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麵獸楊誌碰到張端端,是在老甘的“忻州食府”。老甘嗓子壞了,說話用的是氣聲。說話費勁,還說。楊誌就著羊湯,吃完五個燒餅,老甘過來結賬,收過錢,坐對麵說,旁邊五環路,大紅門橋,昨天傍晚,一人從橋上跳了下來。想尋死,卻沒死成,隻軋斷一條腿。但五環路上,五輛車“砰砰”追尾。一輛“奔馳”橫了過來,旁邊車道上,一輛山西的運煤車,又將“奔馳”撞飛了。“奔馳”落下來,又一頭撞到大紅門橋的橋墩上。車裏坐著一男一女,男的盆骨摔碎了,女的當場死亡。這事還剛開頭,死的這女的,卻不是那男的老婆,而是一個第三者。這頭兒事故還沒處理完,那邊醫院亂成了一鍋粥。老甘:

“你不能說這是大意,真沒想到。”

楊誌心裏正有事,沒理這事,抄起桌上的腰包:

“老甘,這回的燒餅,用的是啥麵呀,一股哈喇氣。”

老甘:

“讓你吃出來了。但你說錯了,這回不怪麵,怪上頭的芝麻。賣芝麻的老胡,把去年的陳芝麻,摻到今年的新芝麻裏。透過一粒芝麻,我算看透一個人。”

這時問:

“上回讓你找那人,你找著沒有?”

楊誌和老甘是山西老鄉,老甘是忻州人,楊誌是晉城人,雖然一個是晉北,一個是晉南,但畢竟是老鄉。楊誌常到“忻州食府”吃飯,卻不是衝著老鄉不老鄉,而是衝著老甘熬的羊湯。老甘羊湯熬得好,羊的骨頭架子,也是從集貿市場買來的;骨頭架子是一樣的骨頭架子,但老甘熬出的羊湯,就是比別人家熬得鮮、濃、香。老甘仗著羊湯熬得好,便在燒餅、涼菜、熱菜上做些手腳。楊誌又不喜。楊誌聽人說,老甘的羊湯所以好喝,是因為他在羊湯裏,放了大煙殼子,人一喝容易上癮。上月二十五號夜裏,老甘一家正在睡覺,一個賊溜了進來。事後能看出,賊是過路賊,沒來踩過點,也不了解老甘。飯店前臉是些桌椅板凳,沒啥可偷的;後臉廚房放些鍋碗瓢盆,也沒啥可偷的;賊好不容易撬門進來,還是惦著偷點兒錢。賊以為錢放在臥室,一家人睡覺的地方;但老甘有心眼,錢沒放在臥室,一天盤點完,把錢裹在一塑料袋裏,放在廚房一芝麻壇子裏。壇子上邊是芝麻,裏麵卻埋著錢。老甘不把錢放到臥室,是怕老婆孩子亂拿;本為防老婆孩子,誰知防著了賊。賊在臥室摸了一遍,櫃子箱子,一家男女脫下的衣服,連老甘枕頭邊都摸了,隻摸出三塊五毛錢。賊百思不得其解,一個人蹲在床邊犯愣。沒想到老甘早醒了,就是沒吱聲,看賊蹲床邊犯愁,終於忍不住了,“嘀嘀”笑了兩聲。他大喊“捉賊”賊不怕,這陣勢賊見多了,有人突然發笑,老甘嗓子壞了,用的又是氣聲,那賊嚇得頭發都支棱了,自己大喊一聲“有賊”,奪門而出。但賊不走空,竄過前臉飯廳時,把老甘掛在牆上的皮夾克給順走了。皮夾克裏沒有錢,皮夾克說起來也不是皮的,是仿皮的;就像老甘的飯店,巴掌大一點兒地方,卻叫“忻州食府”;但皮夾克口袋裏,卻有一個小學生算術本。“忻州食府”旁邊是一集貿市場,再過去是一建築工地,許多賣菜的,建築工地的民工,也常到老甘的“忻州食府”吃飯。來吃飯的,都是為了吃飽,不是為了吃好,就給老甘在飯菜上做手腳留下了空當。這些人,身上的錢是有數的,吃著吃著,錢不夠了,就欠下老甘許多賬。單個兒來吃飯的,一般不欠賬,一頓飯吃多少錢,事先都盤算好了;三五個人來,一人請客,容易欠賬。因有人請客,大家就放開了,吃著喝著,菜不夠了,酒不夠了,請

