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月, 東海之濱被迫提前進入了休漁期。
原因無他,隻因半月前海上降下了一場盛大的雷暴,陰雲密布十餘日至今未散, 宛若隨時會風雨欲來。
東海之濱的漁民們大多是世世代代居住於此, 他們常年出海,都是海上搏擊風浪的好手, 麵對尋常的旋風猛潮麵不改色。
但這場雷暴,算是刷新了他們老一輩乃至小一輩人的世界觀,眾人一閑下來就在村子口搬著小馬紮圍成一團,心有餘悸的議論紛紛。
“我活了八十多歲......從來沒見過這樣多的雷!”漁村裏最年長的老者坐在小馬紮上, 兩個膝蓋輕微的打著抖。
“像是塊塊家的窗簾子!”旁邊的少年說:“一層一層又一層!密密麻麻!把遠處的海都遮住啦!”
“感覺都鑿進海底去了。”又有一壯年漢子捏著下巴回憶, 略有驚恐,“別是海底下有什麽妖怪要出世了吧!”
“來的沒有預兆......”老者撚著胡須, “但往往沒有預兆, 就是凶兆本身!”
老者活的時間門最久, 閱曆最多, 也最能叫人信服, 他的語調猛地下沉, 叫周圍旁聽的眾人都嚇了一跳。
“海底下......能有什麽妖怪?”有人試探性的發問。
“是不是龍啊!還有人魚什麽的!”少年插嘴道:“我看話本裏寫過!會是很美很美的姑娘!”
“去去去,話本裏的東西豈能相信?”婦人衝他揮手,“少看那些沒有營養的東西,什麽姑娘不姑娘的,多讀點兒正經書!”
老者闔眸沉思著。
“根據我多年的經驗來推斷。”他幽幽道:“海底下的妖怪多半是——”
他賣了個關子, 眾人皆被吊起了好奇心, 伸頭過去聚精會神的聆聽。
“——海猴子!”老者一拍大腿,斬釘截鐵的說道。
四下靜默。
片刻後,有人問:“什麽是, 海猴子?”
“一種類似人形的怪物,長相醜陋,通體遍布堅硬的鱗片和白色毛發,力大無窮,會在特定的日子裏破水而出,興風作浪!”老者表情凝重道。
“阿娘,海猴子吃小孩嘛?”一個小女孩吮著手指,天真的抬頭發問。
“吃!不光吃小孩兒!還會隨機的托岸邊的人下水溺死呢!”老者顫巍巍道:“若當真是海猴子,咱們可得注意了!近日若有人形白毛的家夥渾身濕淋淋的出現,大家要立刻全副武裝——”
話音剛落,眾人就見老者的目光凝在了一處,準確的說是他們所有人的身後。
躺在婦人懷裏的小女孩第一個回頭,她黑葡萄般的雙眼眨巴了兩下,深處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頭指著對方脆生生道:“呀!海猴子!”
眾人聞言大驚,齊刷刷回眸看去。
人形,白發,渾身濕透,卻不是什麽海猴子。
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白發青年,穿著深色的窄袖袍,身姿挺括高大如玉山,但渾身濕透,像是剛從水裏浮上來。他眨了眨眼,濃密的眼睫還能墜下幾顆晶瑩剔透的水珠,襯的他的麵孔愈發昳麗動人。
“什麽海猴子?”
圍坐傳謠的眾人頓時變得支支吾吾的,小女孩賣村友倒是賣的積極:“喔!法爺爺說的!你是吃小孩兒的海猴子!”
老者:“......我可沒這麽說!”
青年沒有生氣,隻笑著聳了聳肩,拱手道:“打擾,方才遠遠聽聞有嬰孩啼哭,請問貴村是有嬰兒降生嗎?”
他的嗓音溫潤斯文,叫人聞之心喜,眾人一時都有些不好意思,爭先恐後道:“有有有!”
“是卜家大嫂!”
“剛生的,是個胖溜溜的男娃呢!”
青年道:“喔,趕早不如趕巧,我前去道一聲賀,沾沾喜氣。”
他信步走了,背影意氣風發,村民們麵麵相覷,半晌有人竊竊私語道:
“哪有這麽俊的海猴子啊?”
“就是,你說他是神仙我都信!”
“我若早生幾年,方才就上去問他姓名和生辰八字兒了,這不得把他留咱們村裏當上門女婿啊!”
