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光淨出鞘了?!

寶劍多有靈, 越上乘的劍,其劍靈就越具體,越會擁有屬於自己的喜好與思想, 故而古往今來都是靈劍選宿主, 甚至有些劍靈化形的傳說。

劍靈化形師雲琢沒見過,但朝光淨確確實實是一把有自己想法的劍。

十年了自禦熙國的那場天降災劫之後,朝光淨便與他生分, 再也沒有主動出過鞘。

師雲琢一度困惑頹唐, 也因此被許多的人嘲笑譏諷,時日長久, 他逐漸習慣乃至麻木, 非常開擺的心想不出鞘便不出鞘, 反正他帶著一個劍匣,以洞虛境的修為也夠放倒一大片的了, 就這樣吧,愛過過不過拉倒。

現如今,朝光淨無緣無故的肯自己彈出劍鞘,實在是稀罕至極。

師雲琢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試探性的伸手去握劍柄, 在觸及的一瞬間, 他感受到了溫熱搏動的心跳,那是來自於劍心的搏動。

劍修講究一個人劍合一,人心與劍心相通相連, 劍主便能感本命劍所感,如本命劍般削鐵如泥,一往無前。

師雲琢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了。

朝光淨沒有排斥他, 甚至, 有些躍躍欲試。

是因為這些妖物嗎?

師雲琢拔劍出鞘, 金色的劍芒將洞窟內照的通透亮堂,猶如金烏高懸,就著劍光,他看見了許多八爪的人麵狼蛛,匍匐在地,獠牙彎鉤似的朝天豎著,粘白的蛛絲從膨隆的深紫色壺腹尾部分泌而出,詭異至極。

師雲琢有被這東西的模樣醜到,皺了皺眉頭,一時間竟有幾分慶幸秦雲盞此刻暈著,不用受到這種精神汙染,這樣醜的東西,自然也不用留到秦雲盞醒過來。

他並指劃過劍刃,屏氣凝神,金色的劍芒湧入他的雙眸,將觀瀾也鍍上了一層愈發璀璨的光澤,襯得他麵容俊美英氣,宛若神祇。

前情後果他也不欲細想,既然朝光淨選擇出鞘,那他自然也沒有推拒的餘地,與他的本命劍並肩作戰就是了。

霎時間,朝光淨在師雲琢的手中化出了成千上萬的光影。

這些光影每一個都栩栩如生,與朝光淨一無二致,擁有著原身厚重凝鈞的質感以及細膩的花紋,廊下懸掛的風鈴般靜止於半空中,每分化出一道,這洞窟之內的劍意便濃鬱一分,森然威嚴,寒意凜凜。

妖物們覺察到了不對,尖嘯一聲先後發起了攻擊,他們在石窟內急速的移動起來!獠牙對撞!百足折舞!同時噴射出劇毒的粘液蛛絲!!密密麻麻海潮一般朝著師雲琢包圍過去!

他們突襲的如狂風暴雨,倉促猛烈,相比之下,半空中的那些細長優雅的劍影卻不慌不忙,各自略略傾斜了些許。

“咻”

萬劍齊發。

一時間,整個洞窟中被“剁剁剁”的穿透之聲充滿,沉悶又莫名的有一絲悅耳。

龐然妖物被金色的劍影精準的釘死在石壁之上,他們有的尚且活著,在垂死掙紮,蛛絲亂噴,有的直接被過於密集的劍影切割成了碎片,金色的劍影在妖物死去之後自動化作了流螢般的淡淡塵埃,彌散在這些肮髒醜陋的妖物殘肢中間,形成了一方巨大立體的詭異浮世繪!

師雲琢收劍入鞘,他長身玉立,神色淡泊沉靜,隻環視四周之後,他有些繃不住了,因為原本幹淨空曠的洞窟,變成了髒亂差的狼蛛屠宰場,秦雲盞所躺的那處方寸之地,成了唯一的淨土。

狼蛛的□□滴滴答答,有蔓延之勢。

師雲琢看了又看,最終長歎一聲,脫下外罩長衫,將秦雲盞嚴嚴實實的裹了起來。

“淅淅瀝瀝”

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像是打算將遍地瘡痍重刷洗淨一般,雨勢逐漸變大,含了些春意。

一夜之間,有新的植物生長起來,蓋過了被流火荼毒的焦土之地。這奇妙的雨流淌入石窟,石窟的縫隙之中也隨之長出了蔥翠的嫩芽,隨後連成藤蔓。

師雲琢守在秦雲盞身畔,時不時替他擋一下穹頂上低落下來的髒東西,潔淨體麵的裏衣衫早已變得髒兮兮的了,若鳳襄看見定要說一句“你一塵不染的形象塌啦塌啦!”

他原本還在發愁拿這滿洞穴的爛肉沒辦法,那藤蔓便靈動的覆蓋過來,像是某種來自於自然的自淨力量,席卷上妖物的殘肢,很快就將碎肉組織悉數分解吸收了去,而後翠色更加濃鬱,滑亮欲滴。

師雲琢微微一怔,不由得莞爾。

祁紅藥說的果然沒錯,這裏的世界千變萬化,無法預料任何後續。

他撐地而起,想要出去看看外麵如今是怎樣的光景,手腕卻被人扣了一扣,沒能舉起來。

師雲琢愣怔,垂眸,發現秦雲盞的兩條胳膊不知何時已經插進了自己的臂彎裏,像個環扣般圈攏住。

是一個非常糾纏黏人的姿勢。

師雲琢試著抽了一下手,這小子非但沒鬆,還將臉枕了過來,貼湊的愈發親密,他似是在夢囈些碎碎低語,在安靜地石窟內跌宕。

“別走,別讓我一個人回家。”

“他們我誰也不認識,我不要他們送葬。”

“我隻認識你啊。”

“可不可以接我一程再送我一遭呢?”

