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邢覺得從這個案子脫身了,其實並沒有脫身。建築工地的廚子劉躍進,開始天天找他。案子雖然白破了,但白破的案子,跟劉躍進拿出U盤大有關係。去“曼麗發廊”後身廁所取U盤前,劉躍進跟老邢做了個小生意。劉躍進這時知道,老邢是個警察。過去的老邢,也是在演戲。正因為老邢是警察,劉躍進更要跟他做生意。劉躍進說,他可以交出U盤,但交出U盤,老邢得幫他找回二十天前丟的那包。劉躍進:
“不能光說你們的事,也該說說我的事了。”
第二回搶劉躍進包的人,甘肅那三男一女,老邢倒見過;第一回偷劉躍進包的人,青麵獸楊誌,也抓捕歸案;抓捕鴨棚的人時,青麵獸楊誌並不在鴨棚,和劉躍進一起,在唐山幫的住處;警察用腳踹開住處的門,放到過去,青麵獸楊誌會跳窗戶逃跑,如今斷了兩根肋骨,隻能躺在**束手就擒;而他,因為下邊被嚇住過,為了報仇,曾跟蹤過甘肅那三男一女;老邢覺得找到這三男一女並不困難;再難,也沒找到U盤難;便答應了劉躍進。待案子告破,老邢回頭再找甘肅那三男一女,青麵獸楊誌交代的地方都去了;東郊小屋去了,西郊石景山也去了;通惠河邊去了,山西人“老甘食府”也去了;經心找了五天,沒有。加上還有別的案子在身,案子裏也有人命;局長覺得老邢適合破人命案子,便又交給他一個人命案子;心漸漸慢了。老邢的心本來就慢。劉躍進再找老邢,老邢說話就不似以前:
“整個北京都找了,沒有。”
又說:
“可能他們離開北京,去了別的地方。”
生意上吃了虧,劉躍進感到自己受了騙;欠條上的日期,再差十來天就到了,劉躍進也有些著急:
“賊找不著,你跟我去趟河南也行,給賊當個證人,把那錢要回來。”
老邢哭笑不得:
“破案講證據,沒有欠條,單憑我一句話,頂啥用呢?”
又說:
“再說,河南也不歸我管呀。”
以後再找老邢,老邢開始躲劉躍進。劉躍進給老邢打電話,老邢也不接。劉躍進覺得老邢這人也不地道。但老邢是個警察,劉躍進也不能拿他怎麽樣。劉躍進找不到老邢,便撇下老邢,又開始上街找賊。但一個禮拜過去,沒見賊的蹤影。時間越拖越長,賊是越來越難找了。但劉躍進還不死心,一邊仍在工地食堂當廚子,一邊又斷斷續續,找了一個禮拜。讓劉躍進不解的還有,嚴格死了,工地馬上換了新主人,施工並沒有停,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新主人來工地接手時,也來食堂看了一下,劉躍進見過他一麵,大胖子,方頭,歡天喜地的。聽任保良說,新主人叫隋意。但劉躍進顧不上隋意,仍在找包。在北京待了六年,對北京並不熟;包丟的時候,劉躍進找過二十來天;現在又找了半個多月;總共加起來,三十多天;三十多天下來,北京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凡是賊易去的地方,劉躍進全熟了。找賊找了三十多天,這賊也沒找著;突然有一天知道,這賊也白找了。找賊是為了找包,找包是為了找裏邊的欠條,找到欠條,是為了讓老家那個賣假酒的李更生,還他六萬塊錢;誰知欠條沒有找到,欠條期限一到,那個賣假酒的李更生,沒見著欠條,就把錢按欠條上的數目付了。不過不是付給劉躍進,而是付給了劉躍進的兒子劉鵬舉。劉躍進丟包時,劉鵬舉還待在河南老家,對這事並不知道;等劉躍進撿包時,劉鵬舉和他的女朋友來到了北京;這包被劉鵬舉和他的女朋友拿走了;為了這包,劉鵬舉和他的女朋友被綁架了;綁架中,挨了不少打。兩人胸脯上,大腿上,被煙頭燙傷好多處。這事結束後,劉鵬舉大為惱怒,怪劉躍進沒告訴他真相,把他害苦了。