“喂喂喂......”老者的麵上有些掛不住,指指點點道:“你們這群人,沒聽說過妖怪也會化形嗎!尤其喜歡變成俊男美女,專騙你們這些膚淺的年輕人!”他撚須歎道:“咱們現在應該關心的是什麽時候能出海呀!不然靠什麽吃飯喲,都要餓死了!”
他還沒有感歎完,忽聽少年歡呼雀躍道:“呀!太陽出來啦!!”
眾人一愣,順勢朝著海平線的方向看去,東海之上一片蔚藍剔透,金光傾瀉,雲蒸霞蔚,宛若夜去朝來。
“他來了,太陽就出來了。”有人下意識的回首去尋找那青年的影子,“別真是神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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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雲琢一路穿過漁村。
他從元嬰渡洞虛境時,經曆的雷劫不過幾十道,且當時在山間門,雷電落下來時還被山體遮掩了部分,他從來沒有想過,飛升大乘的雷劫會這麽厲害!
從雲層落下,穿透深海,直抵深處的瑤澤洞府,然後,擊中他。
海水非但沒有減弱這些劫雷的威勢,反倒因為某些傳導作用增添了其威力,還每一道來的都是那麽精準!毫不誇張的說,他險些沒能撐過來。
彼時裂魂的分/身消亡,這具分/身是有完整實體和意識的,是他肉身精血的一部分,也是他分光化形之術練到一定境界之後的成果,在決定分出這個實體之前卜算子就曾告誡過他,分/身即便死亡也不可能再融回他的本體,無論是修為還是身體本身,於他而言都是重創,無疑要承受非人的痛苦,他甚至無法保證分/身死亡後,本體一定會蘇醒過來。
所以這是一場賭博,搏命的賭博。
師雲琢卻賭了,賭的毫不猶豫,幹脆利落。
卜算子覺得他有點兒瘋,像一隻被逼到角落裏的困獸,除了發這一場瘋,別無他選。
“我想我不該帶你擅自窺探將來。”他搖著頭說:“不然你的悲劇就是我一手造成的。”
“與你無關。”師雲琢說。
“你究竟看見了什麽?”卜算子問。
師雲琢沉默。
他想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
這裏的許多人都做過夢,他們在夢裏以不同的視角與立場,涉足了同一個悲劇。
那就是秦雲盞的死亡。
以秦雲盞的死亡為中心,悲劇無限放射,最終,也成了每一個人的悲劇。
故而夢醒之後,他們都不同程度的開始了自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力挽狂瀾,阻止夢境成為現實。
師雲琢想的比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多。
在他看來,夢醒之後遇到的秦雲盞,雖然沒有開誠布公,但也確實與夢中的那個破碎少年有所不同,他便時常會想,應是人人都會做夢的,他們能通過夢境看到未來的一些可能性,但未來有先後,預見有長短,那他就不得不考慮到另一種可能性——
有人能比他們看的更長遠,預料到他們自以為預料到的事。
若當真是如此,那他們此生無論怎麽掙紮補救,也隻會如那籠中鳥甕中鱉一般,供人擺布支配。
所以,他鬥膽生出了一個念頭。
卜算子的人生走向與世間門是截然相反的,常人出生即是嬰孩,隨著年齡的增長走向蒼老和死亡,卜算子卻是越活越年輕,最後會以繈褓嬰兒的身份“老死”,這也就意味著,他看不見自己的未來,卻能親曆絕大部分普通人的未來。所以卜算子和他們所有人的預見未來的方式都不太一樣。
就憑借著這份不一樣,足以讓一些人無機可乘。
卜算子曾與他說過,這並非是與生俱來的,而是他在施展獨門占卜穿梭之術時出現了一些無法挽回的意外,而他無法保證這些意外不會在施術時再次發生在師雲琢的身上,他覺得師雲琢完全沒有必要為了一些小概率的事件毀了自己的人生。
但師雲琢的執拗讓卜算子無可奈何。
他以分光化形之術將自己一分兩半,卜算子短暫的逆轉了他本體的溯世線。
也就是這寶貴的一瞬間門,師雲琢看到了一場浩劫。
他們所有的人都在努力的改變他們的人生軌跡,鳳襄沒有被毀容,澹台衣也沒有死,雲盞留在了簫下隱居,和他還有蘇九重在一塊兒,一切看似安然無恙,他們每個人都期盼著美好的明日將來,但突然有一天,墮仙坑說開就開了。
毫無征兆的,簫下隱居沉進了黃河之水,他們三人的人生戛然而止,徒留親朋摯友肝腸寸斷。
他恍然清醒過來,心魂戰栗,發誓自己一定要設法阻止這一切!
