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尤向來不喜歡看書,對文字並不感興趣,也比較遲鈍,要不是中考高考語文有作業這一項,他平日裏絕對不會動腦筋去想如何寫好一段八百字的小作文。
可付尤現在鎖緊眉頭,絞盡腦汁,筆頭都快咬禿,隻為了向寧加一表達自己誠摯的歉意,打算寫出三千字巨長的致歉信。
過了淩晨,窗外的空氣不再帶著股兒熱氣,吹進絲絲涼意的晚風。
夜空中星星和月亮挨在一塊,貌似在說悄悄話。
付尤腦海中靈光乍現,總算開始動筆。
奈何,沒過一分鍾,他因為忘記寫信的格式,突然停筆,隨即冥想了半晌,伴隨幾聲無奈的歎氣,暫且不管格式,直接往下寫便是了:
我為我的莽撞向你道歉,這裏“莽撞”二字是付尤另外查找字典寫出來的。
咳咳,繼續繼續。
在我的腦子裏麵,我們仨之中,你寧加一永遠都是最優秀的,要沒有你,我興許沒這麽好的運氣能夠過央美分數線。
我啊,就像是那個怎麽著……呃,對,農夫與蛇的那條沒良心的小毒蛇。
我小舅說得對,考大學讀大學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你既然已經決定了,肯定思考過。
我跟你不一樣,我腦子一根筋,很多時候又喜歡短路,自以為是我們的約定,必須要遵守,如果誰爽約了,我就跟他絕交。
過了這麽久,我也想了這麽久,我才想明白。
就像是你說的,我真的是個名副其實的大笨蛋。
換做其他人,肯定打我一頓,但你隻是說話的語氣稍微重了點,倒是我,凶巴巴的,肯定嚇到你了是不是?
其實我很想當麵跟你道歉,但……我前思後想,還是覺得書麵道歉比較合適。
這樣我有充足時間想清楚自己要說什麽,也不會說錯話,惹你生氣。
寧加一,原諒我吧,你還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不管我去了哪兒,隻要放假,我都會回來看你。
如果你不理我的話,那我就當做你沒有原諒我,我也不會去吵你,鬧騰你。
……
付尤洋洋灑灑寫了三千八百字,不包括標點符號在內,每個字都是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寫完,可以說是出生以來最專注寫字的一次。
既然是一封信,自然要折起來放進信封。
付尤也是費盡心思才買到了信封紙,生怕弄皺了紙張,小心翼翼放進信封內,然後用顫抖的手封好。
張克成不知道付尤寫信時候的認真,但從他盯著那封信紙的眼神,他就能夠看出來,這小子又長大了。
付尤打算親手把信封交給寧加一手裏。
隻可惜,偏到重要關頭,總有大大小小的事絆住寧加一的腳,讓付尤無法跟她見一麵,說說話,哪怕就三句。
明天,付尤和商量就要離開小鎮,去北京上學。
付尤猶豫了半天,重新拿上信封紙,騎上那輛二手跑車去寧家。
大門緊閉,那扇紅木窗也關得嚴嚴實實。
付尤原地站了許久,他把信封擱在窗台上,特意找來半塊紅磚壓住信封的一半,防止被風吹跑了。
結果,付尤離開沒多久,鄰居家的貓豆丁,優哉遊哉的晃悠著大尾巴,嗖一下跳到了窗台上,伸伸懶腰,有意無意碰掉了磚塊,跟條狗似得,叼走了那封信。
要說信封去了哪兒,隻有貓知道。
天完全黑下來。
寧加一從醫院回來,剛坐下來沒一會兒,快速扒拉幾口已經冷掉的飯菜,換了一件短袖,拿上手電筒去小賣部。
這會兒寧在福搭坐老鄉的電動三輪車,在回家的路上,那雙布滿皺紋又凹陷下去的眼睛,深沉地望著被甩得遠遠的夜空,視野模糊,依稀能夠看見幾顆明亮的星星。
車,跟人一樣,上了年紀,不似從前那般靈巧,時不時就發出“咣吱咣吱”的噪音。
老鄉也不著急回家,偶爾會脫開左手,把煙頭送到嘴邊,然後微微眯起眼睛,撮起嘴吸一口。他整個人都在享受那口煙。
寧在福也饞了,用粗糙的老繭手從兜裏掏出一袋軟白沙,剛抽出一根,看見老鄉的手伸過來,笑了幾聲,遞過去。
“老寧啊,聽說你家娃沒考上是吧?”
寧在福把抽出來的煙又塞進去,遲疑了幾秒,樂嗬嗬的說:“我家一一就是太懂事了。”
老鄉沒太明白,心想:成績再好的娃娃也難免會失誤,寧加一也不例外,也是他們寧家沒有那個命喲。
“沒事兒,畢竟是女娃,讀那麽多也沒啥用,以後還是要嫁人生孩子。”
這話寧在福可不愛聽,立馬板起臉,說話的口吻也變了:
“女娃娃怎麽了?我們兩個老東西要是沒有一一,活都活不到現在。再說了,娃娃自己可以買書,自己學習,不管是男娃還是女娃,多學點東西總歸是好事。
你啊你,眼光太淺,見識太短,你家孫娃娃到現在還隻會罵人,都是你們當家長的沒有帶好頭!你還好意思在這裏說呢!”
