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相伴(書評集) 薄冰初上——詠霜同人番外BY 水印
“小姐,小姐!”遙遙得、似乎是月兒的聲音喚醒了我。
“小姐!”身後人影靠近了來,踩在幹枯的蒲草上,發出“噝噝”的碎裂聲。月兒的腳步一向細碎而輕盈。她年歲小,份量也輕,光是這“撫草”柔聲,就已是軟儂溫潤,聽之如醉。真不知若是身形長開,會是怎樣娉婷動人。
天什麽時候黑了?
秋末進冬有些時日。汴梁河地處中原,倒是不會冰封這般早,但入夜時分,河麵也會有微微薄冰,冰水混雜著,順而東行。
聽子瞻說,這水,會並入靈河,一路東行千裏,最後匯入滄海。
滄海嗬。那是一望無盡、浩瀚煙雲的壯闊。
可惜、怕是窮我一生、也再無緣相見。
季暄,你曾說,定將攜我同赴海上,閱碧濤洪波,燦爛星河。可曾還記得?
癡人!明明所攜人少,還偏要強自出頭。
那滿河密密的秦家船網,也覓不到你的影蹤。
季暄,你是否已踏上輕舟,雲帆千濟,且歌入海,極盡風流?
一個雪絨織錦毛襟鬥篷搭了上來。月兒細軟的聲音也隨著響了起來:“小姐,時候不早了,這夜裏涼,天冷了河邊人也稀,還有好些不安穩的,萬一被歹人瞧見怎好......再不回去,碧娘又要催將了......”
“嗯。這就走了。”我緊了緊背上厚絨的鬥篷。指尖傳來柔暖,長長的雪色絨毛,輕貼著冰涼的肌膚,仿若摩挲——如他之手、執筆潑墨,顫腕撥弦,不失力道,卻又無盡溫柔。
這毛鑲的是北原的雪狐,很是珍貴,也就季暄那千金一擲的,才舍得專門找了北地裏女真的獵戶求得來做。說來好笑,臨坊街的玉蝶姐妹偶然間見此鬥篷,直直看了數刻都忘了移眼,偏是端著身段不便來擾問,但那眼神犀毒簡直毫不避諱。可過不了幾日,又施施然故意在我身前踱步而過,巧笑倩兮,眉梢喜極。披著個狐皮雲紋披風,質地也是那長絨狐毛,整整一大扇毛皮,比我那鑲邊鬥篷毛料多出不少。
不禁莞爾。我又怎不知,肯用雪狐的,自是富貴不比尋常的懷虛公子。可富貴是富貴,她又如何明白,其實鑲邊用的狐膁褶子,哪怕就一小撮,也是最細軟、最珍奇,比剩下那一整塊狐皮都要昂貴?
嗬,我們都是癡心人呢。季暄那巧舌如簧、左右逢源、牽挽製衡的本領,連家中妻妾美婢都一團和睦,又何況青樓女子的醋意拈酸?
欲站起身來,忽地隨著裙角飄落一枚梧桐葉。已經幹枯脫水。原先的金黃色也變成了暗黃。
葉子很大,晚風也拽不動它,有些沉沉地打了半個轉,跌到腳底。
“哎呀,小姐,漏了一片!”還未及反應,眼疾手快地月兒已經彎腰替我拾掇起,輕遞了來,“小姐,這批是最後幾片梧桐葉了,淮安街邊上的梧桐都已經落光了。”
“嗯。明兒,就不必來了。”我接過她手中幹葉,複又蹲了下去,輕抵河旁,將葉輕輕浮於水上,再拿起腳邊枯枝將它推得更靠裏些。
河水冰冷、刺骨。
沿岸稍有些石搭,水還頗深。浮了些碎冰在上。遠處燈火映著,依稀看見葉片順著水流一道,一路東去。
“好冷,小姐,咱們回去吧。”月兒蹲在我身側,撇著嘴哆嗦了一下,“秦公子明明是為了幫襯那個叫什麽淡雪的歌女才失足的,都不見她來祭奠,反倒是小姐您,七八個月了,日日不息,總是來這裏,那梧桐葉從夏到秋,攢了那麽多,今個也都投盡了......”
“好啦月兒,這都念叨多少次了,連幹葉也盡了,再過兩天就封河,今冬不會再來了。”
“我是替小姐不平呢,小姐倒是平常心!”月兒撅起嘴來,一副不滿。
再次莞爾,不禁側身摸了摸她的雙環髻,“‘漠色秋聲霜如霧,卻蹙娥眉把青絲,一掬水月,半調七弦,心似業火......’月兒,都忘了自己的名字是誰賜的啦?季暄那性子,最是憐香惜玉的。換作是我,又有何別?”
