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因而下令將靳義按例處置,即刻跪像,立罪碑,抄家碎屍。
雖然,眼下朱元璋部義軍兵威赫赫,所以在攻下太平城後,太平城的士紳皆懼怕不敢多言。
但他們心裏還是更推崇舊禮的,也更希望朱元璋選擇厚葬為元廷殉節的靳義。
曆史上,朱元璋就選擇了厚葬靳義。
所以,朱元璋曆史上在厚葬靳義後不久,許多儒士都出城迎謁,皆呼朱元璋乃他們的新明主。
不過,這一世,隻有陶安等寥寥幾名儒士出城來謁。
大部分儒士,選擇了逃離太平城或者選擇潛居起來,不參與政治。
因為他們預感到朱元璋應該不會太尊重儒士,畢竟連靳義這種義士都沒被禮待。
更有個別儒士在知道朱元璋如此處置靳義後,徹底絕望,而選擇了在家中殉禮。
沒錯,他們不是殉節,而是殉禮。
這些儒士認為,朱元璋這樣做已經不是亡國那麽簡單,是要亡天下之禮,所以,他們不願意再接受這種將民族之別建立在禮教之上的現實,就跟曆史上清朝滅亡、帝製沒有後出現的王國維自殺之事一樣。
他們可能德高望重,是正人君子,沒做什麽壞事,但他們的確接受不了禮即社會基本道德的大改變。
靳義這種殉節之人,本該被視為道德標杆的,卻要因為華夷,因為他是漢人,而選擇了為蒙元盡忠,而被視為有罪,視為在道德上不但不高尚反而卑劣。
這種事對於很多傳統儒士而言,的確是很難接受的轉變。
甚至,在朱元璋至姑溪口視察時,一喚成斯的儒士,也不知是想豪賭一次,還是真心要冒死護舊禮,而選擇了攔路大喊道:“請丞相厚葬靳公,勿再辱殉節義士!”
朱元璋因而麵色沉靜。
其實,朱元璋何嚐不想把這種殉節定為道德高尚的行為。
但他現在受章誠的影響,即便有這種想法,也不願意再這樣騙自己。
他已經知道,隻強調君君臣臣那一套,已經不足以保障最高權力,也不足以保證江山永固,隻會讓皇族、國家、民族皆處於一個懦弱者的角色,而這樣到最後,便宜的不過是廣大想安穩收租的地主而已。
何況。
朱元璋現在是靠實事求是為基本思想原則建立起來的政權,不是以理學為基本思想原則建立起來的政權。
章誠給他的製度設計,從人事製度、財政製度到軍事製度再到文化教育製度,一開始都不是強調天命,強調忠義,強調倫理,而是強調民族、強調文化認同、強調民眾權力,強調責任。
所以,朱元璋就算想回頭也已經變得很難。
假如他要回頭,重新撿起,舊禮那套天命忠君之禮大於忠於中華之禮的思想,那他得先捏著鼻子承認自己是賊,或者說自己無意與元為敵,隻是為結寨自保為元廷平定賊亂,乃至結束清丈、把原本屬於元廷達官貴族且已經分給民眾的荒廢官田又還給元廷達官貴族。
同時,他不能再反對招安,還要舍棄供給其他義軍軍火的利益,並為了不犧牲元廷權貴官僚的利益,而選擇犧牲百姓,即允許軍隊對百姓進行屠掠,以減少人口的方式,來緩解自己統治區不能通過打擊豪紳而消除的糧食危機。
這就意味著,他轄區內已經靠給他運糧、造船、造械、挖礦、織布為生的百姓都要被他拋棄。
但這些百姓的子弟,已經組成了義軍的中下層,他的中下層官校也基本上接受的是新教育。
因而,這讓朱元璋怎麽回頭?
他回不了頭!
這就好比一座大廈一旦地基選擇了用某一種材料,那就注定他後麵就算想把整個大廈換成另一種材料,都得冒著讓大廈倒塌的風險。
這裏麵有沉沒成本。
故而,朱元璋看著眼前這個叫成思的儒士,隻沉聲道:“將他趕走!”“是!”
於是,朱元璋的護衛就將這成思拖了下去。
“丞相,你不厚葬靳公,就做不了皇帝!”
“你這樣是做不了皇帝的!”
成思則在被拖下去時依舊大喊起來。
朱元璋沒說什麽。
因為他根本不認為,他不遵守舊禮就做不了皇帝,天下的地主官僚就真願意為了舊禮,不惜一切代價地選擇與天下百姓作對。
事實上。
天下的地主官僚大部分的確做不到不惜一切代價為維護舊禮。
他們是想守住現在的禮教製度。
但他們守住禮教製度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利益。
所以,他們犯不著為了禮教製度去犧牲自己的利益,那樣隻會讓他們白守了禮。
大部分地主官僚的選擇和李善長一樣,選擇隱忍,選擇順從,選擇讓章誠、朱元璋這些造反的人盡快體驗到操控他人財富乃至生死的快感,也就是當奴隸主的快感。
“章先生豐神俊逸、仁愛有方,早已讓我等敬仰萬分。”
“是啊,明公等渡江後,神武不殺,安民有道,吊民伐罪,天下不足定也!”
“我等隻恨未能早得明公等來救,以除胡腥!”
太平城內,陶安等儒士,就選擇了主動來求見章誠,且奉承起章誠來。
章誠這裏聽後便笑道:“既如此,我們義軍禁纏足、要清丈、收奢侈重稅,你們想必是知道的。”
“知道。”
“理應如此,如潛溪所言,此乃匡正禮道必行之事!”
“我們族中女眷女婢皆已放腳,也願接受清丈,亦不敢過奢。”
陶安回道。
章誠點頭:“甚好,那你們一起發一份賀書,內容自然是賀我義軍入城,要在賀書裏痛批胡元苛政,讚我義軍善政,既證明你們的態度,也算是借你們之口安撫全城百姓,賀書自會刊印於《中華報》上。”
章誠說後,陶安等儒士皆咬牙稱是。
於是。
盡管,很多儒士都知道,朱元璋這部義軍爭天下已經不是簡單的讓天下改朝換代,而是換了這天下之禮,但義軍在占領太平城後,並沒有遇到太激烈的反抗。
而即便有特別頑固的儒士,也多是選擇自殺,而不是要號召全族全民和義軍決一死戰。
主要是他們的階層特點,決定了他們對內向下傾軋可以特別有手段,特別殘忍,但對外總是會顯得孱弱而又無能。
就像曆史上的靖康之變這些外部導致的劇變,縱然滿朝公卿各個奸猾如狐、皇帝在權鬥方麵也是爐火純青,但就是在對外的時候如泥塑一樣,隻能任人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