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校花老婆

“我自己也老想,這不過是夢,”內莉說,“因此我沒對任何人說。我想把這一切就告訴你一個人。但是今天,你沒來,我就睡著了,我居然夢見廠外公。他坐在他家裏等我,他的樣子是那麽可怕,那麽瘦。他說他已經有兩天什麽東西也沒有吃了,阿佐爾卡也什麽都沒有吃,他很生我的氣,責備我。他還對我說,他一點鼻煙也沒有了,而沒有鼻煙他是活不下去的。萬尼亞,這倒是真的,他這話過去就對找說過一次,也就是媽媽死了,我去看他的時候。當時他病得很重,幾乎不省人事。因此我今天一聽到他說這話,我就想,我要去討錢,站在橋頭,討到錢後就去給他買麵包,買煮熟的土豆和鼻煙。仿佛我就站在那裏向人討錢似的,我看到外公在附近走來走去,他遲疑了一下,便向我走過來,看了看,把我討到的錢統統拿走了。他說,這是買麵包的,現在再去要點買煙的錢。我討到了錢,他就過來把錢搶走了。我對他說,他不向我拿,我也會把錢統統給他的,決不給自己藏一文錢。他說:‘不,你會偷我的東西的;連布勒諾娃也跟我說過你是小偷,因此我再不讓你上我那兒去了,決不。還有一個五戈比的鋼(钅崩)兒你藏哪兒啦?’因為他不相信我,我哭了,可是他根本不理我,還是一個勁地嚷嚷:‘你偷了一個五戈比的鋼(钅崩)兒!’說罷就開始打我,就在那兒橋頭,打得可疼了。我就大哭……萬尼亞,因此現在我想,他一定還活著,一個人在什麽地方走來走去,等我上他那兒去哩……”我又開始勸她,勸她不要相信莫須有的事,末了她好像給我說服了。她回答說,她現在就怕睡著,因為一睡著就會夢見外公。末了,她緊緊地擁抱了我……

“不過,我還是不能離開你,萬尼亞!”她用她的小臉蛋貼著我的臉,說道,“就算外公不在了,我也不能跟你分開。”

就剩下我們兩人的時候,內莉說,“我知道,他們以為我會跟他們一起走;但是我是不會走的,因為我不能走。

全家上下都給內莉的這次舊病複發嚇壞了。我把她的種種夢幻告訴了大夫,並斬釘截鐵地問他,他到底對她的病怎麽看。

“暫時還無可奉告,”他一邊考慮一邊答道,“眼下我還在猜測、思考和觀察,但是……一切都不能肯定。總的說,要康複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會死。這話我沒有告訴他們,因為您硬要我說,我就說了,但是我很後悔,我建議明天進行一次會診。會診以後這病會有轉機也說不定。但是,我很可憐這小姑娘,就像可憐我的女兒一樣……多可愛,多可愛的小姑娘啊!瞧她的腦子多活躍呀!”

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尤其著急。

“你說什麽!”還是丁是丁卯是卯地說說清楚。上帝作證,我會明白你的意思的。你要明白,這事有多重要,後果有多嚴重……”我居然夢見廠外公。他坐在他家裏等我,他的樣子是那麽可怕,

“萬尼亞,我想到這麽一個主意,”他說,“她非常喜歡花。你猜怎麽著?等她明天一醒過來,咱們就用鮮花來迎接她,就像她今天說的她和那個亨裏希把房間布置起來歡迎她媽媽一樣……瞧她說這話的時候多激動呀……"

“就因為太激動嘛,”我回答,“激動現在對她有害……”

“不錯,但是愉快的激動是另一回事!要相信,餘愛的,要相信我的經驗,愉快的激動是不要緊的;愉快的激動甚至能包治百病,有利於健康……"

一句話,老爺子想出來的這主意把他自己完全迷住了,他一想到答主意就得意非凡。要不同意他的想法是不可能的。我問了大夫的意見,但是大夫還沒來得及考慮好,老爺子已經一把抓起自己的帽子,跑出去辦這事去了。

