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算是看出來了,軍需被他纏得沒脾氣了。我開始有氣無力地微笑。

虞嘯卿大概是覺得一個連六支湯姆遜還是該給的,而且主力團換下的舊貨放著也是進倉。好吧,不管什麽破槍,炮灰團這回總算人手有了一支槍。

我向著每一個看到我的家夥微笑,大部分家夥看到我之後把臉掉開。郝獸醫和迷龍開始纏著死啦死啦激烈爭論,議題顯然是有關於我。我混混沌沌的也懶得管,隻是微笑。

我聽見腳步聲。過來的是阿譯,他鼓了很久的勇氣,終於過來了。

“……你真是我團之恥。” 他看著我。

“說句人話成嗎?你弄個小中分就跟蒼蠅似的。” 我看著他。

阿譯慌忙把他的中分抹成三七,“……你就是我團之恥。”

為了不讓自己眼圈發紅,他連忙逃開,裝作要並入死啦死啦正在歸置的隊形。我悻悻地微笑著,看著那小子死不提氣的身影。好好幹吧,像人一樣。有了槍打得準點兒。別自虐啦,你不是蒼蠅。

他們在那裏踢踢踏踏,拿了槍,扛著武器箱子。死啦死啦興致很高,不光要“一二一左右左”,還要唱歌,於是他們唱起我們很久以前唱過的歌,“風雲起,山河動,黃埔建軍聲勢雄,革命壯士矢精忠。金戈鐵馬,百戰沙場,安內攘外作先鋒……”

我看著他們遠去。人渣們原來不看我,現在要走了倒看我。他們向祭旗坡走的時候脖子幾乎是擰著長的。淚水再次充斥我的眼睛,除了淚水我什麽也看不見了,但我也在跟著哼哼,“……機動攻勢,勇敢沉著,奇襲主動智謀廣,肝膽相照,團結自強,殲滅敵寇凱歌唱。”

我沒法不想起我那個也許真發生過的夢幻。我們唱著這歌跟在何書光的車後,他光著膀子,拉著手風琴,我們唱著破落與夢想。我有許多一敗塗地的夢想,但我最在意的是這個。

後來我發現不光是我在哼哼,還有個人在我耳朵邊哼哼,就連忙甩掉眼裏的淚水。死啦死啦正在我耳邊哼哼,狗肉聞著綁我的繩子。他是個愛槍的人,背著一支新得的湯姆遜。人渣們離得老遠,但並沒走人,因為他們的指揮官扔下他們跑回來了。

我趕緊把自己站直。我以為我站不直了,但是我把自己站直了。

“丟人嗎?”他問我。

“不丟人。”

我斬釘截鐵到死啦死啦隻好回頭看了看人渣,看見每一個人渣的臉上都是對我無上的認同。他隻好撓撓頭,又問:“後悔嗎?”

“從你掉頭走開,每一秒鍾我都後悔十次。”

“那你就心跳太快死啦。”他看著我。

“他媽的你懂不懂修辭?你現在拿你手上那支槍把我打成蜂窩我也會笑,因為知道你們這幫王八羔子總算有了不會打打就卡殼的槍!可你不會打的,我也笑不出來,會痛的!這是修辭!——可我還是會跑。”

“厲害呀。為什麽?”

我不吭氣。但那家夥開始在我身上摸索。我拚命掙紮,擰來擰去,拿還能稍動一下的腳踢他。

死啦死啦喚邢三棟和程四八兩人。這倆人唯官銜為是,立刻為虎作倀。死啦死啦從我身上搜出那兩個半張的信件,然後對起來看。

我悻悻地提醒他:“倒啦。笨蛋。”

他顛倒過來接著看。信沒多長,掃兩眼就明了。看完他對著我做了一個特明白的表情,“你爸媽來了呀?幹嗎不早說?”

我恨得牙癢癢,“見你的活鬼!是在西岸!西岸!西岸!西岸銅鈸呀!你讓我怎麽說?你會準我的假?我跟你說請個假,我去尋死,沒死得了就回來?”

那家夥沒理我,回頭瞧了瞧還列著隊在那兒發傻的人渣們,揚了揚那兩個半張的破紙,“你們這幫蠢貨,以後誰要還為這種破事開小差,先跟老子打個招呼。”

沒人搭他的茬兒,隻有我輕聲地問,“你要幹什麽?”

他笑逐顏開地看著邢三棟和程四八,那兩位在莫名其妙之下產生了立正敬禮的下意識反應。

法場被劫了,我被喪門星和郝獸醫架著走。郝獸醫哼哼地念叨,他著實開心得很,“小太爺起駕囉。”

我並沒那麽高興。我盯著死啦死啦。他走在我前邊,全部興趣好像都集中在那支剛上手的M1928湯姆遜上。

“那叫戰壕掃帚。”我說。

“什麽掃帚?”

“掃戰壕的掃帚。發明的人這麽叫的。”

“好名字。我要找個地方看他有沒有吹牛。”說這話的時候他也不看我。

“回山上讓虱子鬼排隊吧,拿這個幫他們除蟲。”他扭頭瞪了我一眼,我有氣無力地涎笑,“我還行。我這塊臘肉是不是該再掛兩天?”

