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下朝，回到立政殿，站了一會兒，確定他已經返回大唐。

忽然他隱隱約約聽到一個小小女孩的哭聲，他立刻跑去，從宮人手裏接過穿著紅色宮裝的小小女孩，一邊晃，一邊哄，一邊給她拭去粉嘟嘟的小臉上的淚滴：“新城，不哭，不哭……”

女孩兒正是剛剛三歲的新城公主，長孫皇後的小女兒，她出生之後，一直隨著母親住在麗政殿。此刻，女孩兒被抱在懷裏，像是感受到了安全和溫暖，立即安靜下來，隻是黑葡萄一樣眼珠凝視著父親。

李世民抱著小女兒往裏走，忽然嚇了一跳，立即把女兒塞給一位宮人，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長孫皇後麵前，一把把她手裏安息香給奪了，丟到宮門外，並且踩熄。

長孫皇後看到他，一改平時的端莊，直接撲過來，緊緊抱住他。

就像武德四年，他從虎牢關回來那次一樣。那是大唐定鼎天下的關鍵一戰，那次李世民三千破十萬，身先士卒，親冒矢石，經曆了他一生征戰中驚心動魄的戰爭，那次他得勝回朝，踏進宮門，她也是這樣，忘記了平日的端莊賢淑，直接撲入懷中，少有的直白與熱烈，在他耳邊說，那不僅僅是思念，更是擔心。

可是，今天，他不過是去上個朝，按朝臣們的反應來看，他應該沒有離開過大明宮。

她問：“你去了哪裏?”他看著他，如看歸人。

那眼神分明不是分離半天，不是他平日去上朝的時候她的眼神，是經過了無數夜幕降臨，是經過了無數靜坐窗前的思念，是經過了無數凝望天際的盼望之後，盼來的歸人才會有的神情。

“我離開了很久嗎？”李世民問。

“為什麽我覺得那麽久?比你每一次去打仗去的都久呀？”這一次，她就那麽擁抱著他，不是親昵，甚至不全是依戀，而是很怕她一鬆手，他會不知人在何處，從此天涯思君渺然無跡。

她就那樣緊緊環住他的腰，輕輕說：“這樣的懷抱，不要讓我隻能想念。”

玄武門之前，她也是這樣的抱住他，生怕一鬆手，今生便相見無期。

在所有人的心底，那是李建成和李元吉的玄武門，隻有在長孫皇後的心底，那首先是李世民的玄武門。

他被逼到生死邊緣，再無退路。

當時李世民的親信劉文靜被殺，房玄齡和杜如晦被逐出長安，李元吉已經奉命接收李世民的軍隊，下一步是什麽呢？

如果李世民再不采取行動，下一步他手下的驕兵悍將易主，那些為大唐出過力的謀臣永遠失去舞台，在秦王為將士送行的時刻，會傳來秦王暴斃的消息，至於理由已經不再重要。

玄武門不願意坐以待斃，拚著最後一口氣絕地反擊。也是他唯一的機會。因為李建成的昆明池計劃已經在布置。

玄武門對於李世民而言，是今生最難的決定，最凶險的一場戰爭，他也是客場作戰，生死成敗一念之間，驚險程度比虎牢關有甚。

但一旦決定了，他一樣是一往無前，果決勇敢！甚至不惜做最殘忍的事!

李世民抱著妻子，感受到她彩繡輝煌的服飾下消瘦的身材，心底是一陣溫暖。

這個女子懂他，看著他做了天底下最殘忍的事情，看著他親手屠戮骨肉，依然相信他是好人，依然相信他會為天下帶來的是平安幸福。

那段詭譎的歲月，那段長安城君不君臣不臣的日子，她為他留意過多少事，安撫過多少人，耗盡了多少心血和才智，才陪他走過人生至暗時刻，所有的流言和指責，她也與他並肩站在一起，從不曾回避過。

此時，她依舊固執地問：“你去了哪裏？”

李世民說：“你的感覺很準，我去了很遠的地方，去了很久，雖然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去的。隻是，你怎麽知道我離開？難道對於皇後而言，我不是在辰時出去上了一個早朝嗎？”

長孫皇後自己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分明是短暫的離別，為何讓她感到格外的難以承受，仿佛煎熬一般。

長孫：“說不清楚，隻是如果你隻是出去上一個早朝，我應該不至於如此思念，我們夫妻多年，不至於到如今依然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可能真的是已經分離了不止三年。

李世民先從宮人手裏接過小小的女兒新城公主，又耐心細致地問過李承乾和李治今天都做了什麽，又關心說李承乾要多讀書，李治多玩一會兒沒太大關係，又問了問高陽公主和別的孩子今天都做了什麽，一直到話完了家常，等小公主睡熟，被抱走安置好，他才跟妻子仔細說自己這一段新的奇遇。他照例不想瞞她，包括任何事，包括這樣的無稽之談。

她似乎懂得，喃喃說：“一念起，山高水遠。”

最後依舊不無擔心問：“上一次成為商紂王，可以是巧合，是離奇的夢境，那這一次呢？“

李世民：“你聽誰做過如此離奇且有條理的夢嗎？”

長孫分析：“如果是李建成，這一次也未必是終點！”

李世民哼了一聲：“那又如何，當年父親偏向他，李元吉幫著他，我怕過嗎？更何況是今天，放馬過來好了！”

是應該相信他的，李世民天生貴胄不假，但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帝王，他一路做過尚書令、右武候大將軍，受封為秦國公，後晉封為秦王。如果沒有李世民，唐不見得能打下來這個天下。那是他的底氣。

說完了豪言，他叮囑長孫皇後："無論發生什麽事，相信我會應付，而且我會回來。“

長孫皇後：“那你也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麽事，讓我知道，想盡一切辦法知會我。”

李世民很珍重地點點頭。應下了這個承諾，那是他的承諾，是對妻子，也是對戰友。

他握著妻子的手，這一次，他甚至做好了隨時可以靈魂出竅的準備。

而麗政殿前，宮人們正在竊竊私語，一個新選來的美麗姑娘悄悄地說:"陛下和皇後，這也太恩愛了。“另一個小聲提醒她：“武妹妹，小聲點，別吵到陛下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