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李娘子在正堂安頓好,值班弟子向樓上走去。
三樓的盡頭,賬房的門敞開著,裏麵隱隱約約傳來教課的聲音。弟子放輕腳步,悄悄地朝裏麵望去。
窗明幾淨,斜陽透過窗格投入賬房裏,一縷青煙從香爐中嫋嫋升起,在陽光中盤旋消散。
溫暖的陽光、淡淡的藥香,一切都顯得那樣安然靜謐。
一個手捧卷冊的男子端坐桌邊,他長發如墨,五官清冷俊美,一身普通製式的藏藍色醫袍在他的身上,格外端莊華貴。
他垂著眸子,指尖輕輕劃過書卷上的字句,似乎在沉思。
他的對麵則坐著醫館的左、右兩位執事,也是此次蕭澤遠下山曆練時教導監管他的負責人。
二人明明是要照顧他的前輩,氣場卻在麵對這位萬年難遇的天才麵前無形中矮了幾分,仍然無意識地以蕭澤遠為中心。
“……那為什麽融微草的價格要比聲風木、熏草的價格要低呢?”其中一個執事低聲問。
青年沉默許久,仍未出聲。
一直等不到答案,那位執事歎氣道,“因為融微草更好采摘,藥效也比不上後兩種,自然更加廉價。但這不證明它沒有價值,它反而因為作為平價藥方,救了更多人的性命,但說到底,仍然不是最優選擇。”
藥穀執事看向麵前的青年,他試探地問道,“蕭師侄,你明白了嗎?”
蕭澤遠坐姿端正,臉龐映襯在陽光之下,仍然清冷華貴,無形中便給人高不可及的壓力感。
這樣一個萬年難遇的天才,以全宗奉養一人的規格眾星捧月地長大,竟然毫無傲慢自滿,也無天真單純之色,反而從小少年持重。
如今蕭澤遠年紀輕輕成為金丹道君,愈發寡言少語,威嚴更勝,連他們這些前輩都不由有些小心翼翼。
蕭澤遠睫毛微動,過了半響,他抬起眸子。
“澤遠,記住了。”
他的態度持有晚輩的禮節,卻也一如既往吝惜言辭。
這樣的對話這幾日總是出現,他們說得口幹舌燥,卻很難從蕭澤遠的臉上看出他是怎麽想的。
他似乎不太讚同,但從來不爭辯。
兩個執事互相注視彼此一眼,二人都倍感壓力。
掌門將門派、甚至可以說整個藥修的未來之光交到他們手裏,他們也下定決心好好教會蕭澤遠一些常識,可幾日過去了,進度卻十分緩慢。
蕭澤遠與世隔絕生活在藥穀之中,對金錢之類的外物更沒有任何概念。在他的眼裏,一切都是最本質的樣子,世間草木都無法用金錢來衡量。
更巧合的是,他正好擁有絕世無雙的天賦,可以不被任何框架束縛,別人眼裏藥效不足的普通草藥,在蕭澤遠的手上也會發揮出無與倫比的價值。
蕭則遠的世界自成體係,在涉世未深之前,他們又怎麽可能用短短幾句話教他懂得這些‘常識’呢?
更別提青年的性情太冷,又不通人情,藥修們很難與他進行深度溝通,他們經常要說一大段話,才能得來他幾個字的回複。
兩位執事都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疲憊。
哎,帶孩子好累啊。
比熊孩子更難帶的,是活在自己體係裏的天才兒童。
今日的課程感覺又要失敗了,左執事幹脆看向等候在門外的值班弟子,“有什麽事嗎?”
“執事,有位客人想找最好的醫官看病,還說錢不是問題。”值班弟子這才上前一步,恭敬地說,“弟子覺得這個病例或許會適合大師兄觀摩,所以來問問執事的想法。”
值班弟子一說,兩個執事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
蕭澤遠的藥方從來都隻為藥效而不看價格,經常會加入一些昂貴的藥材,價格往往高得離譜,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水平確是遠超他們所有人的。
一個家境殷實的病人,或許正好可以成為蕭澤遠慢慢入世的契機,他們可以借此機會教導蕭澤遠,讓他初步學會在約束下調整藥方。
看到蕭澤遠沒有反對的意思,其中一個執事開口道,“既然如此,就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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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娘子絕不會想到她的運氣竟然能這麽好。
若是平時,就算有錢也極難同時請到醫館的一二把手,畢竟坐鎮醫館的兩位執事也不會天天有空,更不可能一起出診。
更別提,這次不僅有經驗豐富的兩位醫官,還買二贈一了位絕世無雙的天才!
三人來到大堂,左執事客氣地說,“這位夫人,請帶路吧。”
李娘子不太懂修仙中人的事情,但她知道穿淺色袍子的是醫館裏最高等級的醫修。
看著兩位淺衣醫官,身後還帶著一位如仙人般清冷俊雅的青年,她呆了呆,才趕緊露出笑容,帶著他們前往家中。
兩位執事、蕭澤遠,還有一位隨行記錄的弟子,一行人出了醫館,沒多會便趕到了李娘子的小院。
雖說李娘子前麵的首飾鋪子也還算漂亮大氣,可在修仙者麵前自然算不得什麽,後麵的院落更顯得普通了,看起來不像是有錢人住的地方。
二位執事心下有些猶豫,這些年行醫他們見的多了,家有病人,親屬用各種方式想求一線希望的事情並不少見。
可既然值班弟子來找他們,那一定事先確定了李娘子的身份,他們隻能硬著頭皮走入這間小院。
她若是沒有錢倒是不要緊,行醫費可以省,藥方他們也能盡量選擇便宜的,但他們身邊這位小祖宗可是吞金獸,就算拿出藥方,這位婦人又能擔當得起嗎?
