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舉最近的日子過得格外不順心。
世家商盟裏, 孫家排第四,可謂如日中天。他作為從小被當做家族接班人培養的大公子,雖然要在父親和爺爺麵前謹小慎微, 但在其他人麵前可謂是眾星捧月。
就連族內他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們都不敢與他相爭。
然隻有一人是他的眼中刺, 便是孫舉二叔家的女兒,名孫靈英。
眾人皆知孫家的大公子是個英年才俊, 年紀輕輕便已經有築基期的修為, 卻不知孫家旁係的三小姐同樣天資出眾,也是築基期。
孫舉心裏對自己的水平很清楚,他其實天賦隻能算中等偏上, 突破到築基初期已經很勉強,並且還是家裏以無數稀有丹藥供應後的結果。
而孫靈英從小跟著爺爺長大, 聽說天資卓越, 不僅隻用二十五年便修煉到築基期,更是頭腦靈活,很會做生意。
如今老頭子歸家,也把這個心肝寶貝孫女帶回來了。
孫靈英人如其名,長相英氣漂亮, 人也機靈大方, 不僅能和那些世家紈絝弟子打成一片,更是很受長輩們喜歡。
孫舉頓時警鈴大響!
要知道整個世家的立家祖訓可是說過, 家主人選隻擇優, 血統親情也要往後排。
世家祖輩為了能讓世家延續下去,可謂煞費苦心,曾經寫了林林總總數十條來告誡後輩。
一是家主之位能者居之, 理論來說隻要同姓,不論多遠房邊緣的族內子弟, 若擁有天賦,皆可競爭家主位置。
二是男女婚嫁平等,聯姻時弱的一方嫁給強的一方,不分男女。為了彼此平衡,兩個家族也會你嫁過來一個孩子,我也送嫁過去一個。
總而言之,從家族到個人祖輩祖訓都有很多,可當利益捆綁得越來越重,人心也會動搖。
最開始的世家修士仍然是修士,如今的世家修士側重的卻是世家本身,不少祖訓都已經被變動。
許多家主不願權力給外人,便強行塞給自己的親生骨肉,幾代下來,世家猶如池塘,表麵光鮮,其實水底積滿汙垢。
其次世家最需要的就是人,孩子再多都能養得起,可以用來聯姻,可以互相幫扶。如果萬一能生出一個有天賦的孩子便是撞大運的喜事,是以世家又開始默認嫁女。
畢竟一個男人可以娶很多女子,可女子卻隻有一個肚皮。女兒這邊吃點虧,兒子那頭又能補回來。
在這種風氣下,世家公子逐漸壓世家小姐一頭,家主這樣的位置,也會在條件差不多的情況下優先考慮男性,女子若是想做家主,必定要超過兄弟一截才能服眾。
這也是數年未見孫靈英,哪怕知道她被老爺子帶在身邊教導,孫舉也從未當回事的原因。
可是看到這個堂妹本人的時候,孫舉卻感受到了危機感。
孫靈英天賦秉性都在他之上,哪怕父親會偏向他,可這裏到底是修真界,仍然是實力至上。
如今他們二人都是築基初期,可這是他的終點,卻不是孫靈英的。若是以後她修煉到中期、後期,那時他又該如何應對?