“告訴你吧,”他臨走時對我說,“離這兒不遠有個花洞子;這花洞子很闊氣。花匠們出售鮮花,可以上那買,而且非常便宜!……甚至便宜得讓人吃驚!你可以把這事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打個招呼,要不她會馬上生氣的,怪我亂花錢……嗯,就這麽回事,朋友:你現在上哪?你不是完稿了嗎,幹嗎還要急著回家?就住我們這兒吧,在樓上,在那間亮堂堂的小房間裏:記得嗎,跟從前一樣。你的床墊和床——一切都保持原樣,沒動過。你會像法國國王一樣睡得又甜又香的。怎麽樣?別走啦。明天早點兒醒,等花一拿來,咱倆就在八點前把整個房間布置好。娜塔莎會來幫忙的:要知道,她的審美力比咱倆都強……嗯,你同意嗎?願意在這裏住一宿嗎?”

我也不能跟你分開。”愉快的激動甚至能包治百病,有利於健康……"因為最近我常常夢見媽媽,而且她讓我別跟她們走。

終於決定了,我留在這裏過夜。老爺子把買花的事辦妥了。大夫和馬斯洛博耶夫也告辭走了。伊赫梅涅夫家睡得早,十一點就睡了。臨走時,馬斯洛博耶夫若有所思,他有話要跟我說,但是決定推遲到下一回再說。我向兩位老人道別後就上樓到我從前住過的那間亮堂堂的小房間裏去了,使我驚奇的是我又在那裏看見了他。他正坐在小桌旁翻閱一本書,在等我。

“半道上又回來了,萬尼亞,我想,還不如現在說好。坐。你知道嗎,這事真渾,真讓人惱火……”

“到底是什麽事?”

“你那公爵真是個卑鄙小人,還在兩星期前就把我氣得夠嗆;氣得我到現在還一肚子氣。”

是病人在做夢,因為你現在有病呀,”我對她說。激動現在對她有害……”我還是不能離開你,萬尼亞!”她用她的小臉蛋貼著我的臉,說道,“就算外公不在了?

“怎麽,怎麽回事?難道你跟公爵還有來往?”

激動現在對她有害……”我壓根兒沒生氣,萬事應當看得平平常常,不要誇大……真是的。”就像她今天說的她和那個亨裏希把房間布置起來歡迎她媽媽一樣?

“哼,瞧你現在說的:‘怎麽,怎麽回事?’倒像上帝知道是怎麽回事似的。你呀,萬尼亞老弟,你就跟我那亞曆山德拉·謝苗諾芙娜一樣,總之,跟那些討厭的娘們沒兩樣……我最討厭娘們了!……一聽見烏鴉叫——立刻就‘怎麽,怎麽回事?’”

“你別生氣嘛。”

還是一個勁地嚷嚷:‘你偷了一個五戈比的鋼(钅崩)兒!’說罷就開始打我,就在那兒橋頭,打得可疼了。我就大哭?

“我壓根兒沒生氣,萬事應當看得平平常常,不要誇大……真是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好像還在生我的氣。我沒跟他打岔。

“我說夥計,”他又開口道,“我發現了一條線索……就是說,其實根本沒有發現,也沒有任何線索,僅僅是我覺得這樣罷了……就是說,我根據某些想法推斷出,內莉……也許是……總之一句話,也許是公爵的合法的女兒。”

“你說什麽!”

“啊呀,馬上又吼起來了:‘你說什麽!’跟這些人就沒法說話!”他使勁揮了揮手,叫道。“我難道跟你說什麽肯定的東西了嗎,你這個不動腦筋的人?我跟你說她是已經證實了的公爵的合法的女兒了嗎?我有沒有說過這話?……”

“我說老同學,”我非常激動地打斷了他的話,“看在上帝分上,你先別嚷嚷,還是丁是丁卯是卯地說說清楚。上帝作證,我會明白你的意思的。你要明白,這事有多重要,後果有多嚴重……”

“後果的確很嚴重,但是這後果從何而來呢?證據在哪兒?事情不應當這麽辦嘛,我現在是秘密告訴你的。我為什麽要跟你說這話呢——以後再作解釋。就是說,這樣做總有這樣做的道理。你老老實實聽著,別言語,要知道,這一切都是秘密……

