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餘前, 鳳襄陪同他與師雲琢還有蘇九重,度過了簫下隱居最難過的一段時光。
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這習慣於遊走江湖的浪子丹修便又一次重啟了自己的旅程, 說是要回老家。
秦雲盞隻記得鳳襄似乎曾說過自己想要一份塵埃落定, 所以才三天兩頭的往簫下隱居跑, 雖然師雲琢成天露不出個好臉,蘇九重甚至連人影也見不到一個,但他依然會在簫下隱居待上十天半個月,儼然是把簫下隱居當成了自己的第二個家, 秦雲盞還感慨這與他的浪子人設極為不符。
這會兒鳳襄說走就走, 留書一封, 行為倒是符合人設了,但卻讓秦雲盞感到了另幾分微妙的疑惑。
在接下來的這一年之餘, 他再也沒有見過鳳襄, 也沒有再得到過鳳襄的半點音訊, 時不時想起惦記, 卻又不知道該向誰打探。
卻不曾想如今會在此處毫無預料的撞見了故人。
在秦雲盞的印象中, 鳳襄一直是一個體體麵麵又帶了點兒蔫壞的公子哥,平時看似邪裏邪氣不按常理出牌,關鍵時刻卻十分靠得住,且他就像是一隻在外麵飛慣了的猛禽,你好像永遠也不用擔心他被抓住, 隻有他把別人戲弄的團團轉的份兒。
現如今,鳳襄卻被十幾道鎖鏈懸吊著雙手和身軀, 鎖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牢裏。
他還是那襲熱烈的紅衣,色澤卻斑斑駁駁,衣服上隨處可見破損痕跡, 黑發散亂,黏在蒼白的額角和臉頰上,遮住了他靈動狡黠的雙眸,秦雲盞呆了兩秒,才後知後覺的感受到滿鼻子縈繞的血腥氣,那紅衣裳的深色處根本不是什麽陰影,分明是血跡。
千絲打著旋兒飛回,鳳襄的腕骨被撫縛,手指卻還能動彈,他微屈無名指,千絲便套回了他的指上,他像是略略鬆了一口氣,身體垂落下去,卻不出一詞,隻斷斷續續的喘。
秦雲盞回過神來,意識到方才在那丹陣之中是被千絲救了一命。
“鳳襄哥你——”他著急忙慌的撲上前去,急聲道:“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回苗疆了嗎!你......你怎麽樣!”
他問完便想抽自己一個耳光,因為走近了他才發現,鳳襄渾身都是傷,形形色色,有鞭子抽的,烙鐵燙的,棍棒擊打,還有許多他看都分辨不出的可怕傷痕,新新舊舊,深淺不一,最要命的是兩根從地牢頂端落下來的鐵倒鉤,直接刺穿了鳳襄的蝴蝶骨,將其全然固定在原地無法動彈。豐神俊朗如鳳襄,此刻就是一隻破敗被俘獲的鳥,奄奄一息。
昔日在鳴鼎劍宗的點點滴滴浮現於眼前,鳳襄之於他們其實早已像是家人一般,秦雲盞的眼眶有些紅,他手忙腳亂的尋找鎖頭。
“我可不是因為......搞女人。”他聽見鳳襄突兀的說了一句,嗓音沙啞微弱。
秦雲盞愣了兩秒,急罵道:“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麽!我從來沒覺得你會——”
“我就是怕你覺得我是那種人......”鳳襄閉眼說。
秦雲盞的心裏抖了一下。
“沒事,死不了。”鳳襄睜開眼,飛快的笑了一下,“別碰那些鏈子,鬼曉得鳳綏在上麵塗了些什麽東西......”
“鳳綏?!是鳳綏把你弄成這樣的?!”秦雲盞駭然震怒道:“他怎麽可以——”
“這算什麽?”鳳襄短促的哼笑,語氣裏竟然充滿了輕蔑和得意,“我搞他的手段,比這狠十倍......”
