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半個月的時間, 分了三批,村子裏所有人都搬來了天極宗的地盤,連小貓小狗都沒有留下。
至此, 李承白的的前路與未來, 徹底與天極宗融為一體。
就在最後一批村民也被轉移後的第二天,一個人出現在已經空空****的村子裏。
縱然距離那次慘案已經快有一個月的時間, 可支離破碎的半邊村莊、村外數百個新墳、散發著淡淡血腥氣的泥土……一切都無聲地敘述著這片土地發生的事情。
來者步伐緩慢地穿過空曠的村子, 一直來到無數墳前,默然無語。
他來晚了。
這個念頭出現在柳清安的腦海裏,強壓的真氣頓時紊亂上湧。
他抑製不住, 一口血噴了出來,便更似凡族一般, 咳嗽許久都無法停下。
幾天前, 閉關五年的柳清安從入定的狀態蘇醒,幾乎不敢置信現在今夕是何夕。
他竟然真的回來了,他重生到了一切的最開始之前!
柳清安此生也遭遇過不少磨難,最讓他痛苦的時刻,便是在幾百年前, 他的修為從元嬰期滑落至金丹期。
從那一刻開始柳清安便明白, 他已經與得道成仙無緣了。
對於一個一心修仙的修士而言,這無疑是給他判了死刑, 其餘的也不過是活的時間長短而已。
有些修士就此黯淡頹廢, 也有些修士努力找尋人生新的支柱。
柳清安與旁人都不太一樣,他從娘胎裏出來的時候便身帶奇毒,修煉於他而言最開始更像是不得不保命的手段。
當花了一千多年時間艱難步入元嬰期的時候, 他曾經以為自己快要成功逆天改命,結果隻維持了不到幾年時間, 便重新滑落回金丹期。
柳清安頹廢過後,他選擇做一個師長,將自己的閱曆和本事教導給弟子,看到他們繼承自己的本領,心中也有些寬慰。
一開始,他選擇在如今修真界的第二大仙門、天武宗裏做劍修的長老。
但沒過幾百年,柳清安便意識到自己或許根本不適合做師尊。
原因無他,天才的青年才俊很少,大部分有點小天賦的弟子終其一生也不過才築基期而已,壽命也不過一二百年。
更多的弟子甚至不必等壽元將盡,便早早地夭折在秘境、任務、曆練當中。
柳清安已經放棄修仙,也接受了自己身受奇毒而比其他修士短壽的命運。
做師父是他給自己選擇的新道路,他沒辦法一邊投入感情,一邊眼睜睜看著他用心教導的弟子一去不複還。
柳清安作為師尊長老,在門派裏留下了很大的名望,或許是因為他確實是唯一一個全心全意將注意力放在弟子身上的長老。
然而當自己最看好的一個後生也去世後,他最終還是心灰意冷地請辭,從此隱居山林。
百年的時間彈指一揮間,機緣巧合下,柳清安先救下一個女童,隔了幾個月,又救了一個男孩。
他們的修仙天賦都是柳清安所見最好的,或許好好培養能達金丹期,兩個孩子又癡纏得要命,柳清安心一軟,最終還是收了徒。
他心道自己最多隻剩下不到百年的性命,這回總歸不會是做長輩的送晚輩了。
又過幾十年,兩個弟子步入築基期之後,柳清安帶著他們四處遊曆,偶然在仙城裏碰到了做工的李承白。
李承白那時十六、七歲,常年吃不飽睡不好,看著比年紀小一些。
少年雖然清瘦,穿得衣袍也老舊不合身,難得的是他衣冠整潔,也並未其他凡族因艱難度日而戰戰兢兢的萎靡神態,反而目光清朗,有禮有節,在這仙城裏最大的酒館中做小廝。
不論遇到多蠻橫的顧客,他都笑意盈盈。
有些不如意的低級修士和世家子弟最喜歡欺負凡族,他們自己在修仙體係裏是最底層,不被人看得起,便轉頭去欺負比他們地位更低的凡族。
這個念頭,許多小門派的修士和散修被人殺人奪財,若背後無師門長輩依靠,也隻能不了了之,更何況是在修真界毫無根基的凡人呢。
那些修士中的垃圾看到李承白這麽一個凡族少年身上竟然也有天驕俊傑般的俊朗氣質,如同被太陽灼燒的魑魅魍魎,更是要找他麻煩。
柳清安碰上的便是這一幕,他出於憐憫救下少年,結果意外發現,此子竟然擁有潑天天資!