“要知道,是這麽回事。還在冬天,還在史密斯沒死以前,那時,公爵剛從華沙回來,他就開始調查這事了。就是說,開始調查這事要早得多,早在去年就開始了。但是當時他隻追查一件事,而現在則追查起了另一件事。主要是他斷了線。他在巴黎同史密斯那妞分手,拋棄她以後,已經過去了十三年,但是在這十三年中他始終不渝地在監視她的行蹤,他知道她曾和亨裏希同居,今天內莉也談到了他,他也知道她有一個孩子,叫內莉,他也知道她本人有病;總之,他什麽都知道,可是忽然線斷了。這似乎發生在亭裏希死後不久,史密斯那妞準備回彼得堡的時候。在彼得堡,不用說,不管她回到俄羅斯後如何隱姓埋名,他也能找到她;問題在於他在國外雇的那幫偵探用假證據欺騙了他:他們硬要他相信她住在德國南部一個偏僻的小鎮裏;這幫偵探由於工作馬虎也上了當——他們把一個女人當成了另一個女人。這情況繼續了一年或者一年多一點。過了一年後,公爵開始懷疑了:根據某些事實判斷,他過去就覺得這女人不是她。現在的問題是:史密斯的真女兒上哪兒了呢?他忽然想到(不過隨便一想,並無真憑實據):她會不會就在彼得堡呢?他派人在國外調查的同時,便有意在這裏另行調查,但是他顯然不願意經由太官方的途徑,於是便認識了我。有人把我推薦給他:說我如何如何,承攬一應業務,是個業餘偵探——等等,等等……

“嗯,於是他就向我說明了事情原委;不過這龜孫子說得含糊其詞,含含糊糊而又讓人摸不著頭腦。他的話漏洞百出,顛三倒四地說了好幾遍,一些事實在同一個時間裏用不同的方式作了不同的說明……嗯,自然,盡管他狡猾透頂,也不能把所有的線索都藏著掖著。不用說,開頭我低三下四,顯得心地很單純——總之,顯得奴顏婢膝,忠心耿耿;但是根據我一以貫之的原則,並且也根據自然法則(因為這是自然法則),我想,第一:他之所以需要我,他說的是不是實情?第二:在這個說出來的目的後麵是不是還另有沒說出來的目的?如果是後一種情況,我親愛的,大概連你那詩人的腦瓜也會明白——我就吃了他的大虧了:因為他要達到一個目的。譬如說吧,值一個盧布,而要達到另一個目的,價錢就應該是原來的四倍,如果我把值四盧布的東西按一盧布賣給他,我豈不成大傻瓜了。我開始深入了解情況,慢慢地終於摸到了一些線索;一條線索是從他那兒套出來的,另一條線索是從不相幹的人那兒探聽來的,至於第三條線索嘛,是我自己開動腦筋想出來的。你說不定會問我:你為什麽偏要幹這事呢?我的回答是:就憑公爵心急火燎,似乎很害怕的樣子,我也得幹。因為,說實在的,公爵有什麽可害怕的呢?他把他的情人拐跑了,離開了她的父親,等她懷孕後,又拋棄了她。哼,這有什麽稀奇呢?無非是偷香竊玉,少年風流,逢場作戲罷了。公爵不是這種人,哪會害怕這個呢!嗯,可是他卻害怕了……於是我就起了疑心。順便提一下,老夥計,我通過亨裏希發現了一些饒有興趣的線索。當然,亨裏希已經死了。但是他有個表妹(在這裏,在彼得堡,現在嫁給了一個麵包師),過去熱烈地愛過他,而且連續十五年一直鍾情於他,盡管她跟那個胖麵包師無意中生了八個孩子。不瞞你說,就是從這個表妹身上,經過我連蒙帶騙,小施手腕,終於打聽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亨裏希按照德國人的習慣既愛寫信,又愛記日記,臨死前又把自己的一些文件寄給了她。但是她這傻瓜卻不懂得這些信的重要,她隻懂得在這些信的某些地方講到了月亮,講到了我親愛的奧古斯丁①,好像還講到了維蘭德②。但是我卻得到了我所需要的情報,並通過這些信件發現了新的線索。譬如說,我知道了史密斯先生,知道了被他女兒卷逃的財產,知道了把這筆錢攫為己有的公爵;除此以外,信中在一片長籲短歎、轉彎抹角、別有所指的字裏行間,還向我透露出一件真正有用的東西:就是說,萬尼亞,你明白嗎!一句肯定的話也沒有。亨裏希這混帳東西故意隱瞞這事,隻作了一些暗示,可是我把些暗示加在一起卻得出了一個首尾相應、順理成章的結論:公爵肯定同史密斯那妞結婚了!在哪兒結的婚?怎麽結的婚?究竟在什麽時候?在國外還是在這裏?結婚證書在哪兒?——這一切都不得而知。也就是說,萬尼亞老弟,我懊惱得直揪自己的頭發,我找呀找呀,沒日沒夜地到處查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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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查到了史密斯,他卻冷不丁死了。甚至他活著的時候,我都沒來得及看到他。就在這時候,也是機緣湊巧,我突然打聽到了有一個對我來說可疑的女人在瓦西裏島死了,我一調查便發現了線索。我急忙跑到瓦西裏島,記得嗎,當時咱倆不期而遇。那回我搞到了很多情況。一句話,這事內莉幫了我很大的忙……”