“你把他怎麽了?”秦雲盞喃喃發問。
“你湊近點......我告訴你。”鳳襄喘息。
秦雲盞伸過頭去。
鳳襄歪了歪頭,溫熱的呼吸噴灑在他耳畔,帶著點兒低沉邪肆的笑,“我把他閹了......在他十幾歲的時候,他好色重欲,結果這輩子都幹不了那檔子事了,相比之下,我是不是完勝?”
秦雲盞猛地睜大了眼。
“你跟他......”
“他是我弟弟。”鳳襄說。
他每個字都輕且淡,卻足以在秦雲盞的心裏掀起驚濤駭浪。疑團太大的,大到秦雲盞根本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詢問,然而眼下也並非尋根究底的時機。
“我現在就救你出去!”秦雲盞堅定道。
他東張西望的尋找著鎖鏈的薄弱之處,卻發現這些鎖鏈根根都粗壯沉重,泛著漆黑的光,像是玄鐵之流,秦雲盞摸了摸後腰,隻摸到一截他隨手折的樹枝。
他已經學會了將修為灌注於一些不是劍的長兵之上,凝練出劍意,遂退了兩步,一劍砍出。
“鐺鐺”兩聲巨響,回**在地牢之中,那些漆黑的鎖鏈被他撼動,搖晃來去彼此碰撞,卻連個裂痕也無,反倒是痛的鳳襄冷汗直流。
“鳳襄哥!”秦雲盞急的咬牙,“該死的,我要是有劍就好了!”
鳳襄許久才忍下這一陣痛楚,抬起眸子虛虛的看著他,“你還是沒有本命劍?”
“嗯。”秦雲盞沮喪。
“問題也不大。”鳳襄說:“這些鐵鏈你都不用管,要命的隻是這兩根琵琶勾。”他吸了吸氣,嘴角因為劇痛而一陣陣**著,“你再試一次,就照著這兩根鏈子砍,區區玄鐵——”
見秦雲盞麵露猶豫之色,鳳襄擠出一個笑,安慰道:“怕什麽,砍就是了,我不怕疼。”
“我這點兒築基期的修為,我怕砍不斷反而動靜太大,引了人過來。”秦雲盞擔憂道。
鳳襄盯著他看了片刻,輕聲道:“誰說你看著是築基,就一定是築基了?”
秦雲盞:“?”
“你有沒有聽說過這麽一種說法。”鳳襄抿了一下幹裂的唇角,認真道:“若將人的丹田比作一個池塘,那修為就是池塘裏的水,水麵位置高則境界高,水麵位置低則境界低,但倘若池塘極大,即便水量多,水麵也不見得會很高,我這麽比喻你能聽明白嗎?”
秦雲盞愣了愣。
“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算了,實在不行你就上去找師雲琢搬救兵吧,你在這裏,師雲琢一定也在。”鳳襄歎了口氣,搖頭道:“但我不保證你走了之後,鳳綏會不會再來搞我......他最近好像對我越來越不耐煩了。”
“你別說了!”秦雲盞麵色驟變:“我來!”
