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雲琢隱約覺得自己是攤上事兒了。
“當局者迷, 你可別覺得我是在嚇唬你。”澹台衣的話在他耳畔反複回**,“於你我甚至於所有人而言,都非常清楚那個‘師雲琢’就是你, 亦或者說,他甚至不能算得上是一個個體, 隻是你的一個道具......可雲盞不會這麽覺得。與他朝夕相處的是那個師雲琢,為他付出莫大代價乃至生命的也是師雲琢。”
“你是說他可能會分不清我們兩個......”
“不, 我是怕他因為分得太清,陷在其中無法自拔。”澹台衣說:“知子莫若母。”
師雲琢啞然。
“不過再怎麽樣也是你們小輩之間的事情,是你一定要麵對的事情。”澹台衣莞爾說:“他往南走了,去找他吧, 家中的事你莫要煩心,有我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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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澹台衣說的話記在心上,師雲琢負劍南下。
劍修禦劍一日可行萬裏,想去哪裏都是輕而易舉的事,但師雲琢生怕錯漏了秦雲盞的蹤跡, 便沿途步行, 一步一個腳印, 邊走邊打探秦雲盞的消息。自木犀鎮往南走了十幾裏,原本還能探聽到一些內容, 但下了官道之後, 莫名其妙的就再打探不到什麽了。
師雲琢有些疑惑。
且不說秦雲盞生的龍姿鳳采, 是個隨便扔在人群當中都過分醒目的存在, 且這小子一道都背著他的“屍體”負重前行, 應當是愈發顯眼且離譜的,怎麽會沒有消息呢?
不知不覺他便入了郊外小徑,兩旁樹木漸漸變得茂盛, 前麵後麵的路也趨於曲折悠長,師雲琢走了幾步,隻覺得刮起了一陣風,天色昏暗下去,樹影搖曳,樹與樹之間突兀的閃過鬼影。
耳畔響起了尖利的嗚咽之聲,有些像是嬰兒啼哭,帶著時近時遠的回響,叫人渾身發毛,師雲琢餘光送出,發現那影子一分二,二分四,轉瞬間林中人影瞳瞳,層層疊疊,宛若無數的野鬼聞著生人味兒傾巢而出,虎視眈眈的盯著,要將獵物吞噬入腹。
師雲琢在原地轉了半圈,耳畔迅疾擦過詭異的笑聲,他偏過頭去卻什麽也沒看見,那笑聲卻又貼著他的後腦掠過,脖頸處涼嗖嗖的發癢,像是有人在對著那處嗬氣,師雲琢的眉頭終於皺了起來,他的身形一晃,殘影尚在原地,人卻已在原地繞了半個弧,閃到了那東西的背後,那東西在空中竄來竄去的速度已經十分快了,可師雲琢的身法卻比他更快,“叮”一聲,師雲琢出手,指尖掐住了什麽毛茸茸的東西,但也隻是一瞬間的功夫,四周尖嘯聲暴漲,那無數鬼影居然擁擠著朝他呼嘯襲來,一顆顆伸伸縮縮的白骨骷髏鑲嵌其中,如同一片黑色的牆與浪!
若是換做尋常人,麵對如此駭人可怖的場景,怕是要嚇得掉頭就跑。
師雲琢的眉頭卻皺的更深了些。
本體渡劫成功之後,他便悟了藏劍入體的本事,省了劍匣劍鞘,他行走在外看起來就不大像是個劍修了,外加觀瀾現在仍化作法器形態環繞於他的眼周,他的模樣乍一看隻像是個斯斯文文又帶了點兒貴氣的教書先生。
這就很容易叫人盯上,以為他有錢,且好欺負。
師雲琢的掌心虛攏,瑣碎的金光匯聚凝然,在他的五指之中化作長劍,與觀瀾的光交相輝映,下一刻他傾身穿入黑色的霧中,在尖嘯呼號的無數鬼影裏精準的拿住了一個東西,一路推出狂潮!