“我說,”我打斷了他,“難道你認為,內莉知道……”

①見本書第一部第一章注。

②維蘭德(一七三三-一八一三),德國古典作家,著名童話集《奧伯龍》(一七八0)的作者。

“知道什麽?”

一星期後他們就要走了。娜塔莎抬起她那異樣的目光長時間地注視著我。那又怎麽樣呢?”關你什麽事。

“知道她是公爵的女兒?”

我死了以後,你就跟娜塔莎結婚吧!”不知道……”他起碼也應該使內莉的生活有個保障呀?

“你不是也知道她是公爵的女兒嗎?”他憤憤然責怪地看著我,答道,“你這人真無聊,提這種沒用的問題做什麽?主要的問題並不在這兒,而在於她知道她不僅是公爵的女兒,而且是公爵的合法女兒——你明白這道理嗎?”

“不可能!”我叫道。

“起先我也對自己說‘不可能’,甚至現在我有時候也對自己說‘不可能’!但是問題就在於這是可能的,而且可以十拿九穩地說,正是這樣。”

她說,“萬尼亞,真是做了一場夢啊!”基督徒死後,不是兩手平放身體兩側,而是兩手交叉,作十字狀,

“不,馬斯洛博耶夫,不是這樣,你想入非非了,”我叫道,“她不僅不知道這事,而且她也真是私生女。如果她母親手裏多少有一些憑據,難道她能在彼得堡貧病交加,苦度歲月嗎?此外,她還撇下自己的孩子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得啦吧,這是不可能的。”

