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迷龍瞪眼問,“你咋知道的?”

我說:“待會兒你跟閻羅王對下賬就知道了——一二……”

迷龍又打斷我。“喂喂!”他特無辜地瞪著我們,“我說那個誰啊,我渴。”

我們麵麵相覷,終於豆餅解下了水壺,然後大家又麵麵相覷,水壺遞到了我手上。

“我琢磨著等他解了渴,就得要我們辦滿漢全席。”我說,但仍然忍著氣灌迷龍的水,那家夥滿滿當當喝了一大口,然後一點兒不拉全噴在我臉上——他開始嚎啕,咣當一家夥跪了下來開始嚎啕,那很像一頭一臉吃人相的熊瞎子忽然趴下來跟你要糖果。

“爺們兒歪,我的不仗義的爺們兒歪,弟兄們歪,良心叫狗叼跑了的弟兄們歪,你們就真忍心看我去死啊?沒人幫我求個情啊?”

我愣神,我們大家愣著神,不辣衝他大叫:“早給你求過了啦!”

迷龍叫:“再求一次啊!”

“你還有什麽孬事沒幹?什麽屁話沒說?你這樣東西待在哪兒都是個禍害,你呆過的軍隊最好直接散夥!你說死啦死啦留著你幹什麽?”我問他。

“我好好做人啊!他說什麽我都聽了,你去跟他說,他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他就崩個屁我都猛吸……別!別!這麽說能整死我,你說他是個大好人,我說真的,他不是東北人可是個好人,我願意跟他幹啊。你跟他說誰還能象我這麽使機槍的?不辣還是你啊?你們看我機槍使的,嘖嘖。”迷龍開始自我讚歎。

我學著他的口氣,“嘖嘖。”

我又鑿了那家夥一個爆栗。

郝獸醫說:“煩啦,你就去給他說說吧。”

“我不去。當官的去,阿譯去。”

阿譯也算知道自己的能耐,“真想迷龍死就我去。就團座那張嘴,也就你還能擋個兩合。”

我有不去的理由——“我腿痛!”

康丫趕緊話茬兒:“我背你去。”

“……你好好在這拿槍比著,我自己去!——全都不是東西!”我拖著我的腿下山,康丫仍混水摸魚把槍塞給了郝獸醫跟我屁股後邊,拜迷龍所賜,我所有的悲憤都成了好氣又好笑。

死啦死啦站在林間,聞著被迷龍伐倒的樹的清香,看著那口棺材,他已經看了很久,有時他撫摸斷樹的年輪,有時手指掃過迷龍特意在棺木上留下的枝葉。

那確實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棺材,它甚至讓你忘卻了死亡而隻記得生命,一個一次次死裏逃生的人一定能意識到這個,然後想起這是迷龍為他的未來而做的聘禮。

迷龍的老婆仍跪在棺材邊,謹守著中國關於老人還未下葬小輩就得守靈的規則,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她一邊靜靜地梳理著自己,用的是帶著露水的樹葉。雷寶兒為他的媽媽摘來更多的枝葉,這並不耽誤他仇恨地瞪視眼下這個全副武裝的龐然大物。

死啦死啦的身邊還隨著一名死忠,於是他向那小年青的發話:“去找些人來。幫人把棺柩入土了。”

那小子掉頭以一種打仗的速度去了。死啦死啦回頭,向著棺柩鞠了個躬——這也是他能對一個素味平生的死者表示出來的最大敬意——然後他轉身打算離開,離開時他打算表示一下迷龍和我帶給他的怨憤。

“女人,你斷送掉的男人本來夠種殺掉上百的日軍,現在被打發給名存實亡的軍紀了。”

迷龍老婆說:“我看太多殺戮了。”

於是死啦死啦站住了,回頭看了看,“可以不看了。你可以跟我們走,過了怒江去個你覺得適合的地方。我們還得在這兒做你看煩了的事情——等殺了我最好的機槍手以後。”

“你這種人,我也看得太多了。”迷龍老婆說。

死啦死啦看著那女人的背影,但對方並沒打算讓他看背影,她仍跪在地上,但用一種非常大方的儀態調過了身來,她第一次讓人看見了她的正臉,因為她已經把自己清理幹淨了,她不喜歡被人看見她的困窘與潦倒。

我和康丫進林子,然後我們在死啦死啦左近愣住,我們第一次看見迷龍老婆長什麽樣子,連迷龍都沒看過她長什麽樣子。

迷龍老婆平靜地說:“我長大的地方,有一種孩子,叫作鬼嬰,生下來就要被拋棄,因為他命裏要禍秧別人。他身上有個標記,寫著要出人頭地,他不知道人這輩子要做什麽,但他不管怎樣也要出人頭地。他很聰明,強取豪奪,沒人比得過他,他要的不光是錢,也不光是權,他要勝利可不知道什麽叫勝利,所以他什麽都要。老天在他身上下了咒,其實他就是老天派到人間來收魂的惡鬼,什麽都沒法讓他開心,他最後隻好要別人的命。我丈夫就是這樣的人,他成了巨富,上周別人燒光了他的錢,要了他的命。你也是這種人。”