這時由第二個包,又知道了第一個包的事。由U盤,知道了欠條的事。不知道這中間的埋伏還好,知道了這事情的前因後果,劉鵬舉覺得這打不能白挨。但他沒跟劉躍進糾纏,劉躍進還在找包找欠條;劉鵬舉徑直回了河南,徑直找到後爹李更生,要李更生付他六萬塊錢。他說,不知道六年前的事他還蒙在鼓裏,知道了六年前的事,他就不能善罷甘休;如李更生付錢,這事還罷;不付,爹窩囊,兒子不窩囊,他就要為爹報仇。有點兒像哈姆雷特,有點兒像王子複仇記。李更生也聽說了劉躍進丟包找包的事,知道那張欠條丟了;欠條丟了,他開始耍賴,說六年前壓根兒就沒這事;還故做憤怒的樣子:
“這個劉躍進,就會說瞎話。”
又說:
“下回見到他,再打他一頓,他才知道瞎話不能白說。”
要賬碰了壁,劉鵬舉的女朋友麥當娜,便勸劉鵬舉去找母親黃曉慶。李更生耍賴,黃曉慶不會不知道六年前的事;爹是後爹,娘卻是親娘。但劉鵬舉沒找黃曉慶。第二天中午,趁黃曉慶出門
去街上做頭發,悄悄將李更生和黃曉慶生下的兒子給偷走了。這兒子剛生下兩個多月。偷走的時候,兒子倒睡熟了。劉鵬舉把孩子帶到洛陽,在一旅店住下,給李更生打電話,三天之內付錢,就還他們兒子;三天一過,他就掐死這個野種。李更生傻了,當時就要報警。黃曉慶卻跟李更生不幹了,大哭大鬧,說起六年前的事,怪李更生害了他們全家。李更生一邊怪自己大意,大風大浪都經了,在陰溝裏翻了船;一邊隻好自認倒黴,乖乖付給劉鵬舉六萬塊錢。欠條上的錢,已經被兒子劉鵬舉拿走,劉躍進還不知道,還在北京找賊;知道這事,還是聽在魏公村開河南燴麵館的老高說的。劉躍進這天又找了一天賊,仍沒找到,路過魏公村,到老高的燴麵館歇腳,也順便訴說一下心中的煩惱;丟了一包,又撿了一包,人命關天的事都經曆了,到頭來卻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老高剛回了一趟河南老家,沒容劉躍進訴說,告訴了他這個震動縣城的消息。聽老高一說,劉躍進的腦袋,“嗡”的一聲炸了。事情出現這種結果,大出劉躍進的意料。劉躍進二話沒說,從老高燴麵館出來,沒回建築工地,直接去了北京西站,買張車票,回了河南。在洛陽下了火車,又倒長途汽車,回到洛水。李更生雖然付了欠條上的錢,但這錢應該付給劉躍進,不該付給劉鵬舉。劉躍進在這六萬塊錢上頭,還有好多想法呢。這六萬塊錢,牽涉著他的下半輩子呢;也牽涉著他跟馬曼麗的事呢。經過這場事,馬曼麗不再理劉躍進,怪劉躍進把她拖進了U盤的事,差點兒丟了命。但倆人經過這場生死大事,關係已經不一般了;理與不理,已經不重要了。待自己有了這六萬塊錢墊底,在北京開起飯館,成了有錢人,才讓她另眼相看;有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再看人臉色,劉躍進也會舌底生風,不愁不能與馬曼麗成就好事。正是打著這樣的算盤,劉躍進才又找了半個多月的包。通過這場生死曆險,劉躍進還有一個變化,過去劉躍進遇到想不開的事,總想自殺;包丟的時候,他也想自殺;待到撿一個包,開始有人找他,他倒一次沒想到自殺。事後回想,過去想自殺的時候,都是一個人在那裏想不開;現在有人殺他,容不得他想;或者,U盤的事太大,過去自個兒的事太小,小事,讓這大事給嚇回去了。更重要的是,過去總在陰溝裏撐船,遇事易想不開;如今大海裏九死一生,反倒把事情看開了。大海裏不易淹死人,陰溝裏容易翻船。劉躍進又明白了這個道理。劉躍進過去愛自言自語,現在還愛自言自語;過去自言自語皆因想起後悔的事,說的是懊悔的話;現在動不動愛說:
“去!”