他倒提樹枝,闔眸,凝神屏氣。
天地萬物在這一刻化為了虛有,他的耳畔極靜,腦海中的雜念消除,變得極空曠。
他像是輕輕叩開了一扇門,靈台紫府內那蟄伏許久的意識隨著他的入定而被悄然喚醒,化作蒼青色的光芒,盈盈漲亮,與他的精神融為一體。
鳳襄凝眸,他看見秦雲盞的左半邊臉上,那被百花丹覆蓋住的可怕的胎記,一分一分的亮了起來。
是赤色的,宛若流淌的岩漿,在皮下搏動、蜿蜒。
他想起了苗疆最古老的製蠱匠人們說的話。
他們說蠱的本身,其實是一些靈力的種子,他們不像藥石,隻能在人體內存留有限的時間,隻要人活得夠長,終能被人體淨化,排泄出去,蠱卻能夠種植於人的體內,與人共存,吸取人的一切攝入,它們會一刻不停的釋放靈力,打破人體內的平衡,繼而在人的身體表麵形成許多外在的征象。
而終有一日,人的身體會裝不下這些靈力,被蠱突破,最終成為一件破敗的容器。
鳳襄忽而有些神誌恍惚。
他想起了他的母親,一個苗女。
苗疆人以蠱文化為生,她的母親也是一樣,蠱與中原的丹丸技藝有異曲同工之妙,那些年,就有一位姓鳳的丹修踏足苗疆,遇見了他的母親,兩人結琴瑟之好,生下了鳳襄。
與中原的爐頂煉丹不同,苗疆人製蠱大多是土方,鳳襄時常看母親將一些草木蟲蛇埋於土下或是放在陶罐裏蓄養炮製,過一陣子便能變出許多花樣來,那些丹丸漿液治病的有,劇毒的也有,不比父親帶來的那些精致盒子裏裝的藥丸差。
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的母親就放棄了這份兒製蠱的手藝不再觸碰,原因隻因為他的父親不喜歡,覺得苗疆的古法土方肮髒低級。
沒過多久,他的母親便帶著他與父親一同東渡瀾滄江,去往中原,他們住進了一間大宅子,母子也不再穿苗疆的衣裙,卸去了那些苗疆女人喜愛的叮叮咣咣的銀飾,改穿上層層疊疊的厚重的中原女人的衣裳,佩戴沉重的珠玉釵冠,而他也一樣,被迫開始學習中原的禮法,活進了一個拘束的框裏,再不能像在苗疆一樣隨心所欲。
這一切一切的改變都沒有給他們帶來快活的情緒,相反,隨著父親出現的次數減少,母親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直到莊子裏又迎來了一個陌生的女人,那女人還帶著一個趾高氣昂的男孩子,母親便徹底開始了垂淚到天明的日子。
有一天,他看見母親與父親爭吵,母親似是氣急了,哭著喊道若她製蠱的手藝不曾生疏,她可真想製出情蠱來下給父親,因為情蠱能叫中蠱之人忠貞不二,若有異心則會心痛而死。
那一架吵得很大,之後沒過多久,母親便鬱鬱而終。
這件事給鳳襄帶來了太大的刺激,他忽然覺得這麽多年的入鄉隨俗循規蹈矩都是笑話。
他有一手高超的易容技巧,又擅搓丹丸,堪稱結合了中原與苗疆技藝的精髓,完全不需要依賴鳳家莊生活,他開始放浪形骸了,因有意要與鳳家割裂開來,他便不再安分待在家裏,四處遊玩,出入花街柳巷,黑市賭場。
鳳家也無人管他,那個後來的男孩子鳳雷成功代替了他的位置,成為了鳳家真正金尊玉貴的少爺,深受他父親的喜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偶然一次,鳳襄在黑市發現了她母親的遺物。
那些早年從苗疆帶來鑲有銀飾的衣裙,竟然都被變賣了。
他心下惱怒,便花高價買下,意外發現,一隻銀臂釧上有大片的黑色痕跡。
眾所周知,苗疆人喜配銀飾並非隻是單純的因為銀是美麗的顏色,更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銀飾可以驗毒。
母親來到中原之後,在父親的勒令要求下再沒有穿過那些衣服,但這隻銀臂釧她十分喜歡,時常會混在一些中原的飄帶手環裏佩戴,倒也不是很顯眼。
但為什麽.....會突然有這樣的黑色痕跡呢!
他忽然感覺到心肺涼冷。
母親的死並非意外,而是人為,此人深諳藥理,蓄謀已久。
在中原人生地不熟的母親多年來活得束手束腳,唯一得罪過恨過的......也隻有他的父親了。
為了毒死他的父親,他練就了一手製毒丹的技藝,在某個月黑風高的日子,易容成了他二娘的模樣,潛入他父親的寢居,親手毒死了那個男人。
......