死啦死啦一直在苦笑,看樹皮,看我們,看他的掌紋,“我知道我要做什麽的——把日寇清出這片土地。我確實是不會知道勝利長什麽樣,因為它來之前我已經死了。”

“您準備好死了,所以我們也就應當為您的理想去死了。團座,你們是恨天無柱恨地無環的強人,隻想自己所想的天才。您和我丈夫都好像從日本來的精英,頭幾十年可以為了扶助他們的中國兄長而殤,後幾十年可以為了保持他們欺淩弱小的權力而死。你們是那種**剛畢就互相齧食的毒蛛,你們為了理想要淩駕眾生,為了淩駕眾生再把理想當作肥料,你們是林子裏的霸王樹,你們生長的地方連灌木都長不出來。”

我無法不啞然地看著死啦死啦在一個女人麵前麵紅耳赤,他很想走,可走了對他更是無法認可的失敗,我幾乎不知道該同情或是幸災樂禍。

康丫可以開口,因為勝在麻木,“團座,迷龍說……”

死啦死啦煩燥地揮了揮手,讓康丫住了嘴,現在連康丫都意識到這從未有過的煩躁。

“煩請各位轉告……他是不是叫作迷龍?”她在我們的點頭中不慍不火地繼續說,“這些天我一直看著我的親人在死,我還得把雷寶兒帶大,不敢去看他了。可煩請轉告,本來是想葬了公公後就去尋死的,現在不會了,我得對得起這樣……一份聘禮。”

我們愕然地看著她。

如果說越鮮的花插大堆的牛糞,那麽迷龍無疑是我們中最大堆的……我隻是在替迷龍擔心,他和這樣一個女人也太不般配。

死啦死啦在煩燥中忽然猛烈地揮手,“轉告個屁?放啦放啦!”

我們啞然地看著他,小死忠拉過來一班人以繼續那半路被打斷的葬禮,死啦死啦瞧也不瞧在他眼前恭立的下屬們,他揮著他的手出去,“沒聽見?死人埋啦!活人放啦!”

於是埋死人的擁向棺柩,而我和康丫仍跟在他後邊。

死啦死啦走出林子,便站在路邊,望著他疲憊不堪,雖有隊形但確實也潰不成軍的部下發呆,他的眼光又有點兒像在看死人,而被那樣看著的部下也隻好不知所措的看著他。

我擻了一把康丫,和他附耳,於是康丫飛跑著去峰頂宣布迷龍的赦免。我想跟去,但我回頭看了看那家夥破碎的表情——確實是破碎,一個人把自己被打得支離破碎的信心、信念、情感全堆在臉上就是那樣,好像碰一下就會成垮掉的沙子。

我站住了。我和其他很多的丘八們看著那家夥,那家夥目光全無焦點地看著我們,他往後退了一步時有點兒搖搖欲墜,他用手摸著身後的溝坎,慢慢坐下,然後將身體和頭顱都斜靠了。那雙眼睛隻能讓你想起一個將死之人,全無好奇心地凝望了一會兒他待會兒就將升騰上去的上蒼,然後閉上。

眼睛剛閉上,支撐脖子的力氣似乎就消失了,順著溝坎歪了一下,然後就那麽歪著——隻要不是被炮火衝擊得七零八落的人死時大概也是那麽個姿勢。

我們瞪著他,有人茫然,有人怯怯上行一步,有人怯怯後退一步。我們瞪著。

他就地睡了,在我們即將開拔的時候閉上了眼,實際上,十五分鍾前我們就該向行天渡進發。”

我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於是成了最靠近他的一個人。他看起來沒有呼吸,胸廓幾乎沒有起伏,我看著一具泥濘的,煙火熏燎過的,神采渙散的軀體。

我忽然明白過來,他是死了。我們忽然想起來從沒見他睡過,從緬甸到這裏他一直像隻瘋狂跳踉的猴子。我們一點點抽掉支撐他的全部支架,讓整座南天門壓在他頭上,我們成功地幹掉了他——他累死了。”

