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留個心眼兒, 便能在所有的人間集市上尋得一麵被槐樹環繞的紅磚牆,敲擊四角磚石,牆便可如門大開,與人間集市一牆之隔, 這就是寬窄街。
寬窄街是妖的集市, 常年血月當空, 萬妖橫行, 商鋪賣白骨, 酒家舞畫皮,魑魅魍魎, 狂歡血腥, 時不時有妖物在此處幻化成人形, 推開那堵紅磚牆,便可大搖大擺的去人間走一遭。無規無矩, 奇詭陸離。
紅袖酒坊是寬窄街上最醒目的一家酒樓, 據說老板是個有文化的妖怪,專門效仿了人間知名的樓外樓搭建,經營的頗有格調,茹毛飲血的低等妖鬼都不得入內,此時此刻,天字號的包廂裏圍坐著一群人高馬大的猙獰妖怪, 他們都一語不發神色凝重,像是要開會。
他們雖然生的奇形怪狀樣貌各異,但若細細看來,其實能從中找到一些共同之處, 那就是......他們都不太完整。
坐在最上座的猿妖是今日的東家, 他長得最像人, 也是去人間次數最多的妖怪,早被紅星酒坊的老板奉為上賓,他擁有毛茸茸的碩大頭顱,粗壯的四肢,站起來像一座小山,可惜左眼是瞎的。
“在座諸位,無不是上個月,在榕州樂巷裏遭人暗算!”猿妖咬牙切齒的一捶桌子,“根據我的推測!勢必是同一個人!”
“是個劍修!!是個劍修!!”坐在他旁邊兒,半個腦袋都綁著繃帶的狼妖哭喪著臉道,“我不過就是想去抓個要飯花子吃吃!他照著我的腦袋瓜子就削下來了,幸虧我跑得快!不然我這就不是損失一隻耳朵的事兒了!腦袋都得少半個!!”
“我跟鐵三哥還有屠二哥的招遇一壓一壓的啊!!”對麵的狐妖一邊兒說話一邊兒噴唾沫星子,他一排尖齒就沒剩幾個,活像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我都桑了辣菇涼的床惹!辣個湊劍修!破窗而路!硬生生給我懟床頭櫃桑了!我是頭破血牛啊!”
拋磚引玉,一言激起千層浪,圍在桌子周圍的群妖紛紛被勾起了傷心事,你一言我一語的吐苦水。
“我也是!我也是!”
“我八條腿隻剩五條我現在走路都走不穩當啊!”
“那小子使起劍來不是人!!比咱們做妖的還狠毒啊!!”
......
群情激奮,那名叫鐵三的猿妖一拍桌案,肅然道:“諸位!!我們同病相憐,此劍修與我們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我們集思廣益!一塊兒去找到這個人!合力殺了他!將他的屍體分餐以食,才能解我們的心頭之恨啊!”
“說得對啊!”
“鐵三哥說得對啊!”
“找到他!!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他!”
.......
“可是怎麽找啊!”歪脖子的熊妖憂心忡忡道:“那劍修來無影去無蹤,身法跟鬼一樣莫測,還帶著一頂帷帽遮臉!這是擺明了不想讓人找到他嘛!”
“你傻呀!帷帽遮了臉,身形又遮不住!你總能記得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吧!”
“唔......”熊妖斟酌道:“瘦,很瘦,腿挺長,手也長,腰挺細,但人不高。”
“你確定人不高?”
“跟我比反正不高。”
“你廢話,是個人跟你比都不高!”
“但是比我高!”黃鼠狼怪舉手說。
“......”鐵三用他的猴爪子扶了扶額頭,“這個標準它設定的沒有意義嘛!”
“就是,非常空泛,缺乏實際用途。”狼妖認真的思考著說:“我覺得與其問身材特征,不如問問他用的是什麽劍。”
此話一出,叫在場群妖精神一振。
“對啊!”
“咱們各個都被他的劍削過!肯定都見過他的劍!”
“都說劍修的本命劍就是劍修的第二張臉!找到劍就是找到這個人了!”
“有印象!這個我真的有印象!”
“提到這個我可不困了呀!!”
群妖雙目炯炯發光,一個個躍躍欲試,不用喊就主動開始頭腦風暴。
“我記得那是一把——黃銅劍!”
“七星劍!”
“太極八卦劍!”
“水晶劍!”
......
瞬目的功夫,場上的妖怪們異口同聲的報出了十幾個不同的答案,然後麵麵相覷。
鐵三作為這裏擁有最高智慧的靈長類妖物,笑容漸漸消失。
“你們的記性都沒事兒吧!!”他拍案咆哮起來,“一把劍的特征,你們都能記錯嗎!!還錯的這麽五花八門!就離譜!!”
群妖的震驚一點兒也不比他少,七嘴八舌的辯解道:
“不可能啊!我沒記錯!就是黃銅劍!那顏色擺在那兒呢!”
“我也沒記錯啊!那劍刃上有北鬥七星的紋樣!藍色的!”
“我那黑白太極圖就更不可能記錯了!”
“我那劍是透明的!透明的!砸在我身上直接碎了你敢信!水晶果然不禁砍......”
......
鐵三滿臉呆滯,一旁的狐妖則抬起手來,沉痛的在他肩頭用力拍了兩下。
“扇了叭!”狐妖大著舌頭說:“我現債懷疑,搞俺們的,根本不係同一鍋銀!”