就在這時候,也是機緣湊巧,我突然打聽到了有一個對我來說可疑的女人在瓦西裏島死了,我一調查便發現了線索。我急忙跑到瓦西裏島,

“我也想到過這點,就是說,甚至到現在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話又說回來,問題在於史密斯那妞本人是世界上最沒有理智和最不可理喻的女人。她是一個不能用常理推斷的女人;你隻要想想所有的情況:要知道,這是一種浪漫主義——這一切乃是一種超然物外的胡鬧,非但沒有任何道理,而且達到了瘋狂的程度。就拿一件事說吧:從一開始,她幻想的就隻是一種類似於人間天堂的東西,周圍有天使在翱翔,她舍身忘我地愛上了一個人,而且無限地信任他,我相信,她後來之所以發瘋,倒不是因為他不愛她而且拋棄了她,而是因為她看錯了人,而這人居然會欺騙她和拋棄她;而是因為她心目中的天使變成了臭狗屎,而這堆臭狗屎還居然唾棄她,使她陷於萬劫不複的境地、她那浪漫主義的、瘋狂的心受不了這個劇變。此外還有她那說不出的氣惱:你明白嗎,多氣人啊!因為這淒慘的遭遇,而主要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因此她才以無限的輕蔑與他一刀兩斷。她與他斷絕了一切關係,撕毀了所有的文件;她唾棄了金錢,甚至忘了這錢並不是她的,而是她父親的,她不要錢,把錢視同糞土,她想用她的博大胸懷來壓倒欺騙她的騙子,為的是可以把他看作賊,因而有權一輩子蔑視他,當時,她可能還說過,過去,她一度被稱為他的妻子,她認為,這無異是奇恥大辱。我國不時興離婚,但實際上①他倆是離了,既然離了婚,她怎能向他請求幫助呢!你想想,她這瘋子都快死了,還對內莉說:別去找他們,要幹活,哪怕凍死餓死,也不要去找他們,不管是誰來叫你(就是說這時候她還幻想會有人來叫她去,不去,就多了一個報複的機會,用輕蔑來壓倒前來叫她的人——一句話,她不是以麵包果腹,而是以怨懟和幻想來苦度歲月)。老夥計,我從內莉的嘴裏問出了許多情況;甚至現在,有時候我還旁敲側擊地問她。當然,她母親有病,有癆病;而這病最能助長病人的怨懟和惱怒;但是話又說回來,我有把握,我是通過布勒諾娃的一個親家知道的,她給公爵寫過信,是的,給公爵,給公爵本人……”

“寫過信!把信送去了?”我焦急地叫了起來。

“問題就在於我不知道這信有沒有送去。有一回,史密斯那妞碰到了幹親家(記得布勒諾娃家有個塗脂抹粉的小妞嗎?——這小妞現在進了管教所),她請她把這信捎去,而且這信她已經寫好了,但是她沒交給她,又要回去了;這事發生在她死以前三星期……這事是舉足輕重的,既然有一回她下過決心要送去,雖然又收回來了,那,反正一樣:她也可能第二次再派人送去。因此,她有沒有把這封信送去——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有理由假定,她沒有送出去,因為公爵確鑿無疑地知道她在彼得堡,而且住在哪裏,那似乎已經是在她死以後的事了。他想必很高興!”

我幾乎絕望地叫道。約有兩分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手裏沒有任何真憑實據,此外,我心裏也感到這事拖的時間越長。

“是的,我記得,阿廖沙提到過一封信,他收到這封信後高興極了,但是這還是在不多久以前,一共才有這麽兩個月吧。好了,後來,後來怎麽樣呢,你跟公爵的事到底怎樣了呢?”

“我跟公爵的事怎麽樣了?你要明白:我雖然心裏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沒一點真憑實據——不管我怎麽挖空心思地找,還是一樣也找不到。情況危急!必須到國外去調查,可國外又在哪兒呢?——不知道。我當然明白,我麵臨一場拚搏,我隻能旁敲側擊地嚇唬他,裝出一副我知道的東西比我當真知道的要多……”

“嗯,那又怎麽樣呢?”

“他沒上我的當,不過他害怕了,心驚膽戰直到現在還直打鼓。我們碰過幾回頭;他裝出一副可憐相!②有一回,他跟我套近乎,開始主動向

①原文是拉丁文。

永遠幸福的啊!”“我說,”我打斷了他,“難道你認為,內莉知道……”我向她默默地微微一笑。

②原文是“裝成一副拉撒路的樣子”。源出《新約·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十九—三十一節。

我交代了一切。這還是在他以為我什麽扶知遇的那時候。他說得很好,很有感情,也很坦率——不用說,他在信口開河,胡謅。這時候,我心裏就有數了,他怕我倒底怕到了什麽程度。有個時期,我在他麵前假裝是十足的笨蛋,可是又顯出我在耍滑頭。我開始破綻百出地嚇唬他,也就是說我故意露出破綻;故意對他發橫,要挾他——嗯,這都是為了讓他把我當作笨蛋,讓他給我多少透露點真情。可是給這混帳東西識破了!又有一回,我假裝喝醉了酒,也沒搞出什麽名堂:真狡猾!老夥計,你明白個中隱情嗎,萬尼亞,我老想弄清楚他怕我怕到了什麽程度,其次,我要向他表演出,我知道得比我當真知道的要多……”

她沒有送出去,因為公爵確鑿無疑地知道她在彼得堡,而且住在哪裏,

“嗯,最後怎麽樣呢?”

