,隨意找了個借口糊弄過去了。

說實話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總不能說自己遇到了一個曾經突然消失的黑發人類少年,剛得知那個少年過敏了,他就將少年和糖糖聯係在了一起吧?也太荒謬了。

小叔估計會直接殺過來查詢他的精神狀態。

沈遙川沒再耽擱,瞅了一眼監控視頻裏依舊不知在聊著什麽的一人一鮫,直接點開了沈潯發過來的零食清單。

帶著心底的答案,沈遙川快而仔細地一條一條檢查著。

終於,他在某個零食的配料表上看見了一種占比不低的蝦的名字。

是讓糖糖過敏的那種蝦,很多幼鮫零食裏麵都會摻雜,他以前給糖糖買零食的時候也會格外小心避開這種蝦。

沈遙川趕緊重新看了一遍箱子被拆開來後的監控視頻,直到看見少年拆開含有那種蝦的零食塞入口中才放下手指,深呼吸一口,強壓製住狂跳的心髒,告訴自己要先等過敏原的檢測報告徹底出來再說。

夜風吹在身上很涼,沈遙川卻感覺渾身燥熱。

他還記得滿月酒島上那晚見到那個少年的時候,少年赤腳穿著浴袍,小腿很細,那晚的海邊也像今晚這樣刮著涼風,昏暗的光亮下,少年的身體略顯單薄。

後來他讓阮琛送來了抑製劑,回去卻看見滿臉通紅發燒生病的崽崽,臉上帶著叫人心疼的淚痕。

而他昨晚在海邊撿到少年的時候他也是滿臉通紅渾身發熱,臉上淚痕很重。

他本以為是自家崽崽身體比較脆弱,但現在仔細想想,他一直都將小魚仔細照顧著,發燒病成那樣確實有些不太正常。

但如果滿月酒那晚的少年就是糖糖,那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穿得那麽少在外麵溜達了一圈,不生病才怪。

一係列巧妙的重合讓他沒辦法不去多想。

如果……那個少年真的就是糖糖,是他的“魔法小魚”,能夠改變自己的形態。

荒誕嗎?很荒誕。

但又詭異卻完美地契合。

他知道有些星球的生命體是可以根據第二形態改變自己的模樣的,他不知道人魚這種古老神秘的種族擁有什麽樣的能力,但切換人魚幼崽和成年人類形態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少年真的是糖糖……他是從沉睡中醒來了嗎?

沈遙川仔細回憶了一下今天去病房之後與他的所有互動,因為怕這個少年牽扯出他不願觸及的回憶的緣故,當時的他十分敷衍,隻想著趕緊離開那裏,現在沈遙川隻覺得十分後悔。

剛開門走入病房,少年便因為眼睛的緣故將他誤認成了沈瀟的父親。

糖糖不可能是什麽高度近視,是因為……沉睡了太久的緣故嗎?

他知道太久不使用一樣器官是會退化的,有的退化是永久性的,有的則會在重新使用之後漸漸恢複。

想到這裏,沈遙川又給那個護士發了條消息。

【沈遙川】:查視力的時候再好好檢查一下他的眼睛,不要讓他發現

【護士】:好的沈先生

旋即,沈遙川又撥通了褚伍的電話。

“老大,你去哪兒了?”褚伍的聲音從那頭響起,“應老板買了不少夜宵,敲了半天你的門都沒反應,我也剛回來,正想打電話問你呢。”

沈遙川說:“在散心,幫我查一個人,再讓應越幫我調一下這兩天島上的所有監控。”

褚伍當即打起精神:“什麽人?和這次販賣人口有關嗎?”

“不是,”沈遙川沒有解釋太多,“先查,照片我發截圖給你。”

察覺到沈遙川微妙的情緒變化,褚伍沒再問下去,而是道:“我這就去找應老板,老大你什麽時候回來?”