“砰”一聲巨響,師雲琢將一個玩意兒按在了樹幹上,黑色的霧如潮起又潮落,在劍光的籠罩之下迅速褪去,他的五指修長白皙,看著確確實實是個讀書人的手,力道卻硬如鐵,將那玩意兒按的動彈不得,渾身的毛都炸開了,掉了幾根在朝光淨的劍刃上,輕飄飄斷成兩節。
“這就叫吹毛立斷啊......”那東西一開口顫巍巍的感慨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我叫遊三,我就想沿路打個劫!沒想害您的性命啊!”
他倒是很識時務,師雲琢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圈,道:“臭鼬?”
“......”對方蹬了蹬腿,辯駁道:“是黃金鼬!”
這是一隻鼬妖,穿著人的衣服,兩腳站立,還會說人話,毛茸茸的模樣以及這說話的氣質,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人聯想到方才那些可怕的震懾人心的鬼影曈曈。
“你具體是什麽與我何幹?”師雲琢好整以暇的“嘖”了一聲:“拙劣啊。”
“你竟敢說我的幻象拙劣?!”遊三大怒:“你可以侮辱我的人!但不可以侮辱我的看家本領!”
“還是看家本領。”師雲琢說:“你是打算......把人嚇暈?”
遊三:“嗯呢!”
“成功了幾次啊?”師雲琢抬了抬下頜。
“迄今為止,加上你,我一共也就失手過兩回。”遊三嘟嘟囔囔,還怪怨念的,“一回傳家寶沒了,一回小命兒也快沒了,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啊......”
“分/身不是光嚇人就管用,真正厲害的分/身是要讓人分不清它與本體的區別。”師雲琢收了劍,懶懶道:“不然一抓一個準。”
“你一個劍修,懂什麽變幻之道啊!說的還一套一套的。”遊三兩腳落地,還挺不服,毛茸茸的大尾巴掃了兩下支棱起來,外強中幹道:“你不過就是修為高,碾壓我而已。”
“你難道就隻在我這兒吃癟嗎?”師雲琢嗤笑。
“上次......上次那小子也古怪的很。”遊三說:“喔!也是個劍修。”
師雲琢橫目。
大抵是因為他表現出來的隨和與他霸道的劍意天差地別,遊三不由自主的打開了話匣子,棕色的爪子比劃來比劃去,甚至帶了點兒訴苦的意思,“背著個屍體在身上,劍還那麽快。”他喋喋不休道:“但那小子黑吃黑啊!我搶他不成!反而被他搶了!”
“他搶你什麽了?”師雲琢的聲音不易覺察的發緊了幾分。
“蓮芯百蕊盒!”遊三說。
師雲琢微微一怔。
這東西他在書上看到過,不算什麽高階的法寶,花些靈石就能在仙市購買到,但在某些地域卻十分常見,他可以理解為一個高階的芥子囊,能容下大體積的東西,且像一朵蓮心花蕊般有吸納清氣儲存滋養的功效,可保盒內物常年新鮮不腐壞,常常被一些修士拿來貯藏或是培育靈物。
“那可是我吃飯的家夥啊!我屯了好些漿果都放在裏麵!”遊三說著說著悲從中來,把胸毛拍的啪啪響,“他居然拿來裝屍體!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還不是你招惹他在先,幹什麽不好,非做些劫道的事兒。”師雲琢說。
遊三:“???”
遊三:“這位仙君,你講講道理好不好?結果是他劫了我耶!”
遊三:“而且那小子背著一具屍體在身上,誰知道是惹了什麽人命官司啊!”
遊三:“你不能因為他跟你是同行,就偏頗於他!”
“這樣吧。”師雲琢說:“你帶我去找他,我給你討公道,怎麽樣?”
遊三:“?”
