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宿村郊野有一座廢棄的媽祖廟, 方圓幾裏鳥不拉屎,深夜鬼風嗖嗖,草木如鬼影簌簌搖曳, 廟門上的幡破成一縷一縷, 各有想法的亂飛, 將廟內泥皮脫落的媽祖像襯的斑駁詭異。
廟門前有一顆參天大樹,漆黑的樹冠葳蕤,幾能遮天蔽日,其間藏著隻一動不動的“大鳥”, 維持著一個蹲踞的姿勢已經有小兩個時辰, 正是秦雲盞、明開巒和唐大招。
風一陣一陣的吹, 樹冠也就一陣一陣的抖,沒多大一會兒, 樹冠裏的人也開始跟著扭動。
樹冠裏能藏的空間本就有限, 個少年人摩肩接踵的擠在一起, 堪稱鐵索連舟, 所以當明開巒伸手撓了第十下脖子的時候, 秦雲盞終於有點兒不能忍了,咬牙切齒的擠出一句話,“你是長痱子了嗎?一直動個不停!”
“我脖子癢,你總不能不讓我撓吧!”明開巒“嘶嘶”的說:“這樹上是不是有毛毛蟲啊......”
“你撓你的,老打我做什麽!”秦雲盞橫目瞪他道:“我後腦勺都給你懟腫了!”
“那也沒辦法!誰讓你靠我靠那麽近!”
“就這麽大點兒地方!我不靠你近我就該掉樹下去了!哎呀......你往裏頭站一站!樹冠都遮不住我!暴露了算誰的!”
唐大招在一旁聽他們倆吵嘴聽的直扶額。
“就照你倆這麽個吵法, 想不暴露也難吧!”他氣急敗壞道:“我甚至都懷疑我們是不是已經暴露了,不然咱們在這兒都蹲守了兩個時辰了, 為什麽連個鬼影子都沒看到?”
“你確定咱們沒跑錯地點?”明開巒狐疑道:“誰告訴你那拐小孩兒的妖怪一定在這山頭上的?”
“那人腳底的綠彖泥是西朝南山頭獨有的,說明經常來這裏。”唐大招說:“雲盞帶的山海圖鑒上就是這麽說的。”
“喔!山海圖鑒啊!”明開巒當即安心道:“雲琢哥推薦的東西,那必然是十分可靠的了。”
“誰說的?”秦雲盞在一旁一直望著別處, 冷不丁插嘴道:“那圖鑒也不見得就準。”
唐大招詫異的瞅了眼明開巒,明開巒衝他比了個口型,“吵架啦!”
唐大招當即恍然,吐了吐舌頭。
秦雲盞忽然毫無征兆的從樹上一躍而下,明開巒嚇了一跳,喊道:“雲盞!你去哪兒!”
秦雲盞沒應聲,隻自顧自的一頭紮進了旁邊兒的媽祖廟,明開巒與唐大招心說這小子必然是賭氣了,守株待兔不成,索性緊跟著也下了地。
秦雲盞提劍踏入了陰風四起的媽祖廟,蛛網被風垂落,飄過他的肩膀,被他信手拂落。
媽祖神像微微低垂著頭,兩顆眼珠早已被風化的隻剩下眼白,空茫茫無焦,秦雲盞駐足,他聽見了一些微妙的動靜。
他的雙眸倏地炯炯發亮,扭頭對明開巒與唐大招道:“阿巒,大招!來幫忙!”
唐大招與明開巒微有茫然,但對秦雲盞有著天然的信任,便齊齊上前去。
“一,二,!”秦雲盞蹲身喝道。
個少年六隻手一同發力,將沉重高大的媽祖神像緩緩挪動旋轉。
神像的底座與地麵偏離錯開,煙塵彌散,嗆的人直咳嗽,下方竟露出了一個方形的地窖。
“小孩兒!!”地窖內的景象叫明開巒失聲大呼:“裏麵好多小孩兒!!”
唐大招微退半步,又驚又喜的望向秦雲盞道:“雲盞,你當真是個福星啊!我原本還想即便抓著那妖人!他若不招孩子的下落,那也是件麻煩事兒!沒想到你竟然直接解決了我最大的煩擾!”