隻要孫靈英想爭,家主之位大概率會是她的。
孫舉幾乎夜夜睡不好覺,又喝酒狎妓來緩解心情,白天時精神麵貌更差,他麵相本就有些冷硬發狠,如今神色陰霾,看起來更加陰沉鬱氣。
有他做對比,一旁衣著得體,進退有度的孫靈英顯得更加聰明穩重。
再加上所有人都得知了她不借外力年紀輕輕便已經到築基初期的事情,更別提回來的這一個月裏,她每日整理孫家積累的賬本、主持礦物方麵的生意,一切都搭理得井井有條,閑餘時間還不忘修煉讀書。
孫靈英如此出眾優秀,讓世家眾人們的神色各異,看向孫舉的目光閃爍。
孫舉更是憤恨,閑下來的時間更多泡在酒水和女人堆裏,他的自卑在被打擊了的尊嚴中轉化為自負,自我更膨脹到極點。他有時候都恨這裏為何不是凡間,如果是凡間,一個女人怎麽會威脅到他的地位。
孫老爺子帶著自己孫女到處串門,他當年做家主時結交的好友,如今也是各個世家的老祖宗了,哪怕不再管事,地位也極高。
一個月下來,本身就很優秀的孫靈英名氣大增,孫家的家主之位,似乎也有些撲朔迷離了。
孫家主最近過的也有些難,孫靈英天資出眾,又有老爺子做靠山,他不可能難為她,還要將一些生意交予她。
她表現得太好,很多世家家主和他來往的時候,都會慶祝孫家主不僅有麒麟兒,更有如此出眾的侄女,孫家下一代人才濟濟。
如今世家是一代不如一代,大部分家主心裏是真心羨慕嫉妒,也有些是故意用誇讚孫靈英的方式來給孫家主添堵,畢竟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孫家主的侄女可比他兒子強多了。
孫家主不是不高興自己侄女有能耐,可畢竟侄女是弟弟家的,如果有可能,誰不希望自己孩子才是最好的。
這一日孫靈英過來匯報生意,她語氣不急不緩,說起話來井井有條,將細節大局都顧及得很好,一點都不像是剛接觸生意的年輕人。
孫家主本來心中是有點發酸的,奈何孫靈英既有本事,又沒有其他世家子弟的倨傲,麵對他這個長輩的時候禮貌又恭敬。
再想到自己家那裏那些沒半點能耐脾氣還大的孩子們,孫家主歎息一聲,心中升起幾分惜才。
“我聽聞你不論多忙,每日仍然保持修煉打坐的時間,勤奮雖好,也要注意身體。”孫家主說,“我們是一家人,不論你未來有意修煉還是做家業,家族亦會支持你,不要逼自己過甚。”
孫靈英恭敬地應了,拿著新布置給她的事務離開了。
孫家主暗中感慨弟弟命好,又想起自己兒子,便臨時起意,推了下午的工作,前往孫舉的住處。
結果到了之後,卻發現府邸裏隻有下人,他蹙眉道,“你們少爺呢?”
下人們顫顫巍巍地跪著,誰都不敢說話,孫家主麵色一冷,他手指並起,真氣化為看不見的利刃,割開了麵前下仆的喉嚨。
鮮血四濺,孫家主冷漠地說,“告訴我,孫舉最近都做了些什麽,一字不落的。”
下仆們癱軟在地上,該說的不該說的一並吐露,不僅是最近的事情,孫舉過往暗中做的勾當也都說了個幹淨,竟然連說一盞茶的時間還沒說完!
本來孫舉最近手頭上有幾個和二等世家的生意往來,結果孫靈英回來後受眾人讚賞,領的事務也都是正經的大事,孫舉心中不平衡,他本就瞧不起那些次一等的世家,幹脆搪塞不去了,都讓身邊下屬代勞。
而他自己則躲在外麵的宅子喝酒玩女人,又和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聽他們吹噓自己。
這些二等世家明知孫少爺此舉是瞧不起他們,卻不敢得罪孫家,隻能忍氣吞聲,雙方竟然就這樣一同瞞了孫家主一個月。
如今更是不得了,孫舉心中鬱氣難消,幹脆幾日前便隨著相熟的幾個紈絝子弟前往極樂島,還讓下人幫忙掩蓋此事,若孫家主來問,便以修煉忽有醒悟,想閉關一月試試。
等一個月後回家,隻說修煉又失敗了,孫家主就算心中失望,也不會苛責他。
聽完這些事情,孫家主麵無表情地站在原地,腳邊跪著瑟瑟發抖的孫舉下屬和下仆們。
他摩挲著家主扳指,等到自己的屬下趕來,孫家主才開口道,“將大少爺府中的人都處理了。”
屬下沒聽懂,“家主,處理誰?”
孫家主抬起眸子,眼眸中盡是冷漠。
“所有人。”他說。
那一日,孫舉的府邸血流成河,他的下人、屬下、侍女小廝,乃至三十餘養在府邸裏的女子,全部都被處死。
雖然事情發生在孫家自己的地盤裏,可是動靜太大,孫家主又沒有刻意隱瞞,很快全家上下都知道了,再過半天,事情便傳到了外麵。
孫家主沒有管這些事情,他正打算親自去極樂島抓那不孝子,孫靈英便出現了。
“大伯,讓阿英隨您一起去吧。”孫靈英擔憂地說,“那些人處理了便幹淨了,可父子哪有隔夜仇,大伯現在正在氣頭上,萬一真的傷了感情以後才會後悔。讓我跟著去,還能幫忙勸勸堂哥。”
孫家主望著麵前這個漂亮英氣的姑娘,他沉默半響,才伸手摸摸她的頭。
“好孩子,那就一起去。”
其實去的路上,孫家主便已經不生氣了。
孫舉喝酒狎妓的事情他知曉卻縱容,本質上是覺得這並不重要,然而他知道兒子氣量不高,卻沒想到竟然能短視到如此地步。
孫靈英回家族備受矚目,孫家主給她安排的都是她這個輩分的子弟接觸不到的大事,這樣又能顯現出他作為大伯和家主容人的氣度,又能光明正大地用正事為難她,何嚐不是一種下馬威呢?