“團座?……死啦死啦?”我輕聲叫。

全無動靜,於是我輕輕碰觸他不知是因體溫流失還是山風吹拂變得冰冷的軀體,然後一籌莫展地看著我周圍那些我並不熟識的人。

炮聲在遠遠的背山又響了起來,我們曾經擺脫了那聲音幾天之久,但它現在又追了上來,讓我們竊竊私語惶恐不安。

“團長!”我搖撼他,我看著那具軀體從他倚靠的溝坎上滾落下來,仍然是了無生氣的。

“日軍追上來啦!”我大叫。

我現在能確定一件事,他就算沒死,也至少已經暈厥,隻是靠他最後的精神頭兒做出一副睡去的樣子。他仍然沒有動靜。

我的身後在嗡嗡的碎語,有腳步聲。我回頭,看著竊竊私語的人們中已經有一部分開始拔步下山,又有一小群兵從我們麵前走過,他們並不屬於我們這個隊列也不成隊形,但是他們帶動了我們中的人跟著他們。

“白眼狼!他沒扔了你們你們扔下他!”我衝那些人叫。

那無濟於事,我回頭始抽打他的耳光,“你這叫畏罪自殺!改天再裝神扮鬼行嗎?起來啊!王八蛋!”

埋掉了死人們的小死忠們從林子裏出來,迷龍老婆和雷寶兒跟在後邊。死忠們幫不上什麽忙,他們盲目的崇拜讓他們幾乎喪失判斷力,隻會茫然地站在旁邊,聽著遠處的炮聲甚至生了去意。雷寶兒擠進人群,看了一眼認為是不會有興趣的事情,又擠出人群飛奔了開來。

他奔向的是山路上的上坡道,我不知道他奔向什麽。

我擠出了那個人群,走向山路的另一邊,看著開闊的山脈和雲層,我轉回身看著那群束手無策的人,越來越多的人在越來越零散地走。

這個淩亂的隊形從緬甸走回雲南,終於在南天門上散掉。我忽然不想再走。死啦死啦竭力保持的隊形原來是我們每個人的腿,腿沒了,我們就得蠕動著爬回家。我很想跟他說,你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是什麽都行,說什麽我都聽,隻要別讓我再無能為力地看著我們不戰自潰。”

我想哭而哭不出來,想笑比哭還難看,我覺得我虛弱得快被山風吹跑了。我看著雷寶兒在山坡線上浮現,那順理成章,因為他騎在迷龍的肩上,接著我聽見馬叫驢叫狗叫,以及老虎叫狼叫和豬叫,一下冒出來那麽多動物順理成章,因為那都來自迷龍的一張鳥嘴。

我瞪著迷龍,他像一個已經獨力趕跑了所有日軍的功臣,被不辣豆餅康丫這樣的家夥簇擁著,做著雷寶兒專有的巨大的馬,轉著圈,拐著彎,學著蛤蟆跳,現在雷寶兒的笑聲對他就是一切。

迷龍說:“叫爸爸!”

雷寶兒答:“狗狗。”

迷龍笑得像所有的爸爸一樣開心,並且和他的老婆會合,他基本不怎麽注意那個人圈子,在他和他那一家子大步邁下山道時,總算還記得和我招呼一聲,“快走啊!鬼子打炮呢!”

我仍然以我原有的表情看著他,那家夥神經粗到——或者說他幸福到根本不關注這些,於是他走過我身邊後,背上著了狠狠一石頭。那家夥在怪叫聲中轉身。

“誰砸的我?”

我向他展示手上一塊更大的石頭,這一塊無疑可以讓他頭破血流,隻要我不在乎傷著雷寶兒。

郝獸醫衝著我叫:“煩啦你搞什麽?”

我看那個人圈子,又看了眼迷龍,郝獸醫以他的職業敏感而一頭紮進了那個圈子,幾秒鍾後便傳出來他的嚷嚷聲。

“散開!都散開啊!你們這樣圍著是想憋死他啊?”

於是人圈散開,迷龍不再瞪我了,看著那具全無活氣的軀體,“咋?死啦?”

我抬起胳臂準備投擲。

迷龍忙說:“別別!暈啦我知道,被我氣暈的。”

不辣一邊忙著把死啦死啦扶起來靠在臂彎裏,一邊大叫:“累暈的!”

我們看著郝獸醫在那手忙腳亂的救治,掐人中,掐耳垂,康丫拿衣服在一邊給扇著涼風被郝老頭一巴掌抽開,然後郝老頭開始翻身上的布包,拿出幾支也不知什麽時候攢的金針開始紮針。

看著郝獸醫的徒勞,康丫的衣服已經改用來擦眼淚和鼻涕了。

我們把他弄丟了。每當獸醫這樣滿頭冒汗時,我們就又少掉一個人。我們合力幹掉堅強、主見和信心。

迷龍從頭頂上抱下了他雷寶兒,抱著雷寶兒湊近了死啦死啦,看起來他像要把雷寶兒當作一顆碩大無朋的藥丸喂給死啦死啦。

不辣叫道:“迷龍你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