遊三:“......我其實也不是那麽想要這個公道。”
他陪笑著,爪子摳地,身體微微旋轉,屁股朝著師雲琢,尾巴上翹,噴射攻擊蓄勢待發——
電光石火間,一根藤條飛了過來,在他尾巴上繞了兩圈,又向下環過了他的屁股,猛地一收緊——
遊三跟被罰站似的瞬間站直了,尾巴被迫下垂堵住了他翕張的臭腺,那廂師雲琢牽著藤條的另一端,幽幽道:“還說你不是臭鼬?”
遊三:“......”
“行了走吧。”師雲琢的聲音寡淡:“別浪費時間。”
他臉上的笑容斂去了幾分,俊容雪冷,看得出來是耐心告罄了。
“敢問仙君尊姓大名啊......”遊三不敢再使壞。
“師雲琢。”
“師雲琢?!”遊三大吃一驚,“簫下隱居的師雲琢?!不是死了嗎?!”
師雲琢垂目看他。
“我......我也是道聽途說來的。”遊三被他清冷如萃的目光看的心虛,“說招搖山上的扶玉仙盟內訌,鳴鼎劍宗的柳氏父子想玩兒個大的結果玩兒脫了!那簫下隱居的師雲琢跟柳吟川同歸於盡了......”
“你消息挺靈啊。”師雲琢給予了肯定。
遊三:“???”
他能明顯感覺到,從提及那個背著屍體的劍修開始,師雲琢的態度就發生了顯而易見的轉變,從懶洋洋的逗笑變得高貴冷豔惜字如金了.
這會兒肯定他消息靈是啥意思啊???難不成這人還是死而複生的???死而複生......那本事可太大了,遊三不敢想也不敢問,兩隻腳爪子“啪嘰啪嘰”走的飛快,他有對那黑吃黑的劍修使用噴射攻擊,對方身上不可避免的沾了他的味兒,遊三追蹤起來並不難,他甚至帶著師雲琢一通抄小道,這會兒他隻想盡快找到那人,完成師雲琢的委托,好把這喪門星甩了!
“哦!他在那兒呢!”遊三吸了吸鼻子,指著前方道。
山間落下斑駁日影,那少年行走於其間,身姿清臒如歌,他背上背著劍,腋下夾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高馬尾輕輕晃著,煢孑孤高。
遊三心想雖然是個狠角色,但乍這麽一看,怎麽還覺得怪可憐怪脆弱的呢?
一定是因為臉長得太好看了,一定是!
他扭頭本想再跟師雲琢確認一下,卻發現師雲琢人已經不在原地了,男人無聲的奔襲而上,足下掀起微塵。
“秦雲盞!!”他大聲喊道。
遊三鼬軀一震!
秦雲盞?!秦秦秦雲盞?
傳聞中那個用劍砍下半座山的夯貨劍修秦雲盞?!
老天!他區區一隻鼬是怎麽做到這麽短的時間內,惹到兩個喪門星的?!
能遇到才奇怪吧!!
好在這倆喪門星是師兄弟......遊三縮了縮脖子,心想他這也算是引導同門師兄弟團圓了,將功補過,不至於有殺身之禍吧——
下一刻,他尾巴上的毛炸開了!
秦雲盞在師雲琢開口呼喊的瞬間僵立在了原地,而後反手拔出了背上的劍,雪亮的劍芒如青山負雪流瀉而出,直直的朝著師雲琢刺了過去!
師雲琢始料未及,他感覺到朝光淨的蠢蠢欲動,卻沒有立刻祭出劍來,旋身避過。
但秦雲盞一劍落空下一劍又毫無空隙的接上,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拿著一把把日拋死劍切瓜砍菜的秦雲盞了,定山河與他心意相通,他的修為融貫於劍刃之上,鏗鏘有力,帶著一股子瘋勁兒,師雲琢欣慰卻又無奈,禁不住開口道:“雲盞!是師兄!!停手!”
秦雲盞的眼底有血絲纏繞,看過來的眼神充斥著怒意,厲聲吐出兩個字:“妖孽!”
師雲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