客的又假仗義,再要酒菜,身上帶的錢不夠,隻好欠賬,下次來吃飯時再還。這一筆筆賬,就記在這算術本上。算術本,就裝在皮夾克襯裏的口袋裏。本來賬本沒在皮夾克口袋裏,老甘就把它掛在牆上,與皮夾克並排。一天,在集貿市場賣羊骨頭架子的內蒙的老塔,到“忻州食府”來吃飯,等菜的間歇,閑來無事,從牆上摘下這本看,邊看,邊大聲朗誦欠賬人的名字,及他們欠下的錢數。老塔念得起勁,老甘看飯館還坐著別的客人,怕這事傳出去,欠賬的人會不高興,影響自個兒的生意,便從老塔手裏,一把奪過賬本,順手掖到了皮夾克口袋裏。本來是偶爾一掖,之後成了習慣,記過賬,就掖到皮夾克裏。沒想到這賬本,被賊給偷走了。賬一筆一筆很碎,加起來,估摸有一千多塊。其實誰欠“忻州食府”的賬,老甘心裏也清楚,他心裏也有一本賬,但賬本被人偷了,做生意總顯得晦氣,也怕查無實據,欠債的人賴賬,老甘便想把它找回來。老鄉楊誌,常來“忻州食府”,言談話語之中,似與幹這行的人熟;楊誌到底是幹啥的,老甘沒問,楊誌也沒說過;無非行為舉止,能看出個大概;老甘便托楊誌,看能否找到這賊。老甘:

“皮夾克我不要了,他把賬本還回來,再給他二十塊錢。”

現在又問這事,楊誌照地上啐了一口痰:

“一邊讓我找人,一邊還收我飯錢,透過一頓飯,我也算看透一個人。”

老甘攥住錢,用氣聲說:

“瞧你說的,要不我把錢退給你吧。”

楊誌沒理老甘,拎腰包出門。臨出門時,從飯桌上拿一張餐巾紙擦嘴,發現門邊桌前,坐著一瘦女孩,在吃一碗羊雜麵。但她沒吃,看著窗外路過的人發呆。街上的路燈亮了,人走得有些急。楊誌離開“忻州食府”,走了半站地,摸口袋掏煙,突然想起自個兒的煙落在了“忻州食府”。想回去取,又覺不值當;便到路邊煙攤買了一盒,撕開口,抽出一支,點上,再往前走,剛才在飯館吃麵的那女孩跟了上來,攆上楊誌問:

“大哥,玩嗎?”

楊誌這才知道,剛才吃麵的女孩是隻“雞”。留意看,小骨頭小臉,也就十七八歲。又盯,發現這女孩不像街邊的雞。街邊的雞看人,眼神都像貓看老鼠,早不拿這事兒當事兒了;這女孩看楊誌,卻像老鼠看貓,說過這話,臉羞得緋紅。不是因為她是“雞”,是這緋紅,也不是緋紅,是“雞”在害羞,在世界上已少見,讓楊誌心動,本不想玩,也想玩了。楊誌點了點頭。那瘦女孩便領著楊誌,往她住處走。楊誌邊走邊問:

“你哪兒人?”

瘦女孩:

“甘肅。”

楊誌:

“幹多長時間了?”

瘦女孩看楊誌一眼,又低下頭:

“我說昨天,你也不信。我來北京找俺哥,誰知他換了地方。給他打電話,他的手機也停機了。幹這個不為別的,為攢個車票錢。你就當我說瞎話吧。”

楊誌倒“噗啼”笑了:

“咱倆這輩子,說不定就見這一麵,你幹一年,我也沒吃多大虧,你昨天才幹,我也沒占多大便宜。”

兩人又往前走。楊誌:

“你多大了?”