但六萬塊錢這事,不能去。六萬塊錢上頭,還有他下半輩子的夢想呢。這夢想沒被賊打破,被兒子打破了。誰是賊?兒子才是賊。待劉躍進回到洛水,才知道兒子並不在洛水;早在六天前,拿上這六萬塊錢,和他的女朋友去了上海。臨走時撂下話,要用這六萬塊錢,在上海打拚一片天地;本想去北京發展,但北京讓他傷心了,隻好去上海。劉躍進聞知,腦袋又“嗡”的一聲炸了。炸了不是兒子離開洛水,還得去上海尋他,而是知道兒子的深淺,哪裏是去上海發展,就是去上海胡混。又趕緊離開洛水,去上海找兒子。怕找得晚了,找到,六萬塊錢也被他和他的女朋友糟踐光了。六萬塊錢對劉躍進是錢,對上海或北京,連虱子的皮都不算。事情緊急,劉躍進既沒見李更生,也沒見黃曉慶;如今見他們也沒用。本來想見舅舅牛得草;像北京鴨棚裏的曹哥一樣,牛得草四十歲之後眼睛不好;如今老了,兩隻眼全瞎了,住在牛家莊;人生自舅舅始;但也顧不上了。也像在保定車站抓他的老方一樣,劉躍進找到劉鵬舉的同學,打聽出劉鵬舉新的手機號碼;為防打草驚蛇,劉躍進沒給劉鵬舉打電話,欲到了上海,再與他聯係,一下堵住他的老窩;像在北京堵賊一樣。從洛水又到洛陽,買了去上海的火車票。車是過路車,離火車到站,還有兩個鍾頭。劉躍進這時感到肚子餓了。這才想起,從北京到洛水,又折回洛陽,一夜一天,隻顧趕路,忘了吃飯。一個多月來,有多少回忘了吃飯。便走出車站,過了馬路,到一羊肉燴麵館,買了一碗燴麵,邊吃,邊想到了上海,如何向兒子要錢。兒子也不是省油的燈,直來直去,不編個圈套,這錢要不回來。圈套怎麽編,一時還沒想好。吃間,一個女人坐在桌子對麵,也要了一碗燴麵在吃。劉躍進隻顧想自個兒的心事,沒顧上打量對麵。一碗麵吃下肚,沒吃出個滋味。吃過結賬,欲起身,無意中看了對麵女人一眼,突然驚了:原來對麵坐著的女人不是別人,竟是嚴格的老婆瞿莉。一個多月前,因為嚴格和女歌星照片的事,嚴格重演過一遍街頭戲,劉躍進扮過賣煮玉米的安徽人,見過瞿莉。在北京四季青橋下敲詐時,也遠遠看到她的身影。不過現在的瞿莉,已不是過去的瞿莉。過
去瞿莉胖,細皮嫩肉;現在瘦,瘦得脫了相,倒又顯出她苗條的身形;皮膚也曬黑了。劉躍進吃驚之餘,弄不清兩人是偶然碰到,還是瞿莉有意找他,說話有些結巴:
“你咋在這兒哩?”
瞿莉看劉躍進:
“在這兒見你合適。”
劉躍進出了一身冷汗,知道瞿莉是有意找他;又感到奇怪:
“你咋知道我在這兒哩?”
瞿莉一笑:
“上回出事時,不是跑了一個韓勝利?”