饒是一向溫和慢吞的柳清安,都呆住許久。
擁有這樣可怕天資的少年在仙城呆了三年,竟然沒有一個人慧眼識珠。
他救下李承白之後,發現少年氣血虧空,衣服遮蓋下是一層又一層傷痕,新的蓋著舊的,看得人觸目驚心。
有些是做重活累活留下傷口,也有些一看就是被人打的。
如果不是柳清安出手相助,他或許這一次便挺不過去了。
一想到這孩子擁有的天賦足夠讓整個修真界任何勢力搶著爭取,卻差點無聲無息地被人打死,柳清安便不由心疼。
等到李承白蘇醒之後,卻仍然是有禮陽光的樣子,眼裏沒有一絲陰霾,柳清安更珍惜他的性情。
收了李承白為徒後,柳清安帶著弟子們回到竹林,隱居山穀,竟然真過上了桃花源般的美好日子。
過去他和兩個大徒弟之間仍然有些師徒的疏離,有了李承白這個活寶後,那層尊師重道的隔膜被打破,師徒幾人倒真像是一家人了。
柳清安那時候隻覺得日子很美好,兩個大徒弟懂事聽話,小徒弟聰明孝順,師姐弟之間關係融洽。許多事情隻有後來回想才方覺自己做錯了。
兩個大弟子已經是難得的天賦了,可是仍然不比師弟。
柳清安帶著病體都能修煉到元嬰期,自然也是驚世天才,這麽多年才遇到一個能跟得上自己思維節奏的人。
如果這孩子年長點,他們一定會是知己;而這個最懂自己的人,是自己的弟子,恐怕是全天下師父最暢快的事情。
李承白資質如此之高,性情又太好,柳清安很難不把重心都偏向於他。
十年後,李承白已經築基期,這個可怕的速度讓師兄師姐望塵莫及。
一切似乎才剛剛起步,卻突逢變故。
李承白獨自出門曆練的時候遇到了血海深仇的屠村敵人,對方也不過築基中期,這麽多年都沒有進展,李承白殺他報仇,卻不僅沒有解開心中的仇恨,反而更添心魔。
如果毀了他一生、屠淨所有村民的邪修是個實打實的惡人梟雄,又或者他殺整村人的目的更加邪惡,或許李承白都不會那麽痛苦。
可是殺了他全家、葬送村民一千二百餘人的仇敵,那個讓他年幼時絕望欲死的人,竟然隻是一個碌碌無為的庸才!
一個蠢笨如豬的肮髒貨色,隻是為了試試法寶這般輕飄飄的念頭,就屠盡了李承白的家鄉。
李承白怎麽可能不恨。
最痛苦的時候,他甚至精神都有些出了問題,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自己到底是修仙者李承白,還是凡族李承白。
他對整個修仙界都產生了割裂感。
這其中最大的問題,就是李承白太能忍了。當柳清安意識到他不對勁的時候,一切已經晚了。
李承白渾渾噩噩,回來跪拜師父,便一去不複返。
柳清安這些年全心全意養這個弟子,因得此佳徒,連身體都好轉了一些。
他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趕緊讓大徒弟去打聽,李承白那日幾乎將人切成肉泥,許多修士都看到了。
柳清安聽到這件事,焉能不知發生了什麽,又想到那日李承白如同蠟燭熄滅的空洞眼眸,一想到自己的愛徒被刺激得精神出了問題,自己卻全然不知,氣火攻心,直接吐了血。
他的身體衰敗愈發厲害,讓兩個大徒弟去找李承白,怎麽都找不到,柳清安更是自責,又夜夜惦念,本來就壽元將盡,這下可好,他很快步入膏肓。
大弟子和二弟子輪番照顧他,另一個則為師父到處尋找治病良藥,好不容易得來一味珍貴的藥草,柳清安隻知自己壽命已到,恐怕仙丹也無力回天。
他隻是囑咐兩個弟子,李承白已經築基巔峰期,渡劫結丹時勢必凶險,靈藥拿去做結金丹,也好多護他一些。
弟子們看師父已經氣若浮絲,自然泣著答應。
丹藥做好的那一天,他就逝去了。
柳清安人死了,魂魄卻未輪回,反而仍然留在修真界。
他也因此才意識到自己過去做了那麽多錯事。
錯之一,他身為師尊,隻愛惜李承白的天賦與性情,卻從未想過弟子因何才有如今的性子。
李承白隱忍,他便從沒想著過問,可知過去的愛護都隻是表麵功夫,是他這個師尊最大的失職,才讓弟子獨自承受如此大的創傷。
錯之二,兩個大徒弟懂事聽話,總是不讓他操心,時間久了,柳清安更是習慣性地重視還未養成的小徒弟,甚至連死時都滿心記掛李承白。
連他們一片心意尋來的草藥,也要反手贈與幼徒,從未想過兩個大的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是非不分,不懂一碗水端平,最後傷了所有徒弟的心。
可笑這些孩子們對他隻有孺慕之情,覺得他是最好的師父。
這一切全是他的錯,他不配為人師啊!