瘦女孩抬臉:

“二十三。”

倒出楊誌的意料。做這行的都說自個兒小,這女孩看上去十七八,卻說自個兒二十三,倒是個老實人。楊誌:

“你貴姓?”

瘦女孩:

“免貴姓

張,就叫我端端吧。”

楊誌知道這“端端”,該是假名。可叫上,答應,就是真名。一個稱呼,真與不真,重要嗎?說話間,已走出兩站路,好像還沒到地方。楊誌停住腳步:

“還有多遠?”

端端指著前邊:

“不遠,就在前邊。”

兩人又走。但這“前邊”,又走出一站多地,終於拐進一條胡同。胡同裏有些髒,手挨手,有仨公共廁所,廁所裏的湯水,溢到胡同裏,路燈壞了,下腳要看地方。走到胡同底,拐過彎兒,又是一條胡同。楊誌打量一下左右:

“安全嗎?”

端端:

“大哥,領你走這麽遠,就圖個安全。”

終於,走到胡同底。胡同底有間屋子,房門就開向胡同。牆上的石灰縫,橫七豎八,抹得跟花瓜似的,能看出這牆過去沒有門,屋門是臨時圈出來的。屋門是大芯板,風一吹,有些晃**;門框,是用幾根木條釘巴在一起的。端端從褲子裏掏出鑰匙,彎腰開門,進屋,開燈;楊誌看看左右,胡同裏一個人也沒有,心裏踏實下來,也閃進了屋。端端扣上門,楊誌打量屋子,也就七八平米,靠牆擱著一張床,地上擺著些鍋碗瓢盆。端端:

“大哥,開燈還是關燈?”

楊誌想了想:

“關燈吧,關燈保險。”

關上燈,兩人開始脫衣服。到了**,楊誌知道端端有二十三。手嘴的用處,一切都懂。楊誌一開始還主動,待入了港,端端竟開始調理楊誌。看她身瘦,楊誌本不敢大動,誰知幾個回合下來,瘦小的端端,在下邊,竟把楊誌,玩於股掌之上。楊誌這才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楊誌本無興致,心裏還想著別的事,現在被端端逗弄得,也興致大發。正得趣處,屋門“哐當”一聲被撞開,屋頂的燈“啪”的一聲被打開,呼啦呼啦,闖進來三條大漢。三人嘴裏皆喘著粗氣,粗氣裏喘出酒氣。突兀間,楊誌被嚇出一身汗;一開始以為是警察,但看這三人的糙皮和粗脖子,又不像;反應過來,去抓自己的衣服;但他的衣服,連同那個腰包,早被一大漢搶到懷裏。另一大漢二話沒說,照楊誌臉上,結結實實扇了一巴掌:

“操你媽,敢強**老婆!”

楊誌光著身子,顧不上捂臉,捂自己的下邊:

“大哥,弄錯了。”

看端端。這時端端變了一個人,開始捂著自己的臉哭:

“我正在屋裏做飯,他竄進來,拿刀逼我。”

這時指了指窗台。窗台上原來放著一把刮刀。第三個大漢搶過那刀,指著楊誌:

“公了還是私了?”

楊誌這才明白,他遇上了打劫團夥,端端就是他們放到外麵的魚餌,楊誌一不留神,咬著了這鉤。楊誌這才明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搶衣服的大漢,開始毫不在意地搜楊誌的衣服,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錢包,從錢包裏掏出錢和銀行卡。又拎起腰包打量,腰包的帶子斷過,打了個結;打開腰包,從裏邊又掏出一大遝錢。掏完錢,拿出一身份證,看著念:

“劉躍進。”

仰起臉問:

“你叫劉躍進?”

楊誌自認倒黴,不再理他。但這也臊不著誰,那人低頭看身份證上的照片,對著一身光的楊誌端詳:

“不像呀。”

楊誌這才明白,禍從老甘的“忻州食府”起,一切都怪這腰包。自己在“忻州食府”,從腰包裏掏錢,被瘦小的張端端看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