師雲琢眨了眨眼。

他並不知道,先前金剛結鏡中所有的洞天之景都如走馬燈一般在秦雲盞的腦子裏急劇的翻頁。

有躺在草席之上,被無數的無臉之人包圍著悼念的場景;亦有高考結束時,他站在寥落空曠的考場外,茫然四顧的場景。

睡夢中的人遠沒有清醒時那般理智,對負麵情緒有足夠的抵抗能力,故而秦雲盞現在正在經曆著莫大的情緒折磨。

有透明的濕痕自他的眼角滑落,而後,被師雲琢以拇指拭去。

“別擔心雲盞,有師兄在。”師雲琢說。

他也不知道秦雲盞能不能聽見,隻一廂情願的安撫著,溫柔且堅定。

“師兄不會為你迎來送往,因為師兄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仿佛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得到了來自至親的慰藉,秦雲盞的眉頭舒展開來,不再夢魘,呼吸趨於和緩,隻一雙手仍牢牢的禁錮著師雲琢,生怕他會隨時離去一般。

秦雲盞覺得自己睡了很久,前半程一直在做夢,仿佛在跟人幹架一樣疲倦,後半程莫名其妙的就踏實了,一覺黑甜至天明。

醒來時,他感覺身上暖烘烘的,腦袋下麵似是有個極合適的枕頭,不高不矮,軟硬得宜。

似乎,還挺大隻的。

等身抱枕神馬的,最喜歡了!

對於用慣了的貼身抱枕這種東西,人大多會產生心理上的依賴和盛裏上的獨占欲,於是秦雲盞半夢不醒的翻了個身,展臂抬腿。

他說你知道吧,從前有一種東西叫深河。

這種生物擁有強大無比足以吞噬天地萬物的力量,不論你用什麽樣的方式去遮掩,他都能通過腦力去找補,把你抓出來,然後,鎖進一個可怕的地方,讓你再也看不到天日。

如果你減重了,他還會讓你吃,吃夠吃飽原來的體重,再抓!

不是純棉的枕芯啊!黑心棉?起球了?不然怎麽硬邦邦的?怪硌人的。

秦雲盞閉著眼,皺著眉。

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沒有頭發上完夜班滿眼血絲的人,那個人嚎啕大哭說我太難了!!!太難了!!!一晚上了,怎麽改都不行,什麽法子都用了,就是不能過!!!他們太能腦補了!!!

秦雲盞說那怎麽辦?

那人說不然,我織個圍脖給你看看

秦雲盞說行啊,那讓我看看你織的圍脖。

……

“消停!消停一下!”秦雲盞的起床氣來了,照著“枕麵兒”就使勁拍了幾巴掌,手稀裏糊塗的順勢往下,盲人摸象般的摸往萬惡之源。

隻一瞬間,他的手腕被狠狠的扣住了。

這動作極為克製,但依舊把秦雲盞捏醒了,他渾渾然睜開眼,還沒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便感到天地倒轉。

“嘩啦”

他被人按住雙手,死死的抵在了冰冷的石地之上。

這下秦雲盞徹底醒了。

他瞪圓了眼睛,茫然凝望著師雲琢一張燥紅的俊臉。

男人光潔如玉的額頭上密布著一層薄汗,大部分的肌膚都還是玉石般的色澤,可眼尾潮紅,喉結與耳根也都泛著胭脂色,他皺著眉,濃密的睫毛打著顫,濕漉漉的,像是受了什麽極大的委屈。

洞窟中寒意森然,師雲琢張嘴呼出一小口氣,竟灼熱到可以看清白茫茫的輪廓。

秦雲盞覺得他這狀態委實有些古怪,但又好像似曾相識似的。

他轉了轉眼睛,下意識的屈膝——

他突兀撞到了什麽,沉甸甸的緊繃。

師雲琢悶哼了一聲,眼底的濕氣更重,壓抑至極的吼道

“秦雲盞!”

這是在罵我嗎?

應該不是。

秦雲盞納悶的想,成年男人大清早升旗子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嗎?就算被人看見,大家都是男人,也沒什麽可不好意思的吧。

那師雲琢這麽又羞又惱的喊他的名字做什麽?

秦雲盞認認真真的思考了一陣,猛然間如福至心靈。

是了,這可是師雲琢啊!!!

高不可攀,清冷如月的師雲琢!!!

他們一心向道的人,不是都應該清心寡欲的嘛!!

所以

“你這該不會是頭一回吧?”秦雲盞好心好意的發問“師兄?”

“你!”師雲琢氣結。

他顯然是想罵人的,但終究沒能如願以償。

因為秦雲盞以膝蓋輕輕摩挲著他。

“很難受吧,師兄?”他貼著師雲琢略因為一夜未打理而略略粗糲的下頜處,吐氣如絲,似是執意要彰顯師門之間的兄友弟恭“沒事兒,你鬆開我,我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