柳清安一開始不明白自己為何死後會有這樣的機緣,後來他覺得,這可能是老天看他為師不尊,所以才以此折磨他。
他看著李承白來遲一步,麵對自己的墳墓,青年心神震動,猛地從裹挾著他的心魔中掙脫,竟然就此破境金丹期。
柳清安沒欣慰多久,便眼睜睜看著自己昔日情同手足的弟子們決裂。
他死前太過偏心李承白,反而更襯得李承白的離去不忠不義。
然而隻有柳清安自己明白,這一切的因果都隻在他的身上,若是有錯,也隻有他的錯處。
李承白的童年已經慘烈,青年時期還要背負上師父掛念他而去世的重擔,如兄姐般的師兄師姐也與他一刀兩斷,此間種種痛苦,卻無人能述說。
後來的事情更是折磨,他看著兩個大弟子因正直剛烈,與世家商盟結仇,先後去世。
李承白沒救下家人,沒救下師父,如今又沒了師門,從此之後,便在苦海裏掙紮。
他總是被海浪拍下又爬起來,不知有多少次,柳清安以為他要支撐不住了,李承白卻又堅韌地前行。
他遇到很多奇遇,有了很多機緣,可是柳清安看得快要嘔血。
李承白的身邊人總是來了又去,他的同伴會死去,會因利益不同而分道揚鑣,會因有了心愛之人有了軟肋,而轉身走入凡俗,放棄理想。
李承白總是孤獨的。
他的路實在是太漫長了,漫長到最後,一切仿佛都是折磨,他得到了什麽好寶貝,柳清安立刻開始擔心他要為此失去什麽。
到了最後,恩恩怨怨生生死死都糾纏在一起,勁敵死了,不見李承白開懷;遇到新的誌同道合之人,他也隻是淡淡笑笑。
待到他大乘期的時候,已經是能撼動四海八荒的大人物,李承白的身邊既沒有敵人,也沒有朋友。
遇到的他的人都敬仰他,卻無人愛他。
越到最後,李承白越淡然,仿佛隻有柳清安這個做師父的仍然為他疼痛。
如果自己是實體,柳清安真的要嘔血。
如果李承白的潑天資質要以受夠天下所有罪難來換,柳清安寧可他天資平平,在師門的庇護下安然度過百年人生。
李承白準備渡劫飛升的前一夜,他先是回了家鄉。
千年過去了,記憶裏的村莊早就被森林野草覆蓋,仿佛這裏從未有過人煙。
李承白又去祭拜了安葬師門的竹林,在這裏坐了一夜。
也就是這一晚,修真界威震四海的劍尊彎下脊梁,從指縫中透出幾聲微不可聞的哽咽。
“師父,我做到了。”
“總算……無愧於您。”
看著這一幕,柳清安如雷轟頂。
怎麽會?
