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曼麗是“曼麗發廊”的老板娘。“曼麗發廊”與劉躍進的建築工地隔一條胡同;在胡同轉角處,亮著轉燈。發廊有十五平米大小,分裏外兩間。馬曼麗既是老板娘,又給人剪頭;雇了一個小工叫楊玉環,山西運城人,洗頭打雜,也兼去裏間按摩。店小,設備簡陋,來“曼麗發廊”剃頭按摩的,皆是附近工地的民工和集貿市場賣菜的。店小,價錢也便宜。別處美容店,理發二十元,幹洗十元;這裏理發五元,幹洗五元,到裏間按摩,二十八元;按摩中,再提出別的服務,也過不了百。但別的服務,楊玉環幹,馬曼麗不幹;掙下錢,馬曼麗和楊玉環三七分成。一天下來,小工楊玉環,比老板馬曼麗掙得還多。錢掙得多沒啥,楊玉環覺得是她撐起了這個門麵,言談話語之中,並不把馬曼麗放到眼裏;好像楊玉環是老板,馬曼麗是雇工。有時到了中午,楊玉環明明閑著,在嗑瓜子,也不動手洗菜做飯,反倒等馬曼麗剪過頭,做飯給她吃。兩人常為此鬥嘴。但鬥來鬥去,沒個結果,就是發廊裏多了一份熱鬧。
馬曼麗今年三十二歲,遼寧葫蘆島人。東北女人易滿胸,但馬曼麗例外,前邊有些虧。但這虧,世上隻有幾個人知道;平日馬曼麗戴一大鋼罩,仍是滿的。知道者,一個是她的前夫;他前夫叫趙小軍;兩人離婚時,老趙還說:
“你是女的嗎?你男扮女裝。”
另一個知道者,是她女兒。馬曼麗有個女兒六歲了,馬曼麗來北京,把她留在了葫蘆島老家,由她媽帶著。女兒小時吃她的奶,奶不足,老哭。還有一個知道者,就是劉躍進。那天夜裏一點,發廊打烊了,楊玉環被她男朋友用摩托接走了;店裏就剩馬曼麗一個人。馬曼麗這天身上不方便,去裏間換紙,順便換了睡衣;因是一個人,馬上就要關門了,就沒戴鋼罩;從裏間轉出來,劉躍進突然闖進店裏。看馬曼麗變了樣,劉躍進吃了一驚,馬曼麗也吃了一驚,馬曼麗惱怒地叫道:
“撞啥,看你娘啊?”
劉躍進空閑下來,固定的去處,就是“曼麗發廊”。從建築工地到“曼麗發廊”,穿胡同走過來,也就七八分鍾的路程。來“曼麗發廊”不為理發,也不為按摩,就坐在發廊凳子上,踢著腿解悶兒。也不是為了解悶兒,是為了看人;也不是為了看人,是為了聽聽女聲。工地幾百號人,全是男的。任保良的外甥女葉靚穎倒是女的,但一個二百斤出頭的大丫頭,不用聽,看著就夠。按說聽聲別的地方也能聽到,街上,商場裏,或地鐵裏。在認識馬曼麗之前,劉躍進空閑下來,喜歡坐在地鐵口,夏天涼快,冬天暖和;不是圖涼快和暖和,是為了看人;不是為了看人,是為了聽聲。一天忙完,聽會兒女聲,心裏也安穩和平靜許多。但馬曼麗的說話聲,又與別的女人不同。馬曼麗胸平,說話的聲音也有些沙啞,乍一聽真像男的;但這沙啞不是那沙啞,不是嘶啞的沙,而是西瓜瓤的沙,聽上去更有磁性;比正常的女聲,還撩人的心。除了聽聲,劉躍進到這裏來,還有一個原因。六年前,劉躍進的老婆黃曉慶被老家那個賣假酒的李更生搶去,劉躍進一開始不明白,李更生為啥喜歡黃曉慶,最後問明白了,喜歡她的腰,一把能掐過來;現在馬曼麗的腰也細,也一把能掐過來。胸平的人,一般腰壯;但馬曼麗胸平,卻是馬蜂腰。弄了半天,為了一個腰。這時劉躍進又感歎,真是走了的馬大,死了的妻賢;和黃曉慶在一起生活了十三年,沒覺出她的好;被人搶去了,六年之後,倒想著她的腰。馬曼麗還有一處與黃曉慶相似,眼細。但也有不同於黃曉慶處,黃曉慶臉黃,馬曼麗臉白;黃曉慶平日不愛說話,馬曼
麗的嘴,得理不讓人。漸漸,劉躍進三天不見馬曼麗,像缺了點兒什麽。一次他對馬曼麗說:
“你說,這能不能就叫愛情?”