秦雲盞卻沒說話。
地窖裏抱膝蹲坐著十幾個孩童,男男女女皆有,多隻有兩歲的樣子,一個個你靠著我我靠著你,瑟瑟發抖,天色晦暗,看不清晰他們的表情。
風嘯入廟內,將殘破的幡簾吹得“撲啦啦”直響。
“誰!”秦雲盞斷喝一聲。
他拔劍刺出,劍梢的力道卻被對方輕而易舉的卸成數分,下一秒他手上一輕,劍刃錚然斷裂。
對於這種突發狀況,秦雲盞早已麻了,他大聲喝道:“阿巒!!大招!!攔住他!!”
唐大招的一夢南柯劍劍芒大漲,明開巒則閃電般的祭出白玉琵琶橫掃怒歌,兩股力量交織,轟然砸向那試圖逃竄的黑影,秦雲盞幹脆把斷劍扔了,一捋袖子奔過去,下五除二將那被揍的七葷八素的家夥製住。
這家夥居然長了一身的粗毛,拉的秦雲盞手疼,就著劍刃折射的月光一瞧,秦雲盞才發現對方長了一張奇形怪狀的猴臉,直愣著兩根獠牙。
“是個夷母鬼!”他揚聲道。
明開巒與唐大招並肩奔至,明開巒直言道:“謔!真醜!”
唐大招不愧是鳴鼎劍宗出來的弟子,一套裝備相當齊全,先是祭出一根縛仙索將這?母鬼綁了,又變出妖籠將其收納。
“太好了,罪魁回首抓到了,小孩兒也找到了!圓滿收工!”他快活道,從腰間芥子囊裏倒出幾十塊靈石,依次交給秦雲盞和明開巒,“這是定金,等我去黑市交接完畢,拿了錢到時候再分給你們,好兄弟!合作愉快!”
“這未免也太輕鬆了點。”明開巒納悶道:“這種難度為什麽會被掛到黑市去啊?”
“有沒有一種可能,不是任務簡單,而是我們個厲害呢?”唐大招說:“畢竟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
“你對你自己的評價還真是高啊!”明開巒翻白眼兒道:“我記得業內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委托投給誰家聆廟了就歸誰家處置,不得一貼二投,更不能戧行,否則人人喊打。”
“許多世家宗門處置委托都是挑瓜撿菜的,油水不多的辛苦活計,他們都懶得去管,你幫他們料理了爛攤子,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打你作甚。”唐大招說。
“不管怎麽樣,先把這些小孩兒帶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吧!”秦雲盞懶得管這裏頭的彎彎繞繞,他一盤算就頭疼。
“也是。”唐大招說。
“我來我來,我最喜歡跟小孩兒打交道了!”明開巒當即喜笑顏開,屁顛兒屁顛兒的跑回廟裏去,“小朋友們,哥哥來帶你們回家家啦!”
秦雲盞站在那兒數了數手裏的靈石,不得不說,唐大招是個義氣且慷慨的人,這些靈石的確能解他的燃眉之急,他將靈石收進芥子囊,聽明開巒糾結道:“這些小孩兒身上也沒個家庭住址,話也不會說,這可怎生是好啊?”
“耗在這深山老林裏總不是辦法,這群小孩兒在破廟裏也不知道躲了多久,怕是早就餓了渴了累了,這樣,你用傳送符帶他們回我居住的客棧,先安置下來,回頭咱們挨個兒發尋人啟事!”唐大招說。
“你的頭腦很清晰。”明開巒犀利點評,“就這麽辦!”
唐大招和明開巒忙的風風火火,秦雲盞則坐在廟門口發呆,自打跟師雲琢吵完架,他就一直精神不振,心情低落,跟唐大招出來辦事兒,一方麵是為了籌錢,一方麵也是為了找點兒事情做做,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不知過了多久,山下竟有曈曈人影由遠及近而來,一人聲如洪鍾的喝道:
“是誰!膽敢插手我鳳家莊地盤上的事宜!”
秦雲盞倏地站起身。
“大招!”他喝道。
唐大招剛將最後一批孩童與明開巒一同以傳送符送走,聞聲回首:“鳳家莊?!”他震驚道:“鳳家莊怎麽現在來了?!”
