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也沉著臉,什麽也沒說。

對於他而言,章誠的話也的確太過直白,也讓他不好裝糊塗,必須直麵內心,在理想與欲望之間做出選擇。

章誠這時則說道:“難道不是嗎,抑商就是讓天下商利無論是邊貿之利還是海貿之利,都被國家或權貴所控,這裏麵,君強則為國家所控,君弱則為權貴士大夫所控,前者固然國強,可天下極盛,但後者則會國弱民貧,天下極弱,但無論是那種,百姓皆弱。”

“上位!”

說著。

章誠就對朱元璋拱手喚了一聲,又道:“無論是重商還是抑商,都是一種選擇。”

“而這種選擇,是基於為了百姓還是不為百姓。”

隨後。

章誠繼續說道:“而我們既然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天下百姓,所以,我才會說要重商。”

“但他說的上下失序,子不能在家孝敬父母尊親,民不能在外禮敬官長君王,會不會讓天下更容易大亂?”

朱元璋試探性地詢問起章誠來。

“上位!”

“這得看您要的是讓天下真正的長治久安,還是讓自己更舒坦的做一輩子人上人。”

“前者的根本是得讓天下財富一直增長,野無餓殍,市無乞丐,這樣即便不能在家孝敬尊親,在國禮敬官長君王,隻要是在增加天下財富,為家為國做貢獻,也能孝敬到尊親父母,禮敬到官長君王,使他們不饑不寒,不窮不貧。”

“後者的根本是得盡可能弱天下之民控製天下之民,民必須足夠恭順到哪怕餓死也不能違背父母之命,哪怕被官長無故打死也不能說官長不對。”

“隻是後者的話,天下真有被壓迫到極致也依舊恭順的民嗎?”

章誠說後就問起朱元璋來。

朱元璋沉默了半晌,然後問著章誠:“你說,咱要是不重商,是不是就等於咱們義軍白造反了?”

“豈止是白造反!”

“還是在利用義軍兄弟的一腔熱血染紅自己大富大貴後的官袍!”

章誠回道。

朱元璋道:“那重商吧!咱不想讓咱子孫後代將來還因為咱做了前人一樣的選擇而依舊餓死荒野。”

“咱自己其實沒想過要得多舒坦。”

朱元璋說道。

說後。

朱元璋又神色陰冷地看向了張冕:“你是真不懂這些,還是假不懂,故意不像章先生這樣,把這兩者真正的區別掰開了揉碎了講給咱?”

“你到底是真在乎天下百姓,還是也想著自己富貴後也能和別的權貴們一起控製天下商利,舒坦地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

朱元璋這麽問後,張冕汗如雨下,慌忙跪下道:“上位,章先生的見解,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以致於顯得下僚道貌岸然,下僚現在也不好多辯白什麽,隻是請上位給下僚一些時間,讓下僚再認真認真思考一下章先生的話。”

“畢竟下僚也的確非天資聰穎、見解深遠的人。”

朱元璋淡淡點頭:“咱姑且信你也跟咱一樣一時思考不到,而不是真的欺咱為布衣出身,所學所知不多,也就隻想把咱往民賊路上引,乃至借咱想為子孫謀富貴的心理讓咱隻想做民賊不願做民雄,進而變得跟你們一樣可惡,甚至比你們還可惡,成為幫你們先做盡所有惡事,而最後也被你們拋棄痛罵的人!”

“上位明鑒!”

“下僚絕沒有這樣陰毒的心機!也不敢有!”

張冕立即叩首回答起來,眼裏盡是惶恐不安之色。

他是真沒想到朱元璋會敏銳到這麽厲害的地步,說的話也是綿裏藏針,讓他感到脊背發寒,如處冰窖。

“或許吧,或許你隻是本能的喜歡附和我這個上司而已,覺得這樣更安穩,不會有大禍,怕我不喜歡聽真話。”

朱元璋嗬嗬一笑,說了起來。

接著。朱元璋就又看著跪著的張冕道:“但你們總是喜歡跪,咱也怕你們隻願意跪,不願意說真話,那咱不是白招降你們,白給你們官做,白禮待你們了嗎?”

