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萬裏之外, 五位天極宗弟子宣布了一起搬家的好消息之後,便緊鑼密鼓地開始統計起人數和家庭狀況。
這個村子原來有一千二百多人,如今隻剩下四百多出頭, 幾乎家家戶戶都死了人, 幸存者卻都很快抹幹眼淚,繼續幹活和收拾東西。
人不多, 弟子們統計了一天也就結束了, 傍晚時,他們終於在桌邊坐下,這才有機會喘口氣。
逝者已經安葬, 可土地中仍然彌漫著淡淡血腥味,對感官靈敏修仙子弟而言, 著實是種心理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
桌子上是村民送來的飯菜, 不論弟子們怎麽說,二十多個盤子仍然疊滿了桌麵。
“小老虎,你能不能勸勸鄉親們,我們真的吃不了這樣多。”為首的趙姓弟子無奈道。
一個半大少年正在他們身邊轉悠,為眾人倒水。
少年身形瘦弱單薄, 可手臂和腿肚子上都是薄薄的肌肉, 一看就是常年幹活、上樹下水閑不住的孩子。
“趙仙長又糊弄我。”他放下水壺,小聲嘟嘟囔囔, “我昨天都看到了, 你們一個人就能吃三盤菜。”
弟子們有些訕訕,他們還未辟穀,消耗大, 吃的自然也多,但好歹是修仙者了, 就算隻吃個半飽也沒什麽,又不是沒過過苦日子。
他們都不想讓村民這般傷心時還要忙著記掛他們。
被小孩子點破大胃王,陳弟子幹脆用手呼嚕少年的頭,將他摁坐下。
“好了,你別忙了,一起吃。”
少年搖搖頭,“這是給仙長們吃的,我不餓。”
這半大少年名為李承白,生得好看不說,性格也十分開朗外向,很討人喜歡。
天極弟子們第一次來村子的時候,就是他忙前忙後幫忙張羅,一點都不像其他村民那般恐懼修仙者,反而像是單純招待遠道而來的朋友一樣。
眾人都很喜歡這孩子,尤其是這孩子不僅熱心,還聰明機靈,膽大心細。
李承白發現天極弟子們是好人,便蹭過去撒嬌,告訴他們附近有妖獸為非作歹,傷害村裏人,拜托他們出手擺平。
弟子們得知此事,第二天就去把那幾個妖獸連窩端了,村子頭疼數年的危機因為小兒的一句央求,就此解除。
眾人離開這個仙州之前,又特地繞路數天回來,一半原因便是想著這個孩子,想臨走前送他點東西,沒想到第二次見麵來得如此慘烈。
這次災禍中,李承白親生父親沒了,隻剩下母子二人,幹脆搬回娘家,和娘家人相依為命。
和李承白關係最好的小夥伴也死了好幾個,有些連屍首都沒有,少年隨著大人,拿著盆和破布袋,一點點鏟下土地上的碎肉,就這樣葬在了村子後麵。
天極弟子們都心疼這個小孩,沒想到他性情竟然非常堅韌,在他們麵前眼圈都沒紅過一次,反倒仍然利落地忙前忙後。
要不是他們見過這孩子兩麵,知道少年過去是怎樣無憂無慮快活的樣子,不然真的會被他堅強所騙。
陳姓弟子名為陳盛,算是天極宗裏年紀比較大的師兄了,天極宗的優良傳統就是往回撿落魄小孩,如今看到李承白如此懂事內斂,反而更加心疼他。
“好,這是給我們吃的,你不碰。”陳盛從儲物袋裏拿出幾塊糖塞給他,笑道,“我們吃飯,你吃糖,好不好?”
少年沒有再推拒,他將其他糖收了起來,隻將其中一塊放入口中。
“好吃!”
李承白眼睛一亮,終於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
其他弟子揉了揉他的頭,這才開始吃飯。
發生這麽沉重的事情,大家也都沒什麽心情聊天,飯桌上安靜得有些沉悶。
少年望著他們,知道仙長們忙了一天,就是為了將所有人都帶走,回他們的門派去。
修仙者和仙門對於凡人們而言,都是高不可及、天上雲巔般的存在。他們相信隻要成了修仙者,便再也不會被病痛和恐懼所擾,要麽能騰雲駕霧,縱橫山水、要麽能享受萬千富貴,住在金屋銀屋。
當然,凡族能出現後麵這個的幻想,多虧了世家商盟數百年為一日的敗壞風氣。
可不論如何,對未來的憧憬讓剛剛經曆過可怕事件的少年,湧起了淡淡的希望。
“仙長,你們的門派是什麽樣子呀?”他好奇地問,“你們真的住在雲上麵嗎?”
“我們——”陳盛剛想開口,立刻想起了剛剛的教訓,他歎氣一聲,“等到了你便知道了。”
李承白乖巧地點頭,沒有再追問。
過了一會兒,他小聲說,“那以後我還能去見你們嗎?”