“毫無結果。必須有證據,有事實,可是我一無所有。不過有一點他心裏明白,我起碼可以製造醜聞。當然,他怕的也隻是醜聞罷了,何況他開始在這裏攀高枝了。你知道他要結婚了嗎?”

“不知道……”

“明年就結婚!未婚妻還在去年他就看中了;當時她才十四歲,現在已經十五歲了,好像還戴著圍嘴呢,這可憐的丫頭。她的兩位高堂很高興!你明白嗎,他多麽需要他的妻子已經死了啊?一位將軍的千金,一個有錢的小姑娘——有許多錢!萬尼亞老弟,咱倆是永遠結不了這樣的婚的……就有一樣我一輩子不能原諒自己,”馬斯洛博耶夫握緊拳頭,猛擊了一下桌子,“這就是兩星期前,我中了他的圈套……這混帳東西!”

“怎麽會這樣呢?”

“就這樣嘛。我看到,他心裏明白,我手裏沒有任何真憑實據,此外,我心裏也感到這事拖的時間越長,他就會越快地發現我拿他束手無策。因此我隻好同意收下了他的兩千盧布。”

護身香囊中裝有護身符及香料,借以辟邪。“馬斯洛博耶夫,我希望,你的努力主要是為了內莉——為了這苦命的?

“你拿了兩千盧布!……”

“是銀盧布,萬尼亞,我咬牙收下了。唉,這麽一件大事何止值兩千啊!收下它多丟人啊。我站在他麵前,似乎蒙受了奇恥大辱;他說:馬斯洛博耶夫,您過去給我辦了不少事,我還沒給您報酬哩(對我過去做的事,他早就如約付給了我一百五十盧布),嗯,我現在要走了;這裏有兩千盧布,因此;我希望,現在咱倆的事已經一了百了了。我隻好回答他:‘一了百了啦,公爵’,可是我連抬頭看看他那副德行都不敢;我想:他臉上現在一定活畫出這麽一副表情:‘怎麽樣,拿得夠多了吧,僅僅因為我心腸好才給了你這傻瓜!’我都不記得當時我是怎麽離開他出來的了!”

“要知道,這樣做是卑鄙的,馬斯洛博耶夫!”我叫道,“你對內莉做了什麽啊?”

“這不僅卑鄙,簡直令人發指,簡直太惡劣了……這……這……簡直沒法形容!”

“我的上帝!要知道,他起碼也應該使內莉的生活有個保障呀!”

“可不是嗎。用什麽來迫使他這樣做呢?嚇唬他?他不見得就怕了,因為我已經拿了錢。我自己,自己向他承認了,我嚇唬來嚇唬去也就值兩千銀盧布,我自己給自己開了這個價!現在又能用什麽嚇唬得了他呢?”

“難道,難道內莉的事就這樣完了?”我幾乎絕望地叫道。

“辦不到!”馬斯洛博耶夫熱烈地叫道,甚至不知怎的整個人精神為之一振。“不,我饒不了他!我要重打鑼鼓另開張,萬尼亞:我已經拿定了主意!拿了他兩千盧布又怎麽樣?呸!我收下他這筆錢是因為他欺人太甚,因為這混帳東西膽敢欺騙我,因此,也就是耍我。騙了人,還把人當猴兒耍!不,我決不許別人耍我……萬尼亞,現在我要從內莉身上下手。根據某種觀察,我深信,這事的整個結局就在她身上。她全知道,統統知道……是她母親親口告訴她的。在熱病發作的時候,在苦惱中,就可能告訴她。沒人可以訴苦,恰好內莉在身邊,因此就告訴她了。說不定我們還能發現什麽字據的,”他搓著雙手又加了一句。越想越甜蜜,越想越興奮。“萬尼亞,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麽淨到這裏來閑逛了嗎?首先,出於咱倆的交情,這是不消說得的;但主要是為了觀察內莉,而第三嘛,萬尼亞,我的好朋友,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必須幫我一把,因為你對內莉有影響!……。

“一定,我向你起誓,”我叫道,“馬斯洛博耶夫,我希望,你的努力主要是為了內莉——為了這苦命的、受盡屈辱的孤兒,而不要僅僅為了一己的私利……”

“我為誰辛苦為誰忙,關你什麽事?你這傻冒!把事情辦妥了——這才是主要的!當然,主要是為了孤兒,即使出於一片愛心也應當這麽做。但是萬紐沙①,即使我也考慮到了自己,你也別把我這人看扁了。我是一個窮人,我不許他欺負窮人。這混帳東西搶走了本來屬於我的東西,還要來騙我。依你,對這樣一個騙子,我還應當講什麽客氣嗎?沒門!”

