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紐約城的最後一天,韓夕文信誓旦旦地告訴祝曉楠今天會有驚喜。憑借這幾日的教訓,祝曉楠心想:難道花上六美元買四塊炸雞腿就是驚喜?

當他們結束了在曼哈頓下城的SOHO區裏漫無目的的行走,來到公共圖書館旁的布萊恩特公園時,祝曉楠第一次有了孕吐。

雖然中午吃了一頓毫無調味可言的沙拉和意大利麵,但一切都好好的。在布萊恩特紀念堂和公共圖書館交接處的一個角落空地裏,祝曉楠突然覺得有些累了,像是午後的困倦。

她剛找到一張空椅坐下,周圍就飄起了鋼琴的旋律——這時她才察覺到自己坐在了聽眾席上,一位戴著紳士帽的日籍老人藏在鋼琴後,滿麵春光與微笑,不時和麵前的人們互動著,旋律正是在他的十指下流出。

在一曲完畢後,當其他人都報以掌聲時,祝曉楠“哇”的一下吐開了。可以肯定,這絕對是這位老人一生演奏史上的陰影。

“不至於吧。”韓夕文連忙將祝曉楠扶到草坪後的洗手間外躲開那些怒目,“這麽好聽的曲子,你居然吐了。”

“陽光太刺眼,”祝曉楠撒了個謊,“眩暈症犯了。”

“坐著也能眩暈?”韓夕文長了見識,“現在好些了嗎,要我幫你帶杯冰水來嗎?”

“不用。”祝曉楠用濕巾擦淨嘴唇。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我們可以在紐約多待一兩天,不然明天坐在大巴上可能會更加難受。”

“我……我想喝奶茶。”祝曉楠說。

“這裏真沒有,你再熬幾天,等我們到了舊金山或者洛杉磯,就有奶茶了。”

天哪!祝曉楠覺得如果哪天自己在中國混不下去了,就來美國開餐廳,因為美國人的錢實在太好賺了,尤其是吃的東西。

所有食材隻要加上“有機”的字樣就能賣個好價錢,味道不重要,反正也弄不出什麽特別的創意。他們也不懂得水果是可以榨汁的,更不知道榨汁的時候應該將汁水和果肉分離,並且放點兒蜂蜜以增加甜度,而不是動輒扔一坨冰塊進去。

大大小小的餐館,裝修內飾各領**,但出售的的意麵和各類漢堡全都一個口味。凡是意大利式的,就加起司和番茄,法式的加奶油和鬆露,泰式的加香茅和咖喱,墨西哥和土耳其的傻傻分不清楚,反正都是用麵皮包烤肉。

那為什麽麥當勞能成為全美乃至全世界快餐業的至尊呢?完全因為它的營業時間長。當其他快餐店還沒開門的時候,麥當勞已經亮燈了;當其他快餐店已經打烊的時候,麥當勞還在喊著“歡迎光臨”,根本不是口味好的關係,是因為沒得選。

“隻要勤勞,像在國內那樣勤勞,一定能致富。”祝曉楠把上述理念說給韓夕文聽,“你在美國生活了這麽久,覺得我說得對嗎?”

“太對了。”韓夕文深表讚同。

“如我之前所說:一、美國人對吃沒有要求;二、他們樂於消費。有這兩點,不賺他們的錢,天理不容!”祝曉楠加了把勁兒,“你瞧他們給小費那樣兒!”

“這簡直太棒了!”

祝曉楠剛說完,旁邊一群金發少女姐妹團走過,每個人手裏捧著一個路邊攤買來的亂糟糟的熱狗邊吃邊笑,還把黏在手指上的醬汁吮吸幹淨。

“好好吃啊!”

“我愛上它了!”

隨著眾人的附和,祝曉楠胃部再次泛起一股肝腸寸斷般的漣漪:“塑料袋!”

二)

祝曉楠擔心自己坐地鐵都會暈,拖著韓夕文往南走了十幾條街,途經帝國大廈和麥迪遜廣場花園。

令祝曉楠難過的是,雖然頭部不暈、胸部不悶了,但身體的其他部位卻都累了。她憎恨沒有電梯的紐約地鐵,每次都得上上下下三層樓。

韓夕文打算在地鐵站外的超市裏買些明天旅途中的幹糧,祝曉楠實在沒力氣陪行,坐在超市外的公交站長椅上等待。

“恭喜你!”旁邊一個胖乎乎的正在等車的黑人女子說。

“謝謝!”祝曉楠回應道。難道能看出來我懷孕了?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還算平坦的腹部。

“是個女孩兒。”黑人女子像是說給自己聽一樣。

“什麽?女孩兒?”

“是的,我知道。”

“怎麽了?”韓夕文兩手空空地走出超市,“沒什麽好買的。”

“那就回去吧。”

“你們在聊什麽?”走遠點兒之後韓夕文問道。

“沒什麽,隻是問候一下。”祝曉楠覺得現在還不是告訴韓夕文真相的時候,“快走吧。”

“不用走了,就這兒了。”韓夕文在西二十八街一座老式酒店的大門口站定,拉住了精疲力竭的祝曉楠。

“這什麽呀?”

“諾瑪德酒店,今晚就住這兒了。”韓夕文說。

“住這兒?”

“驚喜。”韓夕文大步流星地衝進大堂。

“那我們的行李怎麽辦?”祝曉楠問,“明天不就得去華盛頓了嗎?”

韓夕文在前台和服務員核對完信息後,帶著祝曉楠上了六樓的套房。

“別怕,這又不是我們第一回住一個房間。”電梯門打開,韓夕文走在前麵。

房門一開,祝曉楠就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安靜地躺在地上:“你什麽時候把行李運來了?”