“所以你果然是戧了別家的行麽?”秦雲盞顰眉道。
“這可不怪我!”唐大招措手不及,隱約有些著惱:“這個委托在鳳家莊的聆廟裏晾了快有兩個月,丟孩子的父母眼睛都快哭瞎了,實在沒辦法了才病急亂投醫,眾籌又將拜帖送去了黑市,此前一直無人問津,我們抓到了人找到了小孩兒,他們反倒出現了,這是打算搶現成的功勞是麽!”
話音未落,天際被不知名的光照得猶如白晝,一顆顆發光的丹丸淩空而至,像是被後裔射落的太陽一般,帶著滾燙豐沛的靈力直墜下來!
“快躲!”秦雲盞吼道。
兩人在山頭上一陣連滾帶爬,丹丸砸在地上,丹末順風飄**,丹意流水般四溢,秦雲盞隻覺得像是被千鈞力量按在背心出,喉嚨口一陣腥甜。
“大招!!這事兒若攤開來說,還是我們理虧!!”他艱難的撐地,支起半身道:“但孩子救都救了!你先跟阿巒去安置送歸,我來同他們交涉!就當我們沒碰過這張拜帖!頂多這黑市給的酬金!我們一分不要!都還給他們就是了!”
“可是——”唐大招麵有不甘。
“別可是了!明開巒知道你住哪間客棧嗎!你要讓他一個大男人帶著十幾個小孩兒流落街頭嗎!他會被當成拐子抓起來的!”秦雲盞道:“快走吧你!”
唐大招咬牙,重重的錘擊地麵。
“好!雲盞!等我安頓好他們,一定回來找你!”
他甩出一張傳送符,消失在了原地。
秦雲盞微微鬆了口氣,強烈的丹意浸透到他的五髒六腑,一如烈焰般灼燒滾燙,一如玄冰般冰冷刺骨,他哆嗦著去摸芥子囊,想要再抽把劍出來抵抗一下,卻發現隨身帶的最後一把劍在剛才抓?母鬼的時候報廢了。
什麽叫屋漏偏逢連夜雨,什麽叫倒黴啊!
虧得唐大招方才還好意思喊他福星!
又是七八枚丹丸兜頭兜臉砸下來,秦雲盞隻好抱頭擋臉,那些丹丸終究沒砸到他身上,而是落在了他的周圍,形成了陣一般的形態,而後一束束丹意織成了光澤隱耀的羅網,將他困縛。秦雲盞呆了一下,就被那力道拽的被迫站了起來,旋身,對上了烏泱泱一群人。
那群人看樣貌是主子與仆人,仆人們手中皆高舉著火把,主人看樣貌年紀不輕,衣著華貴,手中執一把折扇輕搖,倒也顯得雍容典雅。
秦雲盞被捆的嚴實,雙手在背後被丹意禁錮動彈不得,而後又見那男主人一揚折扇,他便被提溜著高高的吊了起來。
全身的重量都懸在手腕上的結扣處,說不痛是假的,秦雲盞皺了皺眉頭,見那男主人上前了半步,徐徐開口,腔調跟唱戲似的,雌雄莫辨。
“孩子呢?上哪兒去了?”
秦雲盞愣了兩秒,隻覺得他單刀直入直接問孩子去哪兒了多少有些突兀古怪。
但此刻他受製於人,隻好老老實實回答:“不知道啊!”
男主人的臉上沒什麽表情,眉峰撇了撇,曼聲道:“小真人,是沒人教過你業內的規矩麽?”
秦雲盞:“這位仙君,敢問尊姓大名。”
“我們家主乃是鳳家莊的鳳綏鳳二爺!”一旁有人道。
“喔!鳳二爺!我們錯了我們錯了。”秦雲盞齜牙咧嘴道:“我們年輕氣盛不懂規矩,您大人有大量,別跟我們計較,哪,今天這事兒就當我們沒做過,酬金都在我的芥子囊裏,可以悉數歸還。”
“那,孩子呢?孩子上哪兒去了?”鳳綏幽幽道。
“孩子?”秦雲盞愣了一下,“不道啊!”
“你還跟我裝傻?”鳳綏道。
“不是,鳳二爺,孩子我兄弟準給你們送回家去!您放一百二十個心!”秦雲盞說:“但他們現在在哪兒,剛才我沒顧上問,所以我真不知道!”