孫舉白白癡長孫靈英二十多歲,又是從小被他帶在身邊教大的,竟然連這麽淺顯的伎倆都看不明白,且明明心中憤恨,卻不來問父親,反而直接消極行事。
蠢貨!
到了這一步,孫家主何嚐猜不出來恐怕孫舉早就知道自己的斤兩,過去那些年的勤勉耐心恐怕也都是裝模作樣,其實早就力不從心,又被數年的聲色犬馬掏空內裏。
孫舉本就已經到達不進則退的瓶頸期,不想著上進,反而隻想享樂,卻也因此更加怨恨剛回家便表現出色的堂妹。
如果不是孫家主突發奇想去找他,恐怕還要被孫舉蒙騙許久。
二人趕路一天一夜後抵達極樂島,剛遠遠能看到空島,孫家主便發現有些不對,島上竟有火光,防護結界也已經開啟,斷絕了裏外的通行。
孫家主心更沉,他聯絡了駐守島內的一位金丹期修士,這才在結界‘暗門’中通過。
“發生了什麽事,你們誰看到孫舉了?”一見到島上的孫家下屬,孫家主便問。
下屬們趕緊將最近的事情講了出來,原來極樂島的動亂和孫舉還有些關係。
孫舉心情憋悶,人也更加暴戾,他挑選了一些島上**好的下仆,卻不像是過去那樣簡單享樂,短短幾日,送進去的六個下仆都渾身是血被人抬出來的。
仙島管事的也不敢再給他送人,孫舉幾乎天天醉著,得知了對方的拒絕,他好歹知道好賴,不敢再逼迫,但心裏更是鬱結難解,酒喝得愈發多了。
孫舉和他的狐朋狗友醉醺醺的到處亂逛,掌櫃的和管事的苦不堪言,卻不敢說什麽,這讓孫舉更為得意,沒想到轉臉便與另外的客人有了糾葛。
雖然是孫舉錯在先,卻被激出了火氣,醉醺醺地怒罵對方,還說自己是孫家大少爺、築基期的天才修士,罵客人是什麽東西也敢擋他的路。
那客人諷刺便沒見過這般爛醉毫無儀態的築基期修士,恐怕就算是也不過空架子而已,孫舉惱羞成怒,竟然使出殺招,差點毀了半條街。
而後事態便再不可控,來極樂島的許多都是惡人邪修,本來也能夾著尾巴做人,可偏偏有人打破了極樂島的規矩,惡人們頓時蠢蠢欲動,幹脆借機生事,極樂島就此亂了起來。
極樂島有重金聘請來的三個金丹修士坐鎮,然而邪修們人數太多,狡猾得像是老鼠,殺了幾十個仍然摁不住他們作亂的心,場麵又很混亂,修士們很難立刻從人堆中將所有邪修都挖出來。
求助剛剛發往世家,孫家主便到了。
而且還有個壞消息,孫舉和他的狐朋狗友們的蹤影仍未找到。
屬下們匯報完了狀況,都有些畏懼地等待家主的勃然大怒,雖然他孩子很多,可這個大兒子是孫家主最為用心養大的。
沒想到,頭頂隻傳來淡淡的聲音,“我知道了,忙你們的去吧。”
這怎麽一點都不像是丟了兒子的?
屬下們迷迷糊糊離開了,雖然不知道怎麽回事,可沒被連累,他們的心也就放下了。
屋裏,孫家主對身邊的姑娘道,“阿英,大伯去平息事端,你……”
他本來是想讓孫靈英待在客棧裏的,結果女孩說,“大伯,你坐鎮大局,我去找堂哥。”她眸光堅定,“大伯放心,我一定將哥哥帶回來。”
孫家主目光柔和了一些,他將一個令牌遞給孫靈英。
“有這個令牌,你可以去任何地方。阿英,注意安全,不要勉強。”
“阿英明白。”
孫家主離開後,孫靈英神色微微一動,剛剛那個焦急家人,卻仍然保持沉穩堅韌作態的年輕女孩消失不見了。
她抬起眼,神情淡然,甚至比孫家主還要冷上幾分。
離開客棧後,孫靈英又在各處轉了一會兒,感覺有地方要安穩下來了,她趁著人多混亂又放了把火,而後悄然離去。
等到確定無人跟蹤自己,孫靈英這才拐到一條偏僻無人的邊緣小路上。
夜已深濃,唯有孤月懸空,將道路映照得有些慘白蕭瑟。
她獨自一人前行,直到一股風從身後湧來,一個有些涼意的硬物抵住她的脖頸。
孫靈英平靜道,“蒼先生。”
脖頸後的東西被撤下,她轉過身,果然看到了這位來曆神秘的金丹尊者。
蒼舒離偽裝了,但又懶得偽裝,不僅假姓取自他姓蒼舒裏的蒼,就連麵容也沒吃個易容丹之類,隻是隨手戴著一個路邊賣的銀邊麵具,他搖著扇子,哪怕遮著臉,也是風流倜儻。
孫靈英問,“孫舉呢,他還活著嗎?”