阿廖沙提到過一封信,他收到這封信後高興極了,但是這還是在不多久以前,一共才有這麽兩個月吧。好了。

①萬尼亞的昵稱。

第二天,我們本來想搞個鮮花節,結果沒有搞成。內莉的病情惡化了,她已經不能走出房間了。

這不僅卑鄙,簡直令人發指,簡直太惡劣了……這……這……簡直沒法形容!”把信送去了?”我焦急地叫了起來。“怎麽會這樣呢。

而且她以後也再沒有出過這房間。

最後怎麽樣呢?”我自己給自己開了這個價!現在又能用什麽嚇唬得了他呢。

過了兩星期她就死了。在她處於彌留狀態的這兩周內,她一次也沒有完完全全清醒過,也沒能擺脫她那奇怪的幻想。她的理智似乎模糊了。直到她咽氣的那一刻,她都堅信外公在叫她去,因為她不去而在生她的氣,對她連連敲著拐棍,讓她出去向過往君子討錢來買麵包和鼻煙。她常常在睡夢中哭泣,醒來後就告訴我們,她夢見媽媽了。

不過,有時候,她的理智似乎完全恢複了。有一回,屋裏就剩下我倆:她向我欠起身子,用她那瘦瘦的、燒得發燙的小手抓住我的手。

“萬尼亞,”她對我說,“我死了以後,你就跟娜塔莎結婚吧!”

這好像是一個早就盤旋在她腦海的、夢寐難忘的想法。我向她默默地微微一笑。她看見我笑了,也莞爾一笑,調皮地向我伸出她那瘦瘦的小手威嚇了我一下,接著便馬上開始吻我。

在她咽氣的前三天,在一個明媚的夏日傍晚,她讓我們把窗簾卷起來,把她臥室的窗戶打開。窗戶麵向小花園;她久久地眺望著濃密的花木和夕陽的餘輝,接著又突然請大家讓我倆單獨待一會兒。

“萬尼亞,”她用勉強聽得出來的聲音說道,因為她的身體已經很弱了,“我快要死啦。很快就要死啦,因此,我想告訴你,讓你別忘了我。我把這東西給你留個紀念(她掏出一個護身大香囊①給我看了看,這香囊跟十字架一起掛在她胸前)。這是媽媽臨死的時候留給我的。因此,等我死了以後,你就把這香囊解下來,拿去讀一讀裏麵的東西。今天我就告訴他們大家,讓他們把這香囊就交給你一個人。你讀完裏麵寫的東西後,就去找他,告訴他我死了,但是我不饒恕他,不久前我讀了福音書,書上寫著:要饒恕自己的所有仇敵。嗯,這句話我讀了,但是我仍舊不饒恕他,因為媽媽;臨死前還能說話的時候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我詛咒他’,因此我也要詛咒他,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我媽媽我詛咒他……你也可以告訴他媽媽是怎麽死的,我怎麽一個人留在布勒諾娃家;你告訴他,你怎樣在布勒諾娃家看見了我,把一切,一切都告訴他,同時對他說,我寧可留在布勃諾娃家也不去找他……”

內莉說這些話的時候臉色變得十分蒼白,兩眼閃著光,心開始劇烈

①俄俗:護身香囊中裝有護身符及香料,借以辟邪。

地跳動,以致她頹然落到枕頭上,約有兩分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知道她是公爵的女兒?”我焦急地叫了起來。新約·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十九。

“萬尼亞,你叫他們進來吧,”她終於有氣無力地說道,“我要跟他們大家告別。永別了,萬尼亞!……”

