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慢慢淹沒在澤西市哈德遜河與大西洋交匯點更遠的方向,即便在夏季,很多人亦然不顧烈日的灼曬登上洛克菲勒中心的頂層,耐心地等上一整個下午,就為了拍下這場紐約日落的美景。
觀光遊輪半小時前從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館附近的第八十三號碼頭出發,經過賈維茨會議中心、切爾西區、哈德遜河公園和紐約證券交易所這幾個地標建築後,此刻正好抵達埃利斯島,再前方,就是自由女神像。
船上的遊客們頓時舉著相機,對著自由女神像“哢嚓、哢嚓”一陣快門,祝曉楠卻看著坐在最前排的一位黑人老解說員出了神。
他至少有七十歲了,頭發已經全白,尤其是鬢角那邊。臉上布滿老人斑,雖然背有點兒駝,但口齒清晰,不像其他黑人那樣帶著濃重的饒舌口音。另外,他還不時地講些笑話,盡管沒什麽人在聽,總之,像極了摩根•弗裏曼。
船在州長島下轉了一圈,朝布魯克林大橋方向挺進,很快就劃過了布魯克林的高地散步大道和丹波區。
“這裏有個跳蚤市場。”韓夕文指著右側說,“明後天是周末,我們可以抽空過來逛逛。”
“你有想過回去嗎?”祝曉楠突然問。
“回哪裏?”
“中國,你的家鄉。”祝曉楠說,“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家鄉在哪兒。”
“一個小縣城。”韓夕文說得沒有絲毫情感,“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縣城,說出來你也不知道。”
“那裏不好嗎?”祝曉楠又問。
“好跟不好,得看和哪裏比。”韓夕文說。
“跟紐約比呢?”
“什麽?跟紐約比?”
“是不是我們的家鄉在任何方麵都比不過紐約?”
“你指情感的寄托?”
“不,就指實實在在的方麵。”
“一個是世界上著名的城市,一個是在中國都排不上號的小縣城,你說呢?”
“我聽別人說過這樣一段話,大概意思是,隻要你一旦離開了家鄉,你就再也回不去了,是這樣的嗎?”
“這種講法很詩意。”韓夕文說,“不過的確如此,你覺得很殘忍?”
“當我們決定離開家鄉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注定回不去了,是這意思嗎?”
“請允許我這樣解釋。”韓夕文說,“人的一生中,至少應該有兩個家鄉:一個是你出生的地方,這個家鄉你可以逃離、可以強迫自己遺忘,卻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另一個,就是你對自己和對世界的認同,你可以選擇去符合自己價值觀的地方,你在那裏生活,你在那裏創作,那麽,這個地方就是你的第二故鄉。就我個人而言,我覺得第二故鄉比第一故鄉更值得人們去尋找、去奉獻。你隻有找到自己的第二故鄉,才會找到自己人生的追求和意義。”
“會不會有些……”
“忘恩負義?”
“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少小離家老大回,這說明遊子的心依然在故鄉,第一故鄉。”
“對第一故鄉留戀的人,說明他們並沒有找到第二故鄉。他們隻是出去流浪,沒有找到歸宿,所以才少小離家老大回,因為他們發現自己在外麵的世界裏根本無法立足,我指生理和心理雙方麵的立足,所以他們才要在老無所依的時候回到家鄉。”韓夕文說,“賀知章的這首詩本質上是悲劇的,‘少小離家老大回’之後遇到了什麽呢?‘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說明即便回到家鄉,也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了。”
“你太悲觀了。”祝曉楠說,“你在家鄉都遭遇了些什麽?”
韓夕文笑了笑說:“我隻是講述一個道理。”
“那好,既然你說到第一故鄉和第二故鄉,那你覺得他這個老紐約客是不是也想離開這裏?”祝曉楠用目光提示韓夕文去看前麵的那位老解說員,“他是否想去尋找他的第二故鄉呢?或者說,他心裏有屬於自己的第二故鄉嗎?”
“你說亨利?”
“你還知道他的名字?”祝曉楠有點兒弄不清前因後果。
“當然,亨利•墨菲,我還知道他的故事呢。”韓夕文說,“你想聽嗎?”
“當然。”
遊船在曼哈頓大橋下再次轉彎,開始了回程的路。太陽終於不見了,繁華的曼哈頓點亮了燈火,可惜現在還沒有入冬,不然應景地下一場雪才是最好不過。
“故事要從六十年前說起,就在那兒。”韓夕文指著一邊的碼頭說,“布魯克林的碼頭,看到了嗎?”