但他僅僅看到了一個結局,不知其中究竟存在著什麽樣細枝末節的詭計,百般籌謀之下,他選擇去找澹台衣合作,後續再找到鳳襄、祁紅藥等人,一一說服他們,勉力補天。
卜算子的咒術還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他一朝青絲化成雪,索性身體的其他部位都還健全,他無法支撐本體和分/身同時行動,隻能選擇留分/身去代替他活動,必要時替所有人去死。
澹台衣會在瑤澤洞府護著他的本體,留下一張底牌。
這一步步棋走的都險極,但即便是如履薄冰,他依然是做到了。
他留下了秦雲盞。
現在想來,世間門萬物輪回,冥冥之中似有定數,有些人注定是要彼此拯救的。
而老天對他也不算太壞。
分/身的消亡沒有太過連累到他的本體,雷劫落下,雖然凶險剛猛,但他也挺過來了,如今,他已是輝煌的大乘境界。
師雲琢款款來到了卜家的院外。
隔著矮矮的籬笆,他看見婦人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新生嬰兒跑出來,滿臉的喜色。
“大郎,這孩子生的真好,給他取個什麽名字呢?”
在鳳家莊時,卜算子的人生已經快要走到盡頭,算算時日......師雲琢眯了一下眼睛,聽裏麵的男人歡喜道:“孩子是娘子生的,娘子吃苦頗多,應該讓娘子取名啊!”
屋裏的婦人細聲道:“卜算子,我想叫他卜算子,可以嗎?”
“好啊!聽著就是個極聰明的名兒!以後一定前途無量!”男人激動的手舞足蹈:“小命叫詠梅怎麽樣啊!真可愛!!好可愛!!”
屋內一派其樂融融,師雲琢抿唇笑了。
世間門萬物,輪回流轉,生生不息,他們與卜算子未來,一定還會重逢。
“是挺聰明的,算事情極準,除了八字箴言,都挺準的。”他輕聲感慨,說著說著又笑出了聲,“未曆情劫,不可飛升,誰說一定要曆情劫?時辰到了,自可飛升。”
他心情頗好的走出了漁村,手中捏著兩張傳送符。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回招搖山,去見秦雲盞。
說起來分/身雖然出自於他,但似乎隻繼承了他性格中謹慎自律的一部分,略顯得缺陷,時常自怨自艾,到頭來也沒有跟秦雲盞把話說明白。
死的時候......大概叫那傻小子哭慘了。
念及此,師雲琢頓時覺得有些心焦,甚至是愧疚了。
沉寂在瑤澤洞府的這許久孤寂日子,隻有分/身能體會秦雲盞的熱情似火,現在想來,他竟有幾分複雜的貓抓心之感,像是嚐到了甜味,卻又求不得,癢且麻的惱人,師雲琢也不知道該去氣誰,愈加的添堵,遂燃了傳送符,瞬息間門離開了東海之濱。
按照他的推斷,秦雲盞是個戀舊的人,墮仙坑填沒之後,招搖山百廢待興,澹台衣應是會用鮫珠龍燈與之聯絡,秦雲盞也大概率會留守在簫下隱居等著他們的回歸吧。
師雲琢風馳電掣的趕回了招搖山。
當時為了避免墮仙坑開傷及太多無辜,所以他們盡可能的轉移了扶玉仙盟中的許多人,此時山中不見什麽人,鳥雀之聲也極少,寂靜的不像話,師雲琢踏著一地尚未修複的枯黃去往簫下隱居,結果......誰也沒見著。
他不免有些納悶,去自己的屋裏翻找了一番,發現朝光淨也不在,他退出居室來,一抬頭,隻聽見翠鳥“啾啾”鳴叫,觀瀾還在。
師雲琢抬起頭,本體不比分/身羸弱,耳聰目明,倒也不是非得依靠著觀瀾才能正常生活,但這兩隻鳥是認主的,歡快的降落下來,雙雙停在他的肩頭,極親密的與他貼蹭。
他們的意念通感尚在,師雲琢隨後便看見了這兩隻鳥看見的......秦雲盞在簫下隱居最後的畫麵。
師雲琢有點兒懵。
因為秦雲盞扛著他的“屍體”下山了。
師雲琢心裏“咯噔”一聲,忽然有種極不詳的預感。
他的情劫,可能,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