馬曼麗瞪了他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你也想過你娘,能叫愛情?”
劉躍進兀自感歎:
“光棍兒打了六年了,連個情人也沒混上。”
馬曼麗指著牆角:
“那不,那兒,自個兒解決。”
劉躍進一笑,不答。劉躍進自離了婚,真是六年沒接觸過女人。有時也想找“雞”,但又心疼錢;真像馬曼麗說的,那事兒,全靠自己解決。但愈是這樣,愈要聽些女聲。趕上工地食堂買肉,劉躍進去“曼麗發廊”時,會用塑料袋包半斤豬脖子肉,掖到腰裏,給馬曼麗帶去。有時也帶半塑料袋雞脖子。馬曼麗忙著,劉躍進在旁邊坐著踢腿,馬曼麗也支使劉躍進:
“別幹坐著,有點兒眼色。”
劉躍進便起身,拿起掃帚和簸箕,去掃地上的頭發渣。劉躍進隔三差五來,馬曼麗倒不煩他,但小工楊玉環討厭劉躍進。因一個男的老在發廊坐著,耽誤她按摩的生意。有男的往發廊探頭,本來想按摩,見一男的在裏邊坐著,轉身又走了。劉躍進也覺出自己有些礙眼,但又不能不來,人往發廊探頭,劉躍進主動說:
“沒事,街坊。”
劉躍進說沒事,那人還是轉頭走了。一見劉躍進進門,楊玉環就摔摔打打,給他臉子。楊玉環在山西運城叫楊趕妮,到北京後,改過幾次名,叫楊冰冰,叫楊靜雯,叫楊宇春,最後總覺那些名小氣,幹脆叫楊玉環。楊玉環來北京時,是個瘦猴;一年下來,吃成了一個肉球。因骨架子小,看上去雖無工地任保良外甥女胖,但身上的肉紋,都開裂著。這時又想減肥。但一個人吃胖易,想再減下來,就難了。大家都說她胖;也正因為這胖,倒能招攬按摩的生意;劉躍進知她想減肥,每次見她都說:
“玉環,又瘦了。”
為了一個“瘦”字,楊玉環才容忍劉躍進到“曼麗發廊”來。
馬曼麗三年前與丈夫趙小軍離婚。老趙是幹什麽的,劉躍進不知道;問過馬曼麗,馬曼麗也不說。劉躍進在發廊見過老趙幾麵,每次見到他,老趙都滿頭大汗,穿一身西服,像是跑小買賣的。老趙每次來發廊,沒有別的事,就是要賬。聽他們吵架,兩人雖然離了婚,還有三萬塊錢的糾葛。這錢也不是馬曼麗欠的,是她弟弟借老趙的;她弟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老趙找不著她弟,便來找馬曼麗。馬曼麗不認這賬,兩人便吵。一次,劉躍進來“曼麗發廊”,老趙又來了;這次兩人沒吵,打起來了。理發台前的鏡子,都讓打碎了。馬曼麗被打出了鼻血,糊了一臉。劉躍進忙上前拉架,那老趙撇下馬曼麗,竟衝劉躍進來了:
“鹽裏有你,醋裏有你?錢你還呀?”
劉躍進勸:
“都出血了,有話好說,別動手哇。”
那老趙:
“今天不說個小雞來叨米,我讓它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又要上去打馬曼麗。劉躍進看馬曼麗一臉血,一時衝動,竟拉開自個兒身上的腰包,從裏麵掏出一千塊錢,先替馬曼麗還了個零頭。那老趙接過錢,罵罵咧咧走了。他走後,劉躍進還說:
“婚都離了,還找後賬,算啥人呀。”
但到了第二天,劉躍進就開始後悔。後悔不是後悔勸架,而是自個兒往裏邊填錢。鹽裏沒他,醋裏沒他,人家以前是夫妻,這架吵的,說起來也算家務事,自己裹到裏邊算什麽?