老鄉本意不壞,嘴巴不會說話,一聽到寧在福衝著自己嚷嚷,立馬停車。
“哎哎哎,我就說了幾句,你倒是還惱上了,這大把年紀了脾氣還不小!”
“謝謝你送我回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
老鄉揮了揮手,“老寧,你真氣了?”
寧在福沒搭理,埋著頭趕路。
他見家中沒有燈,掉頭去小賣部。
寧加一正在對賬,聽到腳步聲就認出來是寧在福,忙放下中性筆跑出來。
“爺爺您怎麽回來了?”
“你奶奶不讓我陪,催我回來,”寧在福邊說邊給自己倒水喝,“吃飯了沒?”
“吃了。”
寧加一很少看見爺爺漲紅的臉,接著又說:“爺爺該不會是直接從醫院走回來的吧?”
“不是,是……算了,不說這了,”寧在福招招手,示意孫女過來坐,“一一啊,明兒商量和付尤就要去上學了,你真不去送送?”
“又不是出國留學,沒什麽好送的,爺爺,這個點也沒什麽人來買東西,要不關了店回家吧?”
寧加一故意背過身,寧在福看不見她的表情,“好,咱們回家吧。”
黃熾燈照著堂屋內每個東西,飛蟲亂撞,即便是到了晚上,屋外還是一片熱氣騰騰,偶爾還有會知了在叫。
寧加一在廚房燒洗澡水,土灶裏麵柴火燒得隻剩下一半,她額頭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掉。
寧在福心疼孫女,拿上芭蕉扇走進來,人還沒有停下,就被寧加一請了出去。
“一一啊,聽爺爺的話,別那麽執拗,付尤那孩子是什麽人你也知道,都過去這麽多天了,該吵的吵完了,趁著今天他還在,去跟他和好啊。
哪怕不和好,說句好也好啊,這以後你們兩個娃娃不經常見麵……”
寧加一不是不想和解,隻是和解之後也回不從前,付尤去了北京,他會認識新的同學,會有新的朋友圈。
而她會繼續留在這個小鎮,過著再普通不過的生活,兩人之間的差距會隨著歲月變得顯而易見。
既然如此,何必苦苦維係那種若即若離的關係?
鍋裏的熱水在翻騰,咕嚕咕嚕直冒泡,鍋蓋被水蒸氣往上頂,嘎吱嘎吱響。
寧在福遲遲沒有聽到動靜,往廚房走來,看了一眼,連忙揭開蓋兒。
“傻娃娃,燙到沒有哇?”
寧加一這才反應過來,站起來搖頭,“沒,沒事兒,爺爺。”
“沒事就好,傻孩子,想什麽呢,想得這麽入神?”
寧加一瞧著爺爺的臉,但沒有說話,出去拿來水桶擱在地上。等她洗完澡,回到房間,放在書桌上的手機屏幕正亮著。
商量發來好多消息:
【加一同學,知道你現在很忙,所以就沒有去找你,有些話,現在說應該也不晚,我……那個……我挺喜歡你的。】
【不是朋友那種喜歡,就是男女之間的。這樣說,你一定會很吃驚,肯定是這樣。我其實也猶豫了好久,到底該不該告訴你。】
【你不喜歡我也沒有關係,我們繼續做回朋友,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寧加一坐在書桌前盯著手機看了許久,也想了很長時間。
【男女感情的事我也不懂是什麽,在我心裏,你是非常暖心的朋友,對不起,以後會怎麽樣,到以後再說吧。】
【預祝你開學順利,學業有成。】
商量已經猜到這個結果,失落之餘,他完全可以接受。
【謝謝,我也祝願你未來的路,一片光明。】
【謝謝。】
商量不想讓對話止於一句謝謝,小心機地突然提及付尤:
【寧加一同學,你還是不願意和付尤和好嗎?】
【我們也不算吵架,沒什麽和好不和好的。他最近還好嗎?】
商量定住,快速思考,麻利打字:【一直都不太好,要不,加一同學你就同意加他好友,自己去說吧。】
【不用了,商量,麻煩你幫我轉告一聲:哪怕考上了央美,也不要得意自滿,以後的路還長,要一步一個腳印,走得紮紮實實。】
【好,我會說的。】
這時,付尤給商量發消息:
【你幫我探探口風,看看加一心情怎麽樣?】
商量:【一張和寧加一對話框的截圖。】
付尤:【什麽時候的事?她真得真得是這麽說的?!】
【可不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你要是不信,自己跑寧加一同學家問去,我該去收拾東西了,不說了。】
商量也有自己的一點小脾氣,撂下手機出房門。
付尤滿心歡喜,一不留神,差點從座椅上掉下來。
“不行,我不能夠這麽去北京,最後一晚上了,我得去找加一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