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月假,下麵縣鎮的中班車就會提前來學校接人。
不過一中沒有。
因為盧安所在的縣鎮是二中的生源地,盡管一中比二中更好,但他們家鄉所在地的學子是沒資格進一中的。
而他之所以能來一中,一是中考成績足夠出眾,二是走了孟叔的後門。
一中在城中心,二中在城東靠近郊區,中間隔著一段距離,坐公交車大概需要半個小時的樣子。
這年頭跑前鎮的中班車少,每天回去隻有三趟車,早、中、晚各一趟,要是錯過了點,那就隻能等第二天。
盧安每次放月假回去,都是先坐公交車到花門,然後匯合二中的曾令波和魏方圓一起坐中班車回鎮上。
最後三人再騎自行車趕12裏山路,就到家裏了。
這年代,從山疙瘩裏讀書來到外麵的大世界,對於農民的兒子來說,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猶記得當初三人剛踏進寶慶城裏時,一下車就被許多新奇的東西迷住了,城裏的男人女人都好時尚,那時候覺得彌漫在城市上空的炭煙味聞起來都是別具一格的。
“花門有下的沒啊?花門有下的沒?”
就在盧安透過車窗看著外麵的老街、回憶起往事時,公交車不知不覺到了花門。
他立即站起身喊:“師傅,踩一jio!”
刹!車子停了。
門一開,盧安提著包迅速下了車,張望一番,看到前麵有人向自己用力招手,他立馬朝那邊快速跑了過去。
招手的人是曾令波,一見到他就在那邊跳起來大喊:
“這邊!盧安!盧安!這邊!”
盧安急匆匆跑過去,氣籲籲地問:“車呢?”
曾令波右手伸進書包裏一摸,掏出一瓶可樂給他:
“車子去別處接人了,司機讓我們在這等,來,請你喝個新鮮洋玩意兒?”
盧安正好有點渴,擰開蓋子灌一大口,問:“你發財了?”
曾令波詭異地說,“發什麽財,別個請我的。”
盧安一副我懂地樣子笑道:“女生?”
曾令波嘿嘿直笑:“確實是女生,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兩人從小一塊耍大,玩性很投合,見對方不說,盧安就知道不是時候,所以沒往下問。
又喝了一口可樂,盧安有些後知後覺,“不對啊,怎麽就你一個人,魏方圓呢?”
“盧安,你怎麽才反應過來?”
“抱歉,我最近忘性有點大,她人去哪了?”
提起魏方圓,曾令波似乎有些寂寞,“人家現在成績好,在學校不怎麽叼我了咯。”
盧安看了眼他,笑著說:“都是一個村裏出來的,從小到大都是同學,以咱們三的交情不至於這樣。”
魏方圓和曾令波後麵關係不和,前生他一直穩著沒問過,但他隱隱感覺老曾是喜歡老魏的。
曾令波似乎不想多提她,隻是說一句“人家在城裏有窩,今次不回去了”了事。
城裏有窩?
盧安愣了下,這才想起來,魏方圓有一個親姐姐後來在寶慶中醫院當護士,以前記不起是哪一年,難道是今年開始的?
沒等多久,中班車來了,像裝豬仔一樣,車裏的每個空隙都擠滿了人。
花門到鎮上有95裏路,多山多彎,還比較陡,中班車像老爺蹦迪一樣搖搖晃晃花了三個多小時才到。
此時天已經快黑了。
車費要7塊錢,可以買兩斤多肉呢,盧安心疼死了。
曾令波有一輛不知道幾手的二八大杠在鎮上一親戚家,兩人取了車就走,沿著河流一路往北,一個帶一個,往家裏趕去。
從初中開始,兩人就這樣共同騎過好幾年車子,一路換著騎,輕鬆而愉快。
這在交通基本靠走的鄉下村落,兩人怡然是馬路上最靚的崽,把同齡人羨慕得不要不要的。
盧安笑得不行。
笑了好會問:“如今那女孩去哪了,還有聯係沒?”