如果和馬曼麗有一腿,這錢填得也值;直到如今,嘴都沒親一個,充啥假仗義?這不是充仗義,是充冤大頭。第二天晚上,劉躍進又到“曼麗發廊”來,話裏話外,有讓馬曼麗還賬的意思。馬曼麗卻不認這賬:
“你有錢,願把錢給他;要賬找他,找不著我。”
劉躍進替人還賬,又沒落下人情,就更覺得冤了。好在錢不多。但一想起來,還是讓人心疼。倒是因為這錢,劉躍進再到發廊來,多了一份理直氣壯。
扮過安徽人第二天,劉躍進又到“曼麗發廊”來了。這回沒穿家常衣服,換了一身夜市地攤上買來的西服,西服鐵青色,打著領帶;腰裏係一腰包。碰到喜事,劉躍進愛穿西服。本來劉躍進沒打算來“曼麗發廊”,要去郵局給兒子寄錢;穿過胡同去郵局,正好路過“曼麗發廊”,看看時間尚早,就順腳來坐坐。本來隻是坐坐,想到給兒子寄錢,便想借兒子這個茬口,再給馬曼麗要賬。劉躍進進來時,楊玉環正倚著門框抹口紅。邊抹,邊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看劉躍進進來,就像沒看見,連門檻上的腳都沒挪一下,劉躍進又覺出這山西丫頭缺家教;本想再說一聲她“瘦了”,賭氣沒說。發廊裏,馬曼麗剛給一客人洗完頭,拉著滿頭流水的客人,到鏡前吹風。劉躍進見她正忙,看到桌上擱一大桃,覺得口渴,拿起這桃來吃。吃完,又覺鼻毛長了,抄起理發台上一把剪子,對著鏡子剪鼻毛。等那客人吹完頭,交錢走人,劉躍進說:
“來跟你道聲別。”
馬曼麗倒吃了一驚:
“你要離開北京了?”
劉躍進搖頭:
“不是離開北京,是離開這個世界。”
馬曼麗更吃驚了。劉躍進接著說:
“昨兒兒子下通牒了,今天再不寄學費,他就離開我去找他媽。六年前,把他要到身邊費多大勁呀,現在說走就走了。這六年我是咋撐下來的?投奔他媽,不就等於投奔搶我老婆那人了?我倒沒什麽,大家會咋看?被這事逼的,我不想活了。”
這段苦難史,劉躍進跟馬曼麗說過,馬曼麗也知道。看劉躍進在那裏憤怒,一開始有些不信。劉躍進不管她信不信,繼續演著;對著鏡中的自己,似對著他的兒子:
“王八蛋,你還有點兒是非沒有?你媽是啥人?七年前就是個破鞋;你媽嫁的是啥人,是個賣假酒的,法院早該判了他!”
又自個兒哀憐自個兒:
“世上就不容老實人了?膽大的撐死,膽小的餓死。別把我逼到絕路上,逼到絕路上,我不自殺,我拿刀子找他們去,讓這對狗男女,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也是昨天剛演過一場大戲,演戲有了體味;今天演出,比昨天入戲還快,憤怒起來,真把自己氣得臉紅脖子粗。又說:
“給你說一聲,接著我就去火車站。”
馬曼麗上他當了,也跟著入了戲:
“就這點兒事兒呀,這也犯不著動刀子呀。”
劉躍進對她嚷:
“學費三千多呢,一下交不上,你說咋辦?”
這一嚷,馬曼麗知道他在演戲,是變著法跟她要賬。馬曼麗:
“你可真行,為這點兒錢,拉這麽大架勢。”
也是不願與劉躍進囉唆,也是覺得不該欠他這麽長時間,或是覺得劉躍進小氣,從抽屜拿出一把零票,五元十元不等,扔給劉躍進:
“以後別到這兒來了。”
劉躍進撿地上的錢,查了查,二百一。這時認真地說:
“誰拉架勢了?真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