“小姐......”月兒沉默了下來,扭過頭去看那河水,“蘇公子說這河一直通到海的,秦公子他,會不會去東海龍宮了?”
“他啊,”我抬起頭。天邊星辰閃爍,輝映著遠處燈火,一並照在水上,影影綽綽,“或許,他去了那浩瀚星空也不一定。”
“噗嗤!”月兒忽然就笑了起來,“小姐,你說要是秦公子碰見了龍宮的公主,再加上天上的仙子,看他還怎麽進退自如。”
“小丫頭,別瞎說!”想著季暄周旋於龍女仙眷之間那荒謬的光景,我也忍不住掩口而笑。
隻是逢場作戲罷。
哪怕天宮海殿,他依舊能戲遊百花,卻片葉不粘。
其實、根本是、假寄於此,對嗎?季暄。
嘉佑四年,那個突然就闖入香閣的翩翩公子,醉眼朦朧,一邊吟著“美酒正酣”,一邊疏狂放浪。
可為何滿眼蕭落,琴音卻激昂?
曾經歲月,那個倜儻優雅、瓊姿煒爍的男子,蔭花樹下,弦歌劍舞,無不暢快淋漓。
可為何旖旎無邊,起弦卻黯然?
是不甘吧。季暄。
政堂上的那些事,以我身份,最是要避諱不過。
但仍是明白的。
每次一有風吹草動、時局動**,你,都會纏綿數度、把酒盡歡,隻求一醉芙蓉帳、忘懷溫柔鄉。
仿佛要把全身的氣力都撤了盡,把滿腹的經綸都丟了去,才得以安眠。
是寂寞吧。季暄。
明明嬌妻在堂、美妾豔逸,偏還是招風引蝶,惹草拈花。
心事無人懂。
想要忘、卻忘不了。
想要逃、也逃不掉。
想要變?可怎能變。
命中注定。無可回避。
你也好,我也罷。
梧桐、梧桐。
鳳棲之木、蕭山為琴、清簫以合,乘龍而去。
季暄,你時贈梧桐、洗葉題詩,可曾效仿蕭史弄玉?
嗬,可是我——
我,這露水姻緣的浮萍蒲柳。
我,這不潔之身的風月伶人。
怎能登廳入室、又怎能壞你聲名,累你守護?
季暄,雖然兀自任性,嬉遊萬芳。
雖然肆意妄為,率心恣遊。
可我知你梧桐之意。
知你眷戀憐惜。
知你落寞孤寂。
回贈以梧桐。
你定懂。
汴水東流。請寄我一思。
“小姐,咱們投了這麽多梧桐葉,秦公子能不能收到啊?”月兒的聲音再度喚醒了我。沉迷,何時這般容易。
“嗯,自是能行。隻是他收了這麽多,沒責怪我們不燒點錢財贈他就好呢。”我笑著,轉身站起。
月兒趕緊攜了過來:“哼!秦府上下祭奠百日,他那錢財早就花不完了,正愁沒有梧桐葉寄相思、攜風流呢。”
嗬,季暄,連月兒這丫頭,都學會擠兌你了呢。
她卻不知,得懷虛之葉、
唯我一人。
遠處早就停好了篷車。車夫在前座上靜靜等著。兩匹棕色駿馬早已不耐煩起來,晃晃悠悠,搖著尾巴,不時抬一下前蹄。
踏案登車,垂簾起程。
車軲咯吱輕響,搖鈴拴在馬脖上,隨著蹄聲有節奏地碰撞著,還有車夫偶爾低低地喝斥。
叮咚、叮咚......
行向那燈火通明的汴梁之榮華。
行向那溫香軟玉的風月之樓——
我的居所、
我的墳。
今夜,又是杯觥交錯、華燈無眠。
遠去。遠去......
別了!季暄。
無論星河、還是滄海,
哪怕黃泉路、忘川河、斷魂橋、孟婆湯。
你定還是那風流倜儻,無盡柔情。
隻願你寂寥的心情,終是得以酬償。
永離這枷鎖。
汴梁河旁,冬日風涼,薄冰初上。
澹澹東流的暗夜之水、無光無聲。幾片梧桐之葉,順著水流浮冰東行,數個顛簸沉浮,滾入湍濤渦漩,沒入黑色......終是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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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汴梁河,地處開封,位於今河南中腹,有傳其並入黃河。
注2:黃河,古時稱為靈河(其實也有直接稱黃河的,隻是靈河比較好聽......)。
注3:黃河入海口古時稱為滄海,今為渤海。
注4: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秦陌,字季暄,號懷虛居士。感覺上詠霜應該稱他們字而不是號吧~~~其實我不敢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