“今晚不回來了。”

“哦哦,好。”

掛掉電話,沈遙川坐在礁石上放空大腦。

他怎麽也沒想到尋到的第一條與糖糖有關的竟然會是這樣一條“勁爆”的線索。

他無法形容現在的感受。

像是小小地緩了口氣,有擔心,有緊張,也有疑慮。

現在最讓他擔心的反倒不是身份問題。

他有很多辦法來證實少年與糖糖是不是同一個人,比如通過照片查詢少年的身份,比如調查最近島上的監控,比如回到他不敢回的別墅,找到以前收藏起來的糖糖剪下的頭發,與少年的作對比,比如檢測少年的精神力,看看是不是SSS級治愈類……

他審訊過太多的人,也調查過太多的人,如果少年真的是他的小魚,要不了一天他就能得到想要的結果。

現在最讓他擔心的反倒是——如果少年真的是糖糖,為什麽見到他之後不與他相認。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會那麽小心翼翼,讓護士檢查的時候不要讓少年發現。

負責那個病房的護士是應越的人,能力完全信得過。

他想不到糖糖不與自己相認的原因。

因為不知道怎麽開口?因為害怕?還是什麽其他原因?會有什麽難言之隱嗎?還是說……他已經幫自己實現過願望,不會再留在他的身邊了?

他想不到,也不敢貿然行動。

他隻能靜觀其變。

又坐在石頭上吹了會兒風,沈遙川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朝著醫院的方向走去。

一步一步來吧,先確認身份,不然提前做那麽多無用功也是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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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零點的醫院已經十分安靜了,沈遙川又戴上了黑色的口罩,輕車熟路地朝著某個病房走去。

他的腳步故意壓得極輕,就算是醒著的人也未必能夠聽到聲響。

病房門被打開,裏麵亮著一盞十分柔和的小燈,借著燈光,沈遙川徑直走到了病床旁邊。

沈瀟的懸浮車正停在病床旁的架子上麵,懸浮車內鋪著柔軟的墊子,沈瀟身上還蓋著一方小被子,睡得蜷成了一團兒。

而病**的少年此時已經陷入了深眠,黑色的頭發乖順柔軟,卷長的睫毛微微垂下,側著睡著的緣故,一條胳膊露出了被子,上麵的紅色點點落在羊脂玉般白淨細膩皮膚上麵十分礙眼,旁邊還有兩道有些明顯的抓痕,想來是身體主人自己弄出來的。

看著這副場景,沈遙川又想起了小魚過敏那晚,大半夜的將他嚇了一跳,因為太癢忍不住去抓的緣故,小小的胳膊上麵也落下了好幾道難消的紅色抓痕,後來上了藥,又被他哄著忍住不去抓撓,那些抓痕才漸漸消失。

沈遙川微微俯身,將這條**在外的胳膊塞回了被子裏麵,又順勢將未來得及收回來的手在少年的頭上摸了一下。

觸感是想象中的柔軟,胳膊是,頭發也是。

隻是他的手很涼,少年的體溫很暖,他不敢多留。

聽著耳畔均勻的呼吸聲,沈遙川緊攥著順下來的一根發絲,在病床旁站了一會兒才悄無聲息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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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棠鯉發現胳膊上因為過敏引起的紅點點還是沒有好轉,不經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將頭上的幾縷呆毛給撓得翹了起來。