他以為李承白早就放下了,他雖為師父,與他的師徒情誼也不過十餘年而已,李承白曆盡磨難,十年而已,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他這些年來甚至都沒回來祭奠過。
甚至李承白不止他一個師父,他這樣的天賦奇才,自然也備受各路大佬的喜愛。
柳清安忽然想起來,李承白確實沒有再叫過別人師父,隻是以前輩敬稱。
所以,李承白從來都沒有忘記過竹林中的那十年。
甚至在後來的那些風風雨雨之中,記憶裏的師門十年,應該是他最幸福的時候。
也就是說,李承白背負自己因不孝而逼死師父的沉重罪孽直到今日。
他記得師父對的得道飛升的遺憾與向往,記得師父對劍道的喜愛。
如今他距離渡劫飛升隻剩一步,也成為修真界劍修第一人,甚至已有劍尊的威名,如此完成了師父的夙願,李承白才敢回來祭拜他。
徒弟沒崩潰,柳清安快要瘋了。
他這是造的什麽孽啊!
如果不是他沒有注意弟子的精神狀況,也從未寬慰過他,李承白當初又何至於走到那一步!
而且他壽元將盡,就算不氣急攻心,也沒兩年好活了,關徒弟什麽事。
都怪他啊。
就在這時,柳清安聽到李承白說,“師尊,飛升之後我會盡己所能做一個好神仙,以眾界為己任。凡塵中事,今日皆消……請您不要怪我。”
在這番話中,柳清安恍然明白為什麽自己死後有此機緣了。
他親眼看著弟子這一路的無數機遇,自然早就意識到他不同凡響,天道之子也不過如此。
或許正是因為李承白心裏沒有一日不念著他,所以他以這樣的形態存在。
飛升之前,李承白終於要放下一切了。
這是就是一切的終局嗎?
弟子得道飛升,可是柳清安有一種死不瞑目的痛楚。
他不甘心啊!
李承白離開竹林的時候,柳清安失去了意識。
他猶如做了一段冗長的噩夢,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自己正在洞府打坐。
柳清安以魂魄存在的時候,不知想要氣得嘔血多少次,如今忽然重生,腦子還沒跟上,就吐了大把的鮮血。
意識到自己真的回到了最開始,他立刻激動起來,想要改變前世格局。
重中之重便是阻擋那個屠村的豬狗之輩,可是,他還是來晚了。
此刻正是夕陽西下時,溫暖的光輝落在空無一人的村莊,顯得十分蕭瑟。
柳清安身形踉蹌,他雖重得性命,卻幾乎一蘇醒的時候便心魔纏身,病情惡化。不到幾天的時間,整個人卻消瘦了一大圈,仿若即將搖搖欲墜。
柳清安本是清俊溫潤的端方氣質,此刻蒼白的唇瓣沾了鮮紅的血,眉宇間更帶著解不開的鬱色,清雅裏生出一股綺靡頹廢的豔色。
無端竟然有種高嶺之花被拉入凡塵、君子被迫失節的破碎感。
村子已經人去樓空,柳清安又在幾個仙城尋了一個月,也沒有找到。
他不知是李承白這個時間不在這裏,還是因為自己重生而改變了什麽,整個人更是鬱鬱。
想起自己前世被忽略的兩個大徒弟,柳清安勉強重振精神,先返回竹林。
回去的時候,就看到他的大徒弟欒夢曼正在院中忙碌。
柳清安看到她,心中總算好受點,欒夢曼看到他,立刻迎了過來。
“師父,您回來啦。”她說,“您朋友已經等了您兩天了。”
朋友?
柳清安隨著李承白經曆一世,此前種種已經記不太清,他有些疑惑,步入主廳。
因是在竹林裏隱居,所以師徒三人住的小院、房屋皆親手以竹子製成,頗為雅致。
白紗幔帳輕輕晃動,柳清安挑起紗簾,便看到一個青年坐在窗邊,身姿舒展,儀表堂堂。
他的五官其實生得很是銳意,垂眸的時候,自帶拒人千裏之外的疏冷淡漠,仿佛什麽都到不了他的眼前。
可是當青年抬起那他那雙過於漂亮的桃花眸的時候,先前下意識畏懼他的人都會以為自己看錯了,而被他的含情眼與溫柔笑意欺騙。
柳清安腳步一頓,他看著這個不速之客,不由瞪大眼睛。
蒼舒離這個瘋子神經病腦子有問題的家夥怎麽會在他的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