仙長們是救命恩人,更是懲惡揚善的修仙者,原著中導致李承白心魔的仇人被他們當場誅殺,雖然仍有鬱氣積壓在心裏,卻還是比原著描述的狀況要好上許多。
李承白因此事心境微微發生轉變,他鏗鏘有力地說,“就算、就算我隻是區區一個凡族,我也想做仙長們這般了不起的人,我想學劍,想保護村裏人!”
弟子們一怔,隨即都笑了起來。
少年的臉紅紅的,就算他再初生牛犢不怕虎,也知曉修真界裏凡人的地位有多麽低入塵埃,而擁有法力的修仙者正如空中明月,他想要學習修仙者,不正如猴子學人般招笑嗎?
“你們在嘲笑我嗎?”李承白有些生氣,卻並不退縮,反而握緊拳頭,堅定地說,“修仙者是很了不起,可我也能成為了不起的凡族!”
“沒有笑話你,小老虎,你的誌向很遠大,以後回了門派,我們多多教導你不就行了。”其中一個弟子笑道,“我們是在笑話我自己,我們這樣普通的家夥,哪裏能擔待得起你這般高的評價,也不過是出門曆練這一趟,漲了點經驗罷了。”
“是啊,我們宗主和大師兄那才是——”
另一個弟子話剛出口,立刻反應過來,自己給了自己一巴掌。
他欲哭無淚地看向陳盛,“師兄,我、我……”
“哎。”陳盛歎氣道,“等回宗門慢慢算賬吧。”
弟子們太自豪自己的門派了,尤其敬重宗主和大師兄,他們私底下也動不動咱宗主、大師兄地叫,說得多了跟叫爹媽一樣,幾乎下意識就往外麵帶。
看到一旁的少年惴惴不安,陳盛安慰道,“沒事,不用怕。家有家規,宗門也有宗門的規矩,是我們做錯事,和你無關。”
李承白呆呆地看著打自己的那個修士,他下手下的很重,竟然將自己半邊臉都打腫了。
這、這麽可怕的規矩嗎,難道叫宗主和大師兄的犯了忌諱?
李承白甚至有一種詭異的感覺,他和村裏人視若天神般的幾位修士,在他們的門派裏的地位似乎……不太高的樣子?
修士之間的隻言片語,讓李承白有一種他們更像是一個大家庭裏輩分很低的晚輩的感覺。
仙長們的宗門,似乎很規矩森嚴的樣子。
李承白含著糖,這下真的不敢再說什麽了。
他陪著眾人吃飯,吃到最後的時候,年紀最大的那位老修士忽然拍了下桌子,將他嚇了一跳。
“老朽真是年紀大糊塗了,你們這幾個孩子怎麽也不想著點?”老修士看著眾人迷茫的神情,他無奈道,“宗主臨行前讓我們順路看看有沒有好苗子的事情,沒一個人長腦子記住的!”
天極弟子們從迷茫轉為恍然大悟的驚喜,“對啊,我們怎麽把這麽重要的事情給忘記了!”
邪修屠村的事情太大了,他們這幾天忙得腳不沾地,身體累精神也緊繃,怎麽可能還記得住這件事。
弟子們心疼欣賞李承白這小孩,老修士自然更心疼,他吃著飯,還可惜著,要是這孩子有修仙的天賦就好了。
這麽一個念頭,他忽然想起來——他們帶著檢測天賦的法寶啊!
雖然這種便攜的檢測法寶功能單一,隻能看有或沒有兩個答案,但已經足夠了。
李承白迷迷糊糊的,隻覺得仙長們忽然都很高興,飯也不吃了,將他拉進房間內坐下。
沒過一會兒,陳盛興衝衝地走了過來,他用一個玉石般的東西抵住少年的額頭。
“小老虎,閉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去感受石頭。”
李承白依言閉眼,努力去感受額上的玉石,石頭涼涼的,但很快,它像是著起火,越來越熱。
他聽到其他人響亮地倒吸一口冷氣。
“他真的是!”
是什麽?
少年剛要睜開眼睛,就被激動的修士們撐著腋下舉了起來,晃來晃去,顛得他直暈。
“小老虎,你有修仙的資質!”那個打了自己一巴掌的弟子最為開心,“你要和我們一起回門派了!”
轟隆——!
仿佛一道悶雷劈下,李承白睜大眼睛,他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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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麽,他們真找到了修仙的苗子?”虞容歌驚愕道。
沈澤頷首。
“所有三十歲以下的凡族都測過了,隻有一個十三歲的男孩測出了資質,他叫李承白,家裏還有一個母親。”
虞容歌知道他們真的遇到了修仙的苗子,再聽到李承白的名字就沒那麽吃驚了。
她微微點頭,就聽到沈澤說,“你有沒有想好,該如何處理這孩子的身份?”