“另外。”

“這樣也顯得你們很蠢、很賤、很小人,讓咱會越發鄙夷你們,那樣殺起你們來也不會心疼,甚至還認為殺掉你們是在為民除害。”

朱元璋說道。

章誠則在這時插話說道:“按照上位說的這個思路,是沒好處,但換個思路,相對於可以最大程度的奴役比自己低一等的人而言,這裏麵的好處就很大了。”

“章先生說的是。”

朱元璋點了點頭。

“上位!”

“章先生!”

“下僚絕沒有這樣的心思啊!”

“下僚真的隻是所學不精,所知不深而已啊!”

“另外,下僚的確是有明哲保身的問題,這都是在胡元任官的時候染上的陋習,當時為了自保不得不這樣,誰知如今習慣了阿附上官之意,今後一定會改。”

“還請上位恕罪。”

張冕憋屈極了,他現在在章誠麵前,有一種自己大庭廣眾之下沒穿衣服的尷尬感。

也因此。

即便在離開總管會,沒有議此事時,張冕都還心有餘悸,不停捏汗。

李善長和馮國用因此也對張冕頗為同情,畢竟他們也曾經在朱元璋麵前被章誠揭露得體無完膚過。

所以,他們現在都不會在有章誠的地方顯露鋒芒,甚至抱定寧不附和朱元璋也要附和章誠的決心,因為朱元璋還可欺其純樸,但一旦欺章誠年輕就會臉麵落一地。

因張冕才出總管府後還是忍不住喟歎了一聲,所以,碰巧和他並排走到一起的李善長便想著盡量緩和內部矛盾是自己責任,也就主動對張冕說道:“你沒事反駁章先生幹嘛?”

“就是,真以為自己能反駁過?”

馮國用也在這時跟著過來譏笑著說了一句,並因此想起了自己也因章誠被朱元璋詰問立場的曾經。

張冕則強辯道:“我不是為反駁他,是為支持上位的言論。”

“無論如何,章先生和上位意見相左的時候,千萬別急著站上位。”

“因為章先生是真正的以民為本、天下為公的人,你不要被他表麵的隻愛談利不談大義的言行蒙騙了!”

“而我們所持的那套雖合天理,但和聖人所求的天下大同是相悖的!因而章先生無論是借聖人之言,還是拿眼下的社稷百姓之重與天下長治久安之本來辯駁,你我都得輸!”

李善長這時語重心長地提點起張冕來,因為他發現張冕這個在元廷做過官的人其實也沒那麽洞察他人。

而如今大家既然事實上已是同一個陣營,他也就不得不多說幾句。

“是啊,有些話唬弄唬弄上位這樣的布衣庶民之子弟還可,唬弄一個本是官宦子弟卻又誌在天下的真君子,是有些自找沒趣。”

“對於章先生這樣不能唬弄的人,隻能待之以誠。”

馮國用這時跟著若有所悟地說了起來。

張冕神色複雜地看了二人一眼,心道:“你們既然知道章先生不可輕視,為何不早提醒我?”

但很快,張冕就明白了,知道這兩人是巴不得自己也在上位麵前喪一次顏麵,這樣自己才不至於被上位另眼相看進而後來居上,而與其接受自己後來居上,他們還不如隻讓章誠一個人的地位在他們之上。

張冕一想到這些也就釋懷了不少,隻說道:“但總要想個法子吧,讓章先生這樣的真君子一直影響上位這樣庶民出身的人傑,別將來雖然滅了胡元但還不如不滅胡元,畢竟有胡元,還能做胡元的走犬,而按照章先生這樣影響下去,將來恐怕走犬都沒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