心中泛著嘀咕,醫修們走入屋中,一抬頭,都不由怔在原地。
這個院落本身就不太大,而且又是側房,門一打開,裏麵小小的空間裏放著一套木質桌椅,剩下的便是最裏麵的床榻了,可以說幾步便能走到頭。
越過李掌櫃的肩頭,醫修們看到一個年輕的美人臥在病榻上,正沉沉睡著。烏發散落在她的肩膀上,更顯得肌膚蒼白似透明,仿佛一陣風就能要了她的命。
雪壓枝頭,嬌花照月,讓看到她的人都不由自主放輕了呼吸,生怕將那搖搖欲墜的花枝徹底壓垮。
直到蕭澤遠繞過他們直徑進屋,醫修們這才回神跟上。
醫修們不免要與李娘子客套、詢問幾句,蕭澤遠過去幾乎從不與外人接觸,行事作風也顯得十分直接,那邊還在說話,他已經來到病床旁。
修仙界的初步問診是由醫修以真氣入脈,探測患者身體狀況,把脈算是比較常見的接觸方式。
虞容歌的左手搭在薄被邊,手腕纖細蒼白,青灰色的血管清晰可見,虛弱得幾乎聽不到脈搏聲。
兩位執事問了虞容歌這幾日的大致狀態後,依次上前把脈,二人的神情變得有些凝重。
看到醫修麵色不虞,李娘子擔憂道,“請問大人,我家妹妹……”
執事們互相對了個目光,神情都有些複雜。
“令妹先天不足,體質天生比常人還要差幾分,就算從小好好安養,都很難調理好,更何況……”右執事蹙眉,他委婉地問,“令妹可是否受過什麽苦楚?”
如果不是李娘子的擔憂不像是裝的,又願意花大價錢給這姑娘治病,他們都想直接問這個姑娘是不是從小被家裏虐待到大的。
怎麽會有人把自己的身體禍害成這個樣子?
“您是說……”
李娘子有些猶豫,虞容歌當時昏倒在她店門口的時候,她就覺得這姑娘像是從哪裏逃出來的。可是這些事情不適合現在就告訴外人,李娘子怕給虞容歌生事端。
“她快死了。”
就在這時,一個冰涼如寒泉的聲音響起。
眾人愕然抬頭,隻見站立在一旁的青年身形修長,如琥珀般清淺的眼底不悲不喜,神色平靜,似乎完全不知曉自己話中的重量。
沒人料到蕭澤遠會忽然開口,而且一開口就是大忌!
床榻上,虞容歌悠悠轉醒。
她本來習得一個新技能,可以在睡夢中翻看原著,這小說厚得要命,人物又多又複雜,寫得倒是蠻精彩的,虞容歌就當做是連環夢了。
但她現在身體太弱,睡得淺,外界一直有人窸窸窣窣地說話,她很輕易就被他們吵得醒了過來。
結果醒來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有人說她要死了。
這是哪裏來的棒槌?
虞容歌大腦還有些發懵,一抬眼,發現自己屋裏還挺熱鬧,加上李娘子,這小小的屋裏擠了五個人。
眾人之中還有一個謫仙般的美人,生得俊美清雅,仙姿絕塵,不似凡俗中人。屋裏寂靜無比,其他幾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尤其是幾位醫修,胡子差點沒拽斷幾根。
而被所有人盯著的青年仍然一臉正經平靜,仿佛絲毫不懂閱讀空氣。
整個畫麵有點滑稽,尤其是眾人五顏六色的表情和蕭澤遠的淡定反差太大,讓虞容歌沒有忍住,她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瞬間打破了房間內的寂靜。
花苞頂著寒雪綻放,冰雪消融,一切似乎都隨著她的笑容有了生機。
虞容歌笑著問,“那你覺得,我還能活多久?”
蕭澤遠抬眸,對上她帶著笑意的眸子,微微一怔,竟然沒有立刻回答。
醫修們這才回過神,他們眼前一陣陣發黑,冷汗都冒了出來。
——完了完了,他們神藥峰的一世英名,要斷送在少掌門的手裏了!
“實在抱歉,這個是我們師侄,他天賦奇高,就是從小沒怎麽接觸人,說話總是沒輕沒重,這……哎,老夫實在愧對二位,這樣吧,小姐的問診和藥方我們都不收費了……”
這句話剛落下,他們就看到本來笑意盈盈的的虞小姐,頓時變了臉色。
“胡說什麽呢,怎麽能不收費!”虞容歌嚴肅道,她指向蕭澤遠,“我看你們這個師侄挺好的,就讓他來全權治我的病吧。”
這是什麽,天才師侄?不會是原著角色之一吧,不確定,不過來了就別想走了!
“這……虞小姐,我們此次是帶人前來觀摩的,確實是想由他來開寫藥方,但全部交由他治病,實在是不妥啊。”為了讓虞容歌收回成命,左執事甚至開始謙虛,“他雖然很有天賦,但是從不懂人間疾苦,也沒有過這方麵的經驗。他的藥方雖然極有成效,可是其中藥材都往往價格奇高,恐怕……”
“什麽?!”虞容歌的聲音頓時比醫修還要高,甚至遮過了他的聲音。在那一瞬間,病氣似乎都離開了虞容歌,她鏗鏘有力地說道,“好啊,既然如此,我更不能錯過這位天才了!治療我的人,非他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