淩厲的劍意拂過他的頭頂。
“錚”一聲裂響,斷裂的鐵鏈墜落,帶動那身體裏的倒鉤刺險些移了位,鳳襄悶哼一聲,痛的他幾乎要暈厥過去,但是他的身體卻獲得了行動的自由。
“雲盞,好樣的!”他咬牙讚了一句。
“謬讚了。”秦雲盞麵露難色,手上的半截斷枝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但我好像也隻能幫你到這裏了。”
“夠了。”鳳襄笑了一聲,倏地淩空倒翻,他的身體修長柔韌,翻躍之時,手腳上的鐵鏈如浪震**翻騰,被擰成了不可思議的紋路,次序撞過他背上堅不可摧的倒鉤刺,“叮咣”裂響。
待到他屈膝落地,渾身的鐵鏈皆斷,他一垂手從靴筒裏拔出了那把烏木象牙扇“無常”,照著鎖骨下方露出來的一截礙事的倒鉤尖就“劈”了下去。
“叮叮”
兩節被削斷的刺兒頭掉落在地。
鳳襄做完這一切,冷汗已經將衣襟都濕透了,他喘息劇烈起伏,拿扇的指尖戰栗不已,顯然是強弩之末。
他身形一晃,眼看著要摔倒,在一旁被這一係列的高難度操作震到目瞪口呆的秦雲盞終於回過神來,撲上前去扶他。
“你什麽表情啊這是?”鳳襄的一條胳膊架在他脖子上,艱難的發笑。
“我現在算是明白,他為什麽一定要穿你的琵琶骨了。”秦雲盞說:“走吧,我現在就帶你去找我師兄。”
“等等!”鳳襄喝住他,“我是鳳綏的眼中釘,鳳家上下都是明眼人,你這麽帶著我出去,不是等著被拿下麽?”
“那怎麽辦?”秦雲盞急聲道。
“你等我一會兒。”鳳襄說:“讓我緩口氣。”
......
片刻之後,秦雲盞看著跟前的“鳳苓兒”,緩緩地抬手扶額。
“鳳苓兒”道:“你倒是過來扶我一下,我身上還有傷呢,沒勁兒,有沒有眼力見啊!”
“你這個樣子我哪兒敢扶你啊!!”秦雲盞咬牙切齒道:“這女人前兩天還巴巴兒的要當我師兄的道侶!說要好好伺候他,我看著就來氣!”
“給師雲琢當道侶?就她?”鳳襄嗤了一聲,輕蔑至極道:“算了吧,師雲琢不可能同意的。”
“我師兄當然不會同意啊!他還有我呢!我會把他照顧好的!”秦雲盞撇撇嘴,心情莫名其妙的又有點兒好,遂朝他靠過去,“來吧來吧,我扶你上去。”
“你照顧師雲琢?算了吧,你不把他氣出毛病來就不錯了。”鳳襄笑的更厲害了,心安理得的架了一條胳膊在他脖子上,“不過你要打算跟師雲琢結為道侶,我同意這門親事!”
“要你同意幹嘛!”秦雲盞倏地紅臉。
“唉,我可把你當親弟弟看待,什麽好事兒都先想著你呢。”鳳襄說:“別的不說,你這張小臉不還是我給你恢複的美貌麽!”
“去去去,陳年舊事還老拿出來說,怎麽好意思啊你!”秦雲盞的臉紅的更厲害了,“還弟弟......你到處都是弟弟,鳳綏那一大把年紀的老頭也能是你弟弟,我服了!”
“喲謔,還學會害羞了,什麽時候學會的?”鳳襄說。
“你怎麽這麽多話呀你!留點兒唾沫回去解釋你為什麽會被鳳綏抓吧!”秦雲盞嘟囔說:“能耐這麽大還能被抓被囚禁,我也是不懂了!”
“等等——”這回居然是鳳襄叫停了。
“怎麽了?”秦雲盞側目道。
“我突然覺得,你這麽扶著我可能不太合適。”鳳襄幽幽道。
“為什麽?”秦雲盞一頭霧水道。
“你瞧我——香汗淋漓,弱柳扶風。”鳳襄喘了口氣道:“你再扶著我從這地牢裏出去,被人瞧見,像什麽?”
秦雲盞傻傻道:“像什麽?”
鳳襄盯著他眯眼。
片刻後,秦雲盞似乎有點兒回過味來了,表情逐漸僵硬。
“......像剛打完石窟野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