曾令波搖頭:“沒有,自那以後她們一家就不見了。”
上村在水庫邊。
進村有一個很長的斜坡要爬,每次兩人都是換著來推車。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坡時,盧安猛地一下停在了原地,他突然發現妹妹宋佳站在村路邊,像是在等人,說不得就是在等他哩。
“哥!哥!”宋佳眼尖,隔老遠就開始喊他。
盧安把自行車丟給老曾,背著書包像風一樣跑了過去,然後急刹車停在了宋佳麵前,臉上全是笑。
還是這麽年輕啊,真好!
此時宋佳穿一件洗的發白的舊衣服,那張清麗的臉蛋被太陽曬得發黑,頭發倒是打理的順條,但發質開叉蠟黃,一看就是營養不良,找不出丁點青春少女的氣息。
望著眼前的人,盧安心裏突突地不是滋味,剛才還因跟老曾開玩笑時的嬉笑**然無存,感覺到身上肩負著沉甸甸的擔子。
抑製住心中的複雜情緒,盧安問:“你怎麽在這?”
宋佳伸手熟稔地接過他書包:“等哥你啊,方圓姐昨天下午打電話回家,我才得知你們今天放月假呢。”
盧安心裏暖暖的,跟在她身後進了一棟明清時期留下來的木房子。
由於年代久遠的緣故,木房子不僅腳底爛了,還有點向右傾斜了,那頭是用四根幹鬆樹頂著的。
房子不大,有三間。
進門就是堂屋,左右兩邊是房間,堂屋後麵是灶屋,灶屋光線不好,有些黑。
灶屋連著後院,後院左邊是一排豬欄,右邊是堆積柴草的地方,背靠一座大山。
這就是老盧家的格局。
進到堂屋,盧安不自覺瞄一眼神龕上的黑白遺照,又抬頭望了望橫梁,這裏有他非常不好的回憶。
迫不及待尋找一番,沒見著大姐影子,他問:“妹子,大姐呢?”
宋佳在灶屋忙活:“姐打豬草去了,去了蠻久了,應該快回來了。”
聞到有肉香味,盧安回到灶屋,見她竟然在用小腸炒豬肝,一時間有點發怔,這夥食嚴重超標了啊。
忍不住問她:“這是你買的?”
宋佳小小的嗯一聲,說:“我放學從閻屠夫那裏買的,她女兒跟我是同學,賣的吊肉價。”
所謂吊肉價就是屠夫從農戶手裏買豬時的價錢,人家賣給小妹沒掙錢。
盧安問:“你哪來的錢?”
宋佳道:“我把頭發賣了……”
盧安下意識問:“你為什麽把頭發賣了?留長發更好看啊。”
宋佳說:“哥,留長發廢洗發水,我就懶得留了。”
盧安視線落到她頭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坐到灶膛,用鐵鉗子時不時夾點柴火放進灶裏,然後就那樣聽著菜鏟炒鍋的聲音、望著劈裏啪啦的火星子發呆。
豬肝十八鬧,很快就出鍋了。
宋佳接著開始炒新剝的綠皮毛豆,放碎辣椒放鹽,這是一道極其下飯的美味。
盧安用鐵鉗子扒拉一下堆積在鍋底的柴灰,抬頭問:“讀初三是什麽感覺?課程難不難?”
在土灶的火光映照下,宋佳身子顯得極其單薄:“不難,很輕鬆啊,我這次考試拿了全校第二名。”
全校第二名,挺好,盧安發自內心高興,暗道這輩子絕對不能讓她高一沒讀完就輟學了。
十多分鍾後,大姐盧燕回來了,背了一籃子豬草,全是嫩長嫩長的糯米草。
“小安,回來哪。”
盧燕把鐮刀插門背後的架子上,然後整個人嗖地一聲就來到了廚房。
“大姐。”看著眼前這個灰裏灰氣的大姐,不知怎麽的,盧安眼裏一下就濕潤了。
“嗯?好像白一些了,白嫩秀才。”盧燕偏頭打量他,很是滿意。
接著不等他說話,盧燕指著碗裏的豬肝說:“知道你今天生日,小妹昨晚就跑去跟閻屠夫預定豬肝,咱小妹對你可好了,怕你讀書營養跟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