“驚喜之二。”韓夕文拍了拍祝曉楠,“進來吧。”

“為什麽突然住酒店?你都沒……對了,誰給你付的房費?”祝曉楠一邊質問一邊四下打量著這間足有七十平方米的套房,她還沒住過帶有兩個洗手間和辦公區的酒店客房呢。

“因為這裏風景好。”韓夕文打開電視機旁的迷你吧,拿出一罐啤酒,“我之前經常住這家酒店,預存了些房費。”

“你不是說不能住酒店嗎?現在不怕暴露行蹤了?”

“一呢,明天我們就離開紐約了,就算暴露了行蹤,他們也不知道我們接下來去哪兒。二呢,也是因為明天就要離開紐約了,這是最後一晚,我覺得應該享受一下美景。”

祝曉楠走到窗前,窗戶沒關,她把頭探出去,上下左右看了看:“沒什麽特別的風景呀,要山沒山,要海沒海。”

韓夕文看了看時間:“還有一個多鍾頭風景就要來了,趁這個時間,你可以去洗個澡,我們還可以吃個晚飯。”

當祝曉楠帶著換洗的衣服走進浴室時,她覺得一定要看看韓夕文這家夥能獻上什麽樣的美景。

三)

在“嘩啦啦”的水流聲中,祝曉楠隱約聽到兩次開關門的聲音,她驚慌地以為韓夕文破門而入了。她裹上睡袍走出浴室,發現客廳的餐桌上已經擺滿了還沒掀蓋的餐盤,香噴噴的氣味從縫隙中鑽出。

“砰!”韓夕文打開一瓶香檳,倒入兩隻高腳杯中。

“這就是你說的美景?”

韓夕文放下酒瓶,似笑非笑地走近祝曉楠,近距離打量著她,手剛一動,祝曉楠就嚇得退後三步。

“你幹嗎?”韓夕文問。

“這話應該我問你才對吧。”

“我讓你去坐下,你以為什麽?”

“我以為……”祝曉楠將注意力轉移到桌上,“有筷子嗎?”

“啊?”

祝曉楠“刺溜”一下從韓夕文身邊滑過,一屁股坐在餐桌旁,把蓋子全都揭開,頓時香味填滿整個客房。

四)

“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麽喜歡這家酒店了。”在狂吃了半個鍾頭後,祝曉楠終於抽空說了這麽一句。

“這家酒店的主廚是華人,師承淮揚菜係的大師,可以說,是我住過的所有酒店裏餐飲服務最合口味的了。”

“那為什麽等到今天才來?”

“因為……窮。”

美國東海岸的落日時間比西海岸更短,加之紐約高樓林立,本來就看不到什麽天空,因此夕陽在各樓宇間的玻璃塊中稍縱即逝。

夜幕剛一降臨,就下雪了。

韓夕文對了對時間說:“真準。”

他擦了擦嘴,起身走到窗邊,將兩張單人沙發調整了一下位置,使它們麵對麵,又拖來一張小圓桌放在中間。接著從櫃台上取下兩個瓷杯,倒入巧克力粉和開水,一下子,熱巧克力的香氣又覆蓋了之前的菜香。

“來啊。”韓夕文招呼道。

祝曉楠雖然有所忌憚,但還是把杯子裏的最後一點兒香檳喝完了。她走到窗邊的小沙發前,和韓夕文一起坐下。

“看。”韓夕文指著樓下空寂的後街說。

“看什麽?”

“看你想看的。”

祝曉楠微微挺直腰板兒,好讓目光擁有一個角度。

樓下的後街已經有了積雪,白色的雪花從夜空中慢悠悠地飄下,中途經過路燈的照射和加溫,稍有消融,但依然在落地前保持著晶體的完整。

一隻混種的野貓竄進街口的垃圾箱裏,翻找著什麽,不一會兒,有個流浪漢也加入了,但他顯然沒有貓那麽執著,發現什麽東西後索性在一旁撒了泡尿。

貓似乎察覺到什麽,從垃圾箱裏跳了出來,原來是兩個結伴同行的路人正好穿過後街,消防梯上突然掉下一大塊雪,砸中他們的帽子。

後街很窄,隻要街口移動物體的速度稍微快一些,就無法看清,有時是一輛黃色的出租車,有時是踩著滑板的少年。對麵的霓虹燈把那一片雪地映出不同的顏色,混淆著人們的視線。

“的確很美。”祝曉楠情不自禁地說。

“我知道。”韓夕文的目光停在她身上,但她沒有發現。

他把桌上盛滿巧克力的杯子遞給祝曉楠:“嚐嚐。”

光是聞一聞就幸福感爆棚。

“這才是紐約最正確的打開方式。”韓夕文說,“來紐約,一定要選冬季,住老公寓或老酒店,窗外下雨或下雪,屋內點起火爐,躺在靠牆靠窗的沙發上,吃一口巧克力,讀一頁狄更斯,再時不時地看看後巷裏的行人,身子會立刻由內而外地暖和起來。如此這般,差不多能回到兩百年前的倫敦。”

“這是你總結出來的?”

“這是木心老先生總結出來的。”

“那你這是借花獻佛了?”

“你可不是佛。”

“那我是什麽?優樂美?”

韓夕文被逗得直笑,好不容易平穩下來:“你是我所說的美景。”

祝曉楠看著眼前的男人放下杯子,走到自己身邊,嘴唇上還沾著巧克力沫。接著他緩慢地俯下身,更緩慢地靠近自己的臉,目光既避不開,也對不準。

她惝恍地思索著應該有怎樣的回應,但她不知道,隻覺得自己把沙發的坐墊捏得很緊。

從巴黎就開始逃避的舉動再也抵不住美景的**。

祝曉楠有許多問題想問,但當她真實感受到韓夕文體溫的那一刻,她決定等一切都結束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