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淪落
夏大完全沉浸在回憶之中,激烈的情緒讓他的胸口大幅度起伏,而臉上的傷疤不停的抖動,整個人像坐在了拖拉機的發動機上。
“我的記憶裏根本就沒有爸爸這個概念,他沒有和聲細語跟我說過一句話,除了喝酒就是發脾氣、罵人,打媽媽,打我。人家的父母打孩子是假打,抬起手來狠,落下去卻很輕。而他是真的往死裏打,蒲扇大的巴掌摑在臉上,半個臉就腫了,笤帚疙瘩打腿,如果跑得不快,腿都能被打折。我還記得那是一個冬季的夜晚,外麵刮著大風,屋裏很冷,一個很小的煤球爐幾乎抵擋不住凜冽的寒氣,我蜷縮在被窩裏,就像地窖裏的蘿卜,冰冷冰冷的。他回來了,帶著一身的酒氣和外麵冰冷的氣息,狂吼著讓媽媽給他倒水,媽媽沒有動,他就拿起桌子上的一個碗朝毫無防備的媽媽摔去,血像是驟然融化了的冰,又像是打翻的果醬順著媽媽的頭發洶湧而出,媽媽的頭立刻就變成了一個血饅頭,就連淚水也變成了血紅色。你能想象到那個情景嗎?小小的我當時就被嚇呆了,連哭都哭不出來。那年我隻有十歲,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麽多的血,那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看到媽媽悲傷絕望的目光……等媽媽反應過來,抱起腦袋,淒厲地哭喊著從家裏跑出去,鮮血一直滴到屋門口……從那以後媽媽就再也沒有回來……”
夏大的眼圈紅了,布滿歲月印痕的臉上流動著白花花的淚水,淚水滑落到嘴角,倔強的嘴唇像風中的枯葉抖動不止,沙啞的嗓音哽咽住了。
“這就是我的命,”一陣壓抑的抽泣之後,他臉上堅硬的線條**幾下,嘴角影咧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顫抖著手抓起下麵的枕巾,胡亂擦了一把,繼續說道:“有時候我想自己寧願是個孤兒也不要有這樣的爸爸,但我無可選擇。命,都是一個人的命。”
“你也信命嗎?”我輕輕問。
“信!年輕的時候不信,那時候靠拳頭打天下,誰也不服。年紀越大越信了,不服命不行,一個人再能也拗不過命!”夏大咬著牙根狠狠說道。
“那你媽媽呢?她到哪裏去了?你這些年又是怎麽過來的?”
聽了我的話,夏大眼裏露出迷茫的光。呆愣了片刻之後,眼眶中又慢慢蓄滿了淚水。他搖搖頭,說:“那天晚上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她。我本來是一個很自卑很懦弱的孩子,可是自從媽媽走了之後,好像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以暴製暴,我開始跟學校裏不三不四的學生混在一起,我們歃血為盟、拜把兄弟。我們動不動就替人出頭,合夥打人,往往把人打得抱頭鼠竄。爸爸越來越管不了我了,有一次他還想打我,剛對我舉起拳頭,我就扭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摁在地板上。從此以後,他就再也不敢打我了,隻會喝酒,越來越能喝,看著他泡在酒裏的樣子,真恨不能喝死他。後來,我幹脆搬出來,學也不上了,幫人看網吧,吃住在網吧。因為我肯為老板賣命,講義氣,遇到砸場子的,能豁出命的保護老板和財產,慢慢的,就出名了,開始有大老板雇傭我。後來,我就成了一個知名企業家的貼身保鏢,再後來,我自己成立了保安公司,生意越做越大,而我的名頭也越來越響。逐漸就成了黑白兩道通吃的名人,就連公安局局長都得敬我三分。我也與市裏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稱兄道弟,背靠這個人物,我夏大在市裏是呼風喚雨,無所不能。那時候銀行都爭著給我貸款。”
夏大說到這裏停下來,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但隨即又有一片烏雲飄過。
“我想我夏大前半生已經吃遍了所有的苦,後半生應該享福了吧?誰成想,我這個兄弟到外地出發的路上被曾養過的一個女人花錢雇人把他給撞死了,我的靠山沒有了。過去的仇家來尋仇,又加上人們都喜歡痛打落水狗,我很快被公安叼去審查,要從我身上查出經濟案件來。多虧我骨頭硬嘴緊,咬著牙愣是不承認,後來他們不得不把我放出來,但我卻什麽都沒有了。在我快四十的年紀,又一夜回到解放前,所有掙來的家產全都沒了,還欠著銀行巨額貸款。其實想想,銀行也是活該!一開始,我就背負著銀行貸款,隻是我做的越大,銀行越喜歡給我貸款,自己能真正擁有多少錢呢?我要給保鏢發高工資,我要住豪宅,還要開好車,養漂亮的小妞,表麵看上去風風光光、紙醉金迷,但那都是花的銀行的錢。銀行也真是孫子,看我有關係、能忽悠就給我放貸款,他們就沒想一想像我這樣的人,隻是拿著個泡沫在使勁吹的人,將來一天萬一把泡沫給吹炸了怎麽辦?”
夏大講完這些,好像很累了,但似乎又意猶未盡,他深深吸了幾口氣,看了看我,語氣低沉,說道:“你是一個好姑娘,我知道你善良、心眼好,但這是我的命,也是他的命,我和他是前世的冤家,也許今生我們真的不該當作父子。我們之間沒有愛,隻有恨,隻有傷害。”
“那你難道就一點不想他嗎?”
“有時候想,我曾經想等我混出個名頭來,一定要開著一溜的寶馬、奧迪到他的家門口成心讓他看看,氣氣他,讓他再罵我沒有出息,讓他再動不動就打我。可是,當我真正具備那個能力的時候,我卻忙得一天也抽不出身來,今天跟這個兄弟吃飯,明天給那個兄弟捧場。直到我倒黴破產又重新變成一個窮漢,就再也沒有機會去看他了。但大多數時候還是恨。是那種恨到骨子裏的仇恨。”
我聽著,聽著,竟然聽呆了,夏大給我講述的完全是另一個所不知的世界。這時候,包裏的手機突然就響起來,非常突兀地響起在安靜的病房裏。
拿起手機一看,我的大腦轟的一聲,心中就像貓抓一樣焦急起來。
看著外麵已經完全進入黃昏,我感覺我的末日就要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