“看到了,你開始講吧。”
“你別看他現在文質彬彬、老態龍鍾,年輕的時候,也當過小混混兒。”韓夕文說,“在他十九歲的時候,他跟著一幫黑人兄弟打劫了一群來自曼哈頓上東區的有錢姑娘,這些姑娘根本不應該在那個時候去布魯克林。其中有個姑娘叫露西,亨利從沒在現實生活中見過這麽漂亮的姑娘,就像好萊塢的電影明星。”
“所以一見鍾情了?”
“起碼亨利愛上了露西,不過他知道自己和露西之間有不可逾越的溝壑,家庭地位、膚色、信仰等。後來‘越戰’爆發了,在《平權法案》頒布前後的那段時間裏,黑人為了贏得社會的尊重,踴躍參軍,以表示自己對美國的服務,亨利也是如此。”韓夕文說,“‘越戰’是何等的殘酷,好在露西成為亨利在遙遠的東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他們保持著通信——對了,露西那個時候是軍隊裏的護士。但亨利絕口不敢提出‘愛’字,以至於當亨利回國後,他都沒有告訴露西自己回來了,他知道,自己必須先要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於是,在朋友的介紹下,亨利登上了曼哈頓的觀光郵輪。”
“就是這艘船?”
“不是這艘船,是這艘船的前身。”韓夕文繼續說,“三年裏,他勤勤懇懇地工作,從服務員變成了講解員。有的時候遊輪會經過露西居住的上東區,他看著燈火輝煌的街區,知道露西就住在某間明亮的屋子裏。漸漸地,露西給他的信件已經塞滿了一箱;漸漸地,露西不再給他寫信了。”
“如果他真的愛露西,就應該告訴她。”
“此一時彼一時啊。當亨利三十歲的時候,他已經在船上工作了八年,成了副船長。有一天,一群貴婦登船,他一眼就認出了露西——隻有露西的左手沒有戴戒指。沒有任何的準備,或者說,亨利已經準備了足夠久,他終於在遊船即將靠岸的時候通過廣播向露西求愛,把當年搶來的手鐲還給了露西。露西也一直在等他,她相信亨利一定能從越南活著回來,她也相信亨利一直在為彌補兩個人之間的差距而努力。
“亨利和她在遊船上結婚了,之後,他們的結婚一周年紀念日在船上度過,結婚五周年紀念日在船上度過,十周年紀念日也是,二十周年紀念日在朋友的另一艘船上度過,三十周年紀念日,四十周年紀念日……當亨利打算在七十歲徹底退休時,露西離開了人世。
“老亨利為紐約服務的近半個世紀,他親眼看著哈德遜河兩岸的變化,遊船升級了七八次,講解詞也隨著周圍的變化更新了數十稿,他熟知紐約的一切,但他也知道紐約不是整個世界,他一直想著等自己退休後,會帶著露西去看全世界,去給露西講更多的故事,然而這次露西卻無法繼續等他了。
“在露西離開之後,老亨利孤獨地去了那些曾經許諾會帶妻子一同去的地方,等他回到紐約,他選擇重新回到遊船上,繼續當講解員,每天都隨著遊船回到第一次遇見露西的地方。在六十年前的那個傍晚,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拿著玩具槍搶劫,卻讓一個女孩兒把自己的心和全世界都搶走了。
“這就是你眼前這位老船長的一生。”韓夕文說。
“是真的嗎?”祝曉楠有些動容。
“當然……”韓夕文說,“是我編的啦!”
“你……”
“我隻是想用這個故事來回答你之前的問題,第一故鄉完全可能和自己心中的第二故鄉重合。”
遊船在碼頭停穩,遊客陸續離開。韓夕文和祝曉楠剛站起來,那老講解員就看到了他們。
“嗨,亨利!”韓夕文主動打招呼。
“哇,韓!”老講解員放下播音器,和韓夕文擁抱了一下。
“他真的叫亨利?”祝曉楠已經分不清韓夕文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了。
“每次都是同樣的故事,但每次都是不同的姑娘。”老亨利打趣完從他們身旁走過,“從來不失手。”
“替我向露西問好。”韓夕文對著老亨利的背影說,“有空的時候再一起喝一杯。”
“你不是說是你編的嗎?”
“一部分是。”
“哪部分是編的,哪部分是真的?不會隻有名字是真的吧?”
“當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