劉躍進明白了,瞿莉找他,是先找到韓勝利,接著在這兒找到了他。上回老邢抓捕鴨棚的人時,韓勝利正好去廁所拉屎;待回來,見鴨棚四周停滿了警車,知道事情發了,一個人逃了。韓勝利與在北京魏公村開羊肉燴麵館的老高熟,大概從老高處,知道了劉躍進的行蹤。這時往窗外看,韓勝利就站在飯館外,衝劉躍進比畫手勢;先比了一個三,又比了一個五;還在說劉躍進欠他錢的事;本來欠他三千三,曾還了他二百;剩下三千一,連本帶利,如今漲到三千五。劉躍進有些睖睜。瞿莉:
“在北京不敢找你,怕你把我賣了。”
劉躍進又明白,瞿莉跟蹤自己好長時間了。越是這樣,劉躍進心裏越是發毛。瞿莉找他,不會為劉躍進欠韓勝利那幾千塊錢。瞿莉的丈夫嚴格,一個月前,被人用車撞死了;雖然撞嚴格的不是劉躍進,但枝枝葉葉,追根溯源,也跟劉躍進有關係。劉躍進以為瞿莉要說這事,忙說:
“那事,真不是有意的。”
又說:
“嚴總這人,其實不錯。”
瞿莉擺擺手:
“那事,跟你沒關係。”
劉躍進趕忙說:
“要不全怪那大貪汙犯,連累了嚴總。”
瞿莉:
“也不怪他。官當那麽大,弄點兒錢算啥?譬如一個廚子,守著廚房,偷吃兩嘴東西,算大事嗎?”
劉躍進對這比喻想了想,搖搖頭:
“那怪啥哩?”
瞿莉歎口氣:
“怪他想要別的東西。”
這話劉躍進就聽不懂了,也不敢再問。瞿莉掏出一支煙,點上:
“本來這事該完了,但人一進監獄,就成了人,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由這事,又牽出了別的事。”
劉躍進聽出,這是指被抓的那個大貪汙犯。那個胖老頭,劉躍進從U盤裏見過。但那貪汙犯牽不牽別的,跟劉躍進有啥關係呢?劉躍進並不貪汙,他眼下想做的,是趕緊去上海,從兒子手裏,要回那六萬塊錢;兒子去上海六天了,估計那六萬塊錢,已糟蹋得剩了四萬。但瞿莉說:
“上回你撿我那包,包裏還有些卡,對吧?”
當時劉躍進撿了那包,在食堂小屋翻看時,除了U盤,確實還有幾張銀行卡。但卡沒密碼,等於無用;就是知道密碼,對方一掛失,也不敢去銀行冒險;劉躍進沒拿這些卡。劉躍進將這道理說了;瞿莉:
“我說的不是這些卡。還有一卡,比它們短半截,上麵畫了個孫悟空,弄哪兒去了?”
原來是在找這個。這卡劉躍進也見過,那卡確實比銀行卡短許多,一邊金黃色,畫了朵紫荊花;一邊彩色,畫了個孫悟空,舞著金箍棒。當時劉躍進看它小巧玲瓏,有些稀罕,便也揣到了懷裏。待大家找U盤時,無人找這卡,劉躍進也沒在意;待劉躍進看過U盤,擔心這卡也像U盤一樣,早晚會出事,慌亂之中,把它扔了。孫悟空這卡,劉躍進跟馬曼麗都沒說。U盤這事被人追得緊,劉躍進已經把這卡和孫悟空給忘了;沒想到過去一個多月,這事又被瞿莉翻出來了。劉躍進本想裝傻,瞿莉率先止住他:
“千萬別說你沒拿。包裏的東西,我也調查一個多月了,別的東西都有去處,單單少了這張卡。”
事到如今,劉躍進不敢再扯謊,但忙說:
“這卡我見過,可我怕它是個禍根,扔了。”
瞿莉:
“那卡裏不是錢,有些另外的東西,也牽涉到幾條人命呢。”
又說:
“找你,就是請你幫個忙,把這卡找回來。”
劉躍進“噌”地從凳子上躥起來;扔卡,已是一個多月前的事;記得把卡扔到了北京東郊八王墳一垃圾桶裏;事到如今,哪裏找去?再說,自己還要到上海找兒子呢。也是情急之中,劉躍進突然急了:
“我就是一廚子,孫悟空的事,別再找我行不行?”
瞿莉歎口氣:
“我也不想找你,可少了孫悟空,有人不幹呢。”
劉躍進抱著頭,又坐回凳子上。這時火車站一聲汽笛長鳴,開往上海的列車,已經進站了。
2007 7北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