......
與此同時,人間,子時,榕州樂巷
這裏是江南出了名的花柳巷子,環肥燕瘦,勾欄曲園,隨處可見。一個馬臉男人正大搖大擺的從彩燈高掛的妝樓裏走出來,滿臉皆是饜足的神色。他身上居然穿了件兒捕快才有的官袍,但腰間沒有佩刀,更沒有彰顯身份的腰牌,手裏不停的掂著幾個看著就沉甸甸的錢袋子。
“馬爺!!下次再來啊!!”花娘不停的揮著帕子,笑盈盈的招呼著這位金主。
他得意洋洋的哼著小曲兒,從光裏走進暗裏,背後屬於人的影子隨著光線的崎嶇收窄而拉長,逐漸扭曲,果真變得像一匹馬。
“還是老頭老太太好騙。”他自言自語道,哼笑個不停。
兩天,他靠這身捕快衣裳連著騙了三家年過六旬的老夫妻,他人高馬大,凶神惡煞的往門前一站,問就是“你們的兒子犯事兒被捕了,若想通融,就得上繳一百兩銀子”。
那些老眼昏花沒見過世麵的老頭老太太聽他說這些往往直接當場暈厥,有的哭都來不及,隻顫抖著手、跌跌撞撞的去炕下取家中積蓄,自然沒閑心質疑他的來曆,他拿了錢就跑,尋歡作樂花完,接著騙下一家,屢試不爽。
他本來也不是個人類,就是從寬窄街裏出來的馬妖,想效仿那些妖怪兄弟們來人間快活逍遙幾日,胡作非為完了不用付律法責任,拍拍屁股走人,人類是死是活與他毫無幹係。
他心裏早已擬定了下麵的幾個下手對象,哼著小曲兒打算趁著夜黑風高的把事兒辦了,耳邊忽然憑空響起了一陣風波般的掃弦。
轟嗡嗡一陣,幹脆利落,澄淨渾厚,杳無雜音,比之先前在妝樓裏聽的那些花娘們彈的軟喃小曲兒要高級很多。
可他從妝樓裏走出來也有好一陣子了,此處已經快要脫離榕州樂巷,馬妖怔了怔,納悶的四下張望。
周遭除了光線幽暗,萬籟俱靜,倒也沒什麽別的異常,他以為自己聽錯了,繼續邁步前行,卻猛地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牆!
馬妖的臉先撞上去,宛如兜頭兜臉的被揍了一拳頭,他直接彈飛,跌坐在地上,摔得滿眼冒金花,他感覺整顆腦袋都變得沉重笨鈍起來,輕盈不再,遂抬手摸了摸,發現屬於人類的鼻子眼睛嘴巴皆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那顆醜陋頎長的馬頭。
“誰!!!誰在這裏!!!”他從鼻子裏噴出兩口濁氣,發出尖銳的嘶鳴。
下一刻,一道影子如雨燕般竄出,迅敏的不像樣子,馬妖舉起前蹄就想將對方狠狠踹倒,但隻覺得眼前一閃,是紫色的劍光灼痛了他的雙目,而後鼻子就是一陣冰涼竄風的感覺,有熱液噴湧,過了許久,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鼻子被人削掉了。
......
馬妖倒地不省人事,手裏的銀錠子“滴溜溜”灑落,被來人一一撿起,小心翼翼的拭淨了上麵的血跡。
若馬妖此刻還醒著,就能得幸看見對方的樣子——是被他十幾個兄弟隆重開會討論,集思廣益也沒能找到破綻的混賬劍修。
這劍修帶著簾幕厚重的帷帽,身形高挑,肩膀不算寬,腰胯也細窄,像根長勢喜人的竹子,穿一襲英氣勃勃的藏青色窄袖武袍,小腿沒入靴中,有綁帶層層纏裹,沾了風塵泥濘,依舊顯得筆直修長。他低垂著手,掌心裏握著一把誰也沒猜中的紫荊長劍。
而後他手腕輕震,一道裂紋在長劍上迅速蔓延,由劍梢直達劍柄處,“擋”一聲,直接裂開,這劍修歎了口氣,索性把劍柄也扔了,抬手將帷帽前的簾幕撈起來,露出一張冠玉般俊美的麵孔來,眉心一枚孔雀眼的額鏈輕輕晃動,平添了幾分妖冶昳麗。
“這也太不禁打了,真要命。”他無奈的嚷嚷起來:“明兄,我又要換劍啦!!!”
“你的劍都裝到我這裏來了!!就離譜!!我是你的保姆嗎!!”另有一個穿著道袍的小胖墩從高處跳下來,懷中抱著一把白玉牡丹琵琶,一張圓潤的臉清秀飽滿,看著頗有點兒敦煌飛天的神韻,正是洛水梵音閣的明開巒,他罵罵咧咧的走近了那劍修,砸也似的將自己的芥子囊拋過去。
“那也沒辦法,誰我的芥子囊裝不下了呢!這還是紅姐親手繪了新的收納符文以後的結果。”那劍修可憐巴巴的裝無辜,理直氣壯的撐開明開巒的芥子囊在裏麵翻找。
明開巒氣不打一處來。
“三天斷了四把劍!秦雲盞!你丫你是吃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