“你很能裝。你從不求饒。可被逼上絕路,還不是咎由自取。”說完他又一門心思整治他的掃帚去了。我知道他啥意思,我說的根本不是我想說的,他也知道所謂掃帚什麽的不過是我在轉移話題,以掩蓋心裏蒙受的恥辱。

郝獸醫偷偷地問我:“你爹媽來啦?幹啥來啦?是不是被你嚇來的呀?啥時來的?住哪兒呢?幹嗎住西岸呀?西岸不是鬼子地嗎?他們啥時候過的江?咋就能過去呀?”

我瞪著他,我快噎死了,“你憑什麽就說是我嚇的呢?”

郝獸醫說:“我是當爹的人啊。我兒子要一不高興就一封遺書,再不高興就來個絕筆,我要不去看我兒子抽啥風才怪呢。”

“……關你屁事呀。”

但郝老頭兒一語中的。“好罷,”家父回應我的遺書寫道,“吾兒既有此誌,全家死作一起,吾心甚慰。”老人家臭而硬,多年隻坐在家中詛咒與外界相關的一切,遠行的知識接近於零,“行裝甚多,一番苦旅,終抵銅鈸。幸未南轅北轍,歎隻差之毫厘。見字即來接罷。”家父在西岸的銅鈸鎮輕描淡寫道。他寫這信的時候我還在緬甸,禪達和銅鈸間的天塹還是通途。

我好像拿著來自陰間的家信。

我拿著我的家信,委靡不振地坐在**。我很沮喪,並且因為已經公之於眾,這種沮喪再也掩飾不下去。

死啦死啦在屋裏踱來踱去,與我不一樣,他還在玩兒著湯姆遜,亢奮得要死,“放狗屁!陰間啊?天打雷劈,幹了這個不孝子吧,他判他爹媽死刑。”

“清楚點兒說話。我是要去和他們死在一起。放你一百二十個心,我不會在淪陷區苟活。”我說。

“你都當逃兵了,死活關我屁事?風雷電火,太上老君急急令,再落個炮彈也行啊,幹這個王八蛋。”

我警惕地看著他在那兒玩兒著槍,拿著支湯姆遜衝著對岸,口頭上嗒嗒嗒。他要真掃幾匣子彈過去我也不奇怪。

我說:“別跟我說什麽大義,別說有朝一日咱們把他們從日寇鐵蹄下解救出來。很多事我都忍了,連你我都忍了,但這種事忍不了的。還有,你不知道我父親是個什麽樣的臭硬脾氣,他在日占區一星期也活不下來。”

死啦死啦說:“我沒說呀,我說了嗎?還有,看著你老弟我還不知道你爹是個什麽脾氣?可是關我屁事。”

我想著怎麽回嘴,可是門口暗了一下,喪門星晃了進來,說:“都叫齊啦。”

“走,走。”死啦死啦說著掉頭就往外走。我愣了一下,窩窩囊囊就往起爬,在戰壕裏追他們。那家夥頭也不回,喪門星也頭都不回。

“要幹什麽?什麽齊啦?”我問他。

“不幹什麽。什麽也不幹。別跟著,我沒說三米以內。”

“誰聽你的三米以內!要幹什麽?”

死啦死啦頭也不回,“國難當頭。忠字已經很摻水了,孝字上不好再打馬虎眼了吧?”

“少裝。我知道你要幹什麽,你在發癢,渾身上下地癢,這癢跟孝字可沒相幹。”

死啦死啦“嗯嗯”兩聲,“禮義廉恥,癢死我啦。”

我罵道:“癢死你個犢子!是人家挑剩下那點兒美國貨讓你發癢!”

“哦嗬。”

“你不要挑事兒啦。我說真的!”我有點兒急了。

“管你的真假,國土淪喪,癢得很哪。幫我撓撓。”他把背伸給喪門星,喪門星就幫他撓,氣得我直叫,“你是不是想過江?是不是?”

他不答理我,“舒服死啦,好啦,走走。”

“又是擅自行動!虞嘯卿會弄死你的!”

“哦嗬。”

“我不會跟你去的。”

“好極啦。”

“沒人要送死的。也沒人要跟你去的。”

他又“哦嗬”了一聲站住了,喪門星也站住了,已經到他們要到的交通壕了。我也站住了,再往前也過不去了,喪門星叫的人全擁在這兒啦,荷槍實彈破衣爛衫的。有些霸道的拿著剛搶到手的美械,不霸道的就拿著原來的破槍。

喪門星說:“打過仗的,還能打的,全在這兒啦。”

我看了他們一眼,不再說話了。那幫家夥——貪生怕死的人渣、兵痞中的破落戶、大字不識的造糞機——都在發癢。我汗毛直豎,我也有點兒發癢,這與美械無關,就像我看著我們的坦克鬼叫,可我知道那不可能到我們手裏,在這樣的隔江對峙中也用不上。

跟這些都不相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