鳳綏的眼底閃過冷冽寒光。
“小真人,你莫要再與我耍滑頭,我的耐心有限,再問你最後一次,孩子,被你藏去哪裏了?”
秦雲盞的頭有點兒疼。
“不然你還是揍我一頓吧。”他放棄了似的說道。
下一刻,他見鳳綏翻過了手中的折扇,幾枚深青色的丹丸在他的扇麵上化為齏粉,周圍的家仆們都仿佛心有靈犀般的四散開幾步閃避,與鳳綏拉開了距離。
“我靠......你不是要玩兒真的吧!”秦雲盞瞳孔驟縮:“不至於吧!”
鳳綏一扇揮出。
遠處旋即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女子呼喊聲。
“二爺!!這位秦小真人動不得!!手下留情啊!!!”
秦雲盞被吊在半空中拚命掙紮無用,眼見著那深青色的丹末侵入前襟,居然將他的衣衫直接化成了水!電光石火間,金色的劍芒貼麵削下,淩厲的劍意斬斷了凶殘劇毒的丹霧!斬斷了捆縛成鎖的丹陣,與此同時,秦雲盞隻覺身上一涼,他那些殘存的被毒丹沾染的衣服片兒也被這朝光淨的霸道劍意撕成了碎片。
來人一襲白衣,身形孤鴻掠影,迅疾攬過他的腰際,帶著他輕盈落地,那叫一個瀟灑若謫仙,秦雲盞的臉上卻沒什麽表情,事實上,他有點兒麻。
畢竟跟眼下的師雲琢相比,對方有多體麵,那光著上半身的他就有多不體麵。
他閉上眼,隻覺得額角的青筋“突突突”直跳,一股暗火叢生,便在此時,師雲琢“刷”的卸下了外袍,一把裹在了他的肩頭。
秦雲盞愣了一下。
他師兄的袍子上染有體溫,暖和,而且帶著一股淡淡的焚香氣息,清淨典雅,仿佛能形成一道屏障,將四周的深夜寒意,混沌丹塵悉數阻擋在外。
他在一瞬間感到幾分安心踏實之感,緊隨而來的是一點兒暈開的蜜糖般的快意。
秦雲盞攥緊了衣袍的前襟,咬了咬下嘴唇,昂首剛要說話——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妙齡女子疾奔而來,馬不停蹄的路過鳳綏,最後停在了師雲琢身畔。
“雲琢,我們還是趕上了,是嗎?”她歡喜道。
“嗯。”師雲琢應了一聲,“還要多些鳳姑娘引路。”
秦雲盞:“?”
他看了看師雲琢,又看了看這女人,大大的眼睛逐漸眯成了一條線。
“太好了,看到你師弟沒事,那我就放心了。”那女子雙手捧心,舒了一口氣,她轉過身去,對著鳳綏道:“二爺,這位秦小真人是雲琢哥的師弟,這當中定是有什麽誤會,您萬萬不可下狠手!不然您就是傷了我與雲琢哥之間的情誼!那要讓我以何顏麵再去見雲琢哥呢!”
情誼......?
秦雲盞隻覺得腦袋瓜子“轟”一聲,火山噴發似的就炸開了。
他想不通,為什麽自己就扔下師雲琢這小半天,師雲琢就能跟不知道哪兒來的妙齡女子結伴而行,還生出什麽......情誼來!
這情誼似乎......還不淺呢!
秦雲盞二話不說就把披在肩頭的屬於師雲琢的外袍給扒拉了下來,團成一團扔在地上,兩隻腳先後踩上去,狠狠的跺了兩下。
師雲琢:“?”
師雲琢:“你做什麽?”
“熱!不行嗎!”秦雲盞一梗脖子道。
不僅是師雲琢,在場眾人都有點兒被他這主動“裸奔”的行徑給整懵了。
“大晚上的,風這麽大,你熱?”師雲琢的神色有些複雜,“那你打算什麽時候穿衣服?”
“不穿了!不僅現在不穿,天亮了我也不穿!”秦雲盞擺爛的心昭然若揭,索性一抱臂一挺胸,“小爺我身材好,你們都抓緊這個機會好好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