她最後一次緊緊地、緊緊地擁抱了我。我們的人都進來了。老爺子沒法明白,她怎麽就要死了呢;他不容許有這樣的想法。他直到最後一刻都跟我們大家爭論,硬說她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因為日夜操勞,他整個人瘦了一圈,他整天整天地在病榻旁陪著內莉,甚至夜裏也不走……最後幾夜他根本就沒睡。他極力先意承誌地滿足內莉最微小的任性的要求和最微小的願望,每當他離開她上我們這邊來,他就掩麵痛哭,但是過了一分鍾,他又開始充滿希望,而且硬要我們相信她的病肯定會好起來的。他把鮮花堆滿了她的房間。有一回,他買回了一大把嬌豔欲滴的月季花,紅的和白的,他為了買這些花跑了很遠的路,然後拿回來送給他的內莉奇卡①……凡此種種,他使她感到分外激動。對環繞在她四周的愛,她不能不用自己的整個心來回報大家。那天晚上,在她跟我們臨終告別的那天晚上,老爺子怎麽也不肯跟她訣別。內莉向他粲然一笑,整個晚上都極力裝出一副很開心的樣子,跟他鬧著玩,甚至還笑了……我們大家從她屋裏走出來時幾乎都還抱著希望,但是到第二天,她已經不能說話了。兩天後她就死了。

我記得,老爺子怎樣用鮮花把她的小棺材裝飾起來,他怎樣傷心欲絕地望著她那瘦削的、已經死氣沉沉的小臉蛋,望著她那死後的笑容,望著她那十字交叉地放在胸前的胳臂②。他像哭自己的親生孩子那樣哭她。娜塔莎、我,我們大家都安慰他,但是他沒法得到安慰,內莉下葬後,他生了一場大病。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從她胸前取下了那個護身香囊,親手交給了我。香囊裏有一封內莉的母親寫給公爵的信。我在內莉去世的當天就讀到了這封信。她在信中詛咒了公爵,說她決不能饒恕他,地描寫了自己最後的整個生活,以及她將撇下內莉,把她留在十分可怕的境地,因此她懇求他多少為這孩子做點什麽。“這孩子是您的。”她寫道,“她是您的女兒,而且您自己也知道她是您的,真正的女兒。我讓她等我死後去找您,並且把這封信交您親收。如果您不拋棄內莉,那麽說不定我在黃泉

①內莉的昵稱。

②基督徒死後,不是兩手平放身體兩側,而是兩手交叉,作十字狀,放在胸前。

之下還會饒恕您,而且在最後審判那天,說不定我還會親自站到上帝的寶座前,懇求我們的審判者饒恕您所犯下的種種罪孽。內莉知道我這封信的內容;我把信念給她聽了;我向她說明了一切,她知道一切,一切……”

但是內莉沒有執行遺囑:她知道一切,但是她沒有去找公爵,而且至死不肯與他和好。

內莉知道我這封信的內容;我把信念給她聽了;我向她說明了一切,她知道一切,一切……”起先我也對自己說‘不可能。

內莉下葬後,我們回到家,我和娜塔莎信步走進花園。天氣很熱,陽光明媚。一星期後他們就要走了。娜塔莎抬起她那異樣的目光長時間地注視著我。

“萬尼亞,”她說,“萬尼亞,真是做了一場夢啊!”

“什麽一場夢?”我問。

”我叫道,“你對內莉做了什麽啊?”“知道什麽?”有時候,她的理智似乎完全恢複了?

“一切,一切,”她答道,“這整整一年裏發生的一切。萬尼亞,我為什麽要把你的幸福也給毀了呢?”

我在她的眼睛裏讀到:

簡直令人發指,簡直太惡劣了……這……這……簡直沒法形容!”“不可能!”我叫道。

“我們原可以在一起白頭偕老,永遠幸福的啊!”

這整整一年裏發生的一切。萬尼亞,我為什麽要把你的幸福也給毀了呢?”內莉的昵稱。新約·路加福音。

我在她的眼睛裏讀到:

簡直令人發指,簡直太惡劣了……這……這……簡直沒法形容!”“不可能!”我叫道。

“我們原可以在一起白頭偕老,永遠幸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