如今天極宗還算是‘小作坊’,還沒有正經的師父,沈澤帶大的這些師弟師妹如今名義上是內門弟子,但實際上既沒拜前任已經逝去的宗主為師,也沒有拜過沈澤,都是他湊合著什麽都教一些。
他的這些師弟師妹倒是不算什麽大事,畢竟都是自己人,等到以後穆辭雪出山了,天極宗的傳承便撿起來了。
可是李承白這個小孩就不同了,他算是天極宗正式要接納的第一個新人,要如何安頓他呢?
沈澤是個做事很利落幹淨的人,以前關起門過自己的日子也就那樣了,現在要發展宗門,他必然是不想像是過去這樣繼續下去的。
可是真的拜自己為師,沈澤又不願。
他認為自己大病未愈,還沒突破金丹期,還沒資格正式做師父。
虞容歌也在想這件事。
關於男主的命運,她考慮了一天,最後決定去他丫的。
她束手束腳個什麽勁,不就是男主嗎,既然讓她碰見了,那就根據她的想法來。
既然有這個條件,何必讓李承白再受原著的苦。
人她是收下了,至於他的安頓問題……
虞容歌想起了他原著裏的師門。
其實李承白的原師門和天極宗的狀況很像,區別是前者連門派都沒有,師徒六人像是一家人般隱居竹林小院。
根據原著裏李承白的回憶,他的這個師父頗有雅士之風,隻不過身體病弱,尋不到良醫來治。
他的師父是個良師,哪怕隻是隨口指點,都能讓人受益頗深。可惜精力不濟,後來好不容易得到一味珍稀靈藥,又惦念他這個徒弟,最終還是未用,而是留著給李承白做了對修煉有益處的丹藥。
李承白因為邪修屠村的殘忍真相心魔橫生,渾渾噩噩許久,連竹林都不願回去。
直到師父去世,他才意識到自己為了過去而忽視了身邊更重要的人,可惜為時已晚,他連師父最後一麵都沒見到,師父卻惦記著他,為他留下丹藥。
李承白受此刺激破境金丹,從此不願再被過去的傷痛所束縛,可惜師父已逝,其他師兄師姐因此事與他離心,終究還是走了兩條路。
再後來,師兄師姐因仗義執言,得罪世家商盟,被商盟派出通緝令追殺,就此李承白開始了他不斷失去和複仇的人生。
虞容歌覺得,他師父這個病放在天極宗根本不是什麽問題,都有兩個病號了,也不差再多一個了。
最好是能找到李承白原著的師門,反正他們沒有真的門派,最好留在天極宗,以後天極宗就多了一個名正言順的師尊長老。
如果不願意,那讓他們和李承白多見見,看看有沒有師徒緣也是好的。
虞容歌想來想去,基本下定決心。她剛想開口喚人,便歎氣道,“蒼舒離不在,想找個靠譜點的人出去都找不到。”
她翻出法寶聯絡蒼舒離,卻沒看到一旁的沈澤眼中劃過些許情緒。
蒼舒離很快接通聯絡,他吃驚道,“容歌?你竟然主動聯係我?!”
虞容歌剛要開口,就聽到他自言自語地嘀咕。
“不對啊,這不像她這般冷血無情的人能做出的事情啊,反正她絕對不是想我了。難道是我做錯了什麽事情,如今東窗事發?不對。總不會是她又有什麽事情需要人去辦,結果放眼望去,整個門派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竟然隻有我一個人最靠譜,她連第二個都找不到了?”
聽著蒼舒離用話暗搓搓點自己,而且她一個字沒說,他就猜到了。虞容歌太陽穴直跳,她嘴角抽搐,總算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是啊,除了你,我還能靠得上誰啊。”她陪笑道,“蒼舒離……”
“哎。”蒼舒離歎氣道,“小姐的懇求,我怎麽會舍得拒絕呢?隻是……”
“等你回來,我們就出去玩一圈,好不好?”虞容歌覺得自己這一年多薅這位大反派的狗毛薅得夠多了,是該多依著點他。
她哄道,“這回絕對不拖了,誰拖是誰小狗。”
蒼舒離這才心滿意足地掛斷通訊,按照虞容歌給的大致地址去搜尋。
放下法寶,虞容歌對沈澤吐槽,“誰能想象得到,初見麵的時候我簡直煩死他了,還是蒼舒離非要留下來。沒想到,我現在倒是真的離不開他了。”
“蒼舒道友是做實事的人。”沈澤也說。
等到離開虞容歌的院子,沈澤神情有些黯淡。
縱然有師祖的丹藥相助,他恢複身體也不是幾天的事情。更別提,築基期與金丹期之間的溝壑猶如高山與低穀,他若不突破金丹期,便無法幫助虞容歌。
他想做她的劍,可哪有不出鞘的利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