蒼舒離悠然道,“你希望他活著,還是希望他已經死了?”
孫靈英定定地注視著他,並未回答這個問題,反而開口道,“孫舉必定還活著。”
“為何?”蒼舒離有些好奇她為什麽這樣猜。
孫靈英說,“因為蒼先生睚眥必報,孫舉得罪了您,他必定生不如死。”
他們之間除了共謀今日的大戲之外,並無更多私交,可孫靈英卻看出蒼舒離和孫舉有仇,不得不說她非常敏銳。
蒼舒離淡淡一笑,“看來本尊日後不能再說,世家子隻有酒囊飯袋了。”
蒼舒離在前,他帶著孫靈英七拐八拐,來到一間不起眼的院子前,有隻黑毛白爪貓正臥在陰影裏舔毛,本身已經和夜色融為一體。
若不是身為修士,恐怕還真看不見這隻貓。
蒼舒離腳步未停,他們穿過院子,來到房屋前,蒼舒離一把推開。
不太好聞的血腥味頓時四溢,孫靈英以為孫舉等人就算不是半死不活,也應該被嚴加看管。
沒想到失蹤的包括孫舉在內的六個世家子弟,竟然都在屋裏活動自如,隻是他們都沒換衣服,身上髒兮兮的,衣襟和身上還有已經幹枯的血跡。
孫靈英大吃一驚,有一瞬間甚至以為自己踩進了圈套,其實這些紈絝子弟並非是廢物,反而將她一軍。
但很快,她就知道並非如此,因為蒼舒離用扇子指著她,愉快大笑起來,明顯就是為了看她現在這一刻的驚疑。
這其中必然有什麽原因,孫靈英雖助他們一臂之力,但並不知情蒼舒離是如何行事,隻能壓下火氣,平和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不等蒼舒離解釋,六個世家子弟已經上前,最古怪的是,他們不僅向蒼舒離行禮,行的更是女子的禮儀。
“見過恩人。”
看著六個男人做這種姿態,孫靈英表情都快裂開了,她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性,不可置信地望向蒼舒離,“你、你不會——”
嘩啦,隔壁的廂房恰巧有個人跌了出來,是個麵容十分美麗的女子,隻是她一身血汙,神情驚恐扭曲到幾乎駭人。
她跌倒在院中,便再也無力爬起來,身上的血逐漸蔓延到地麵。
蒼舒離走過去,他關切地說,“還好嗎?”
光是看他清風霽月的麵容,恐怕真會讓人以為蒼舒離是個翩翩君子。
女人卻驚恐地望著他,發出瀕死的尖叫聲,她整個人劇烈地顫抖,像是極其畏懼蒼舒離,想要逃離,卻又努力克製自己,她拽著蒼舒離的衣袖,不知哪來的力氣,使勁地磕頭。
“我錯了,蒼兄弟,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饒了我吧,要不然殺了我也好,我求求你了……”
女子的聲音愈發顫抖,孫靈英走過來,縱然心中已經有了些駭人的揣測,她的呼吸仍然急促了幾分。
貌美的女子本來在磕頭,她忽然看到孫靈英,正了半響,忽然大叫著撲了過來。
“靈英,靈英,是我啊,我是孫舉啊,我是你的堂哥啊,靈英,快讓爹來救我——”
孫靈英站在原地,任由女子的血蹭髒她的衣裙。
一旁的蒼舒離笑意盈盈地望著這一幕,似乎在期待孫靈英的反應。
孫靈英垂著眸子,她注視著癲狂的女人,睫毛微顫,然後慢慢露出一個笑容。
“我的堂哥?”她問,“我隻看到了一個低賤的妖族下仆,堂哥二字,又從何說起啊?”
孫舉整個人一震,他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卻隻對上了堂妹漠然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