他以前就曾因為吃了含有那種蝦的食物大半夜的過敏叫醒沈遙川帶自己去了醫院,隻是自那次過敏之後沈遙川便一直小心著他的飲食,他都快將自己對那種蝦過敏的事兒給忘光光了。

昨天吃沈瀟買的那些零食的時候他也完全沒有想到要去注意。

沒想到傍晚的時候身上就開始冒紅點點了。

真是人倒起黴來喝涼水都塞牙……

不過看沈遙川對他的態度應當不會再過問他的情況了,過敏而已,很多人都會對某些東西過敏,這很正常。

昨晚睡得倒是不錯,還夢見了沈遙川。

大抵是因為知道了沈遙川沒有對象也沒有崽崽,心裏懸著的石頭終於落了地的緣故,這一覺直直睡到了窗外陽光灑到他的臉上。

係統昨晚休眠升級去了,到現在都沒回來。

說是因為他選擇了回到這個世界的緣故,結束了繼續前往其他世界做任務的工作,它的任務也相當於完成了,主係統要對它進行一次獎勵升級。

不過它還是會陪著棠鯉繼續走完這個世界,畢竟對於係統來說,幾百年幾千年都是短暫的。

棠鯉也很開心,畢竟和係統相處了這麽久,係統突然離開的話他也是舍不得的。

今天看起來是個不錯的秋晴天。

棠鯉醒來的時候沈瀟還沒有醒,小崽子睡眠時間長也很正常,棠鯉並沒有叫醒他,而是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浴室簡單洗漱。

那張“高度近視”卡牌已經失效了,眼前的一切又恢複了清晰,因為是係統卡牌的緣故並不會對身體造成任何影響。

不過他昨天又在係統商店囤了幾張,以備不時之需。

畢竟他已經兌換了幻化雙.腿的卡牌了,係統商店內也沒有什麽東西太吸引他的了,他還能夠靠著那張直播卡繼續賺取幸運幣,這些價格便宜的道具卡多囤幾張也不心疼。

對著鏡子,棠鯉隔著衣服撓了撓小腹,旋即撩起上衣下擺,發現自己胸口一直到小腹因為過敏蹦出的紅點點好像又變多了。

昨天晚上明明還沒有幾顆的……他就不該因為過敏較輕且護士小姐在場的緣故不處理這裏。

好在一覺醒來他眼睛已經差不多完全消腫了,就是還有點兒發燒,但也沒昨天那麽嚴重了。

洗完漱,棠鯉拿著藥膏重新坐回**,先給兩條紅點最多的胳膊上了點藥,上完藥後又將昨晚睡覺的之前嫌棄束得太緊不舒服而解開的袖扣係了起來,遮住了胳膊上的狼藉。

旋即,他撩起上衣下擺叼在嘴裏,一隻手擠藥膏,另一隻手的手指接住被擠出來的藥膏,均勻地往每一顆紅點點上麵抹去。

怕藥膏堆積太厚會蹭到衣服上麵的緣故,棠鯉每次隻會擠出很少的量,少量多次地處理過敏紅點。

就在他第二次擠藥膏的時候,病房的門突然被打了開來,他這個角度餘光正巧能夠看見一雙黑色的鞋和一截黑色的褲子。

他之所以這麽大剌剌地坐在正對著病房門口的床邊上藥的原因是昨天一整天進入病房的醫生護士都會提前敲門詢問,經過他的允許之後才會進來。

可現在推門進來的,顯然不是什麽醫生護士,而是……他昨晚闖入他夢裏的人。

棠鯉塗抹藥膏的動作一頓,在抬眸的瞬間條件反射般飛快使用了一張“高度近視”卡牌。

突如其來的模糊讓他腦子有一瞬的眩暈,而在望向門口一身黑的男人的時候,他又下意識眯起眼睛,想要努力將他看清。

沈遙川今天好像沒有戴口罩,手裏還拿著什麽東西。

突然,“砰”的一聲,病房的門被沈遙川飛快關上,聲音不清不重,卻將微微眯起眼睛的棠鯉驚得肩膀輕輕抖了一下,呆愣在了原地,嘴巴依舊叼著衣服下擺,手指上仍呆著一抹未抹勻的藥膏。

麵無表情關上門的沈遙川望著眼前叼著衣服下擺裸.露出胸口大片皮膚、眼神懵懵懂懂望著自己的少年,拿著早餐的手指不由緊了緊,裝著早餐的袋子勒得他的手指微微泛白。

他也沒想到自己來得竟然這麽“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