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句話來形容秦玉逢現在的心情:當事人表示非常後悔。
後悔自己為了讓皇帝感受什麽是與全天下作對, 而決定辦學。
要辦學不是她嘴皮子一張一閉,一句話就能搞定的。
這地方沒有官學,也沒有科舉, 隻有族學和大儒設立的學院。
要抓教育,無疑是在動世家的蛋糕。
所以三舅舅準備先種田修路,搞搞農業和科技,然後再慢慢搞教育普及。
她一時生氣,決定要辦學。
信都送出去, 現在後悔也來不及,隻能抓緊時間拿出一個世家能接受,皇帝能高興的方案。
當然也能讓秦氏自己內部商討出方案。
但即使秦氏有借此降低自己威脅值的想法, 受限於時代和世家思維慣性,也不會拿出讓她滿意的結果。
隻能自己幹活。
秦玉逢悲痛地坐起來, 扭頭問:“我托堂兄找的築林書院的職位表和管理管理規定送來嗎?”
築林書院由大儒莊易創立, 離她老家不遠。
作為秦氏年輕一代的領軍人物(秦躍因做出了違背祖宗的決定, 當年被開除此列), 秦琰曾被送去築林書院學習過。
“秦琰公子說自己沒有參與書院管理, 無緣接觸到那些檔案, 隻能憑印象給你默寫一份, 如果有問題,他再幫忙去信詢問師長。”
“堂兄還有別的話托你帶給我麽?”
“公子說, 陛下年少,尚缺乏信心, 各族中亦有年少者對未來惴惴不安, 若有人能做天子門生, 想必會兩全其美。”
“不愧是秦琰堂兄啊。”
秦玉逢聽完,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又思索許久, 她將麵前寫著“國子監”三字的紙燒毀,又提起筆在紙上寫下四個字——稷下學宮。
單教六學治國之策不合適,那啥都教一些,讓各類學士自由地去教,大家自由地學,不就合適了麽?
到時候把三舅舅的人往裏頭一塞。
農學和科學的技能樹也能順理成章地點起來了。
進度刷的一下就上去了。
振奮精神,她打開秦琰的回信,準備埋頭工作。
有人打斷了她:“娘娘,聖上派人來問您有沒有空閑一起出去走走。”
秦玉逢:?
“他不需要處理公務的嗎?還是說這消息是皇後派人來傳的,打算約我去暗處決鬥……不對啊,她就是再腦子不清醒也不該覺得自己能打過我。”
來傳話的宮人:“……聖上的儀仗就在宮外。”
“哦。”秦玉逢轉念一想,覺得這小子估計是來哄自己的。
有什麽比一個工作狂在工作時間跑出來跟自己約會更浪漫的事情呢?
她該受寵若驚的。
但目前隻有把人抓過來一起加班的衝動。
“就說沒空。”
她想看看皇帝如何應對。
皇帝沒想到自己都等在門口了,華妃還能說自己沒空。
他呆了呆。
不由詢問身旁的趙海德:“華妃她在忙什麽?”
趙海德想了想最近的傳聞,悚然發現華妃最近居然沒有跟任何人起過衝突,也沒有去找賢妃或是淑妃玩。
太安靜了,怕不是在憋什麽大的。
心中這般想著,他嘴上很是委婉地說:“奴才不知,隻知道華妃娘娘最近確實不常在宮中走動,常待在纖雲宮不出。”
皇帝立刻與他想到一處,心中的恐慌突破了被拒絕的尷尬,親自下去,直奔內殿。
掀過珠簾,可以望見披發的美人坐在書案前,姿態閑適,垂首閱讀書卷。
嫻雅文靜。
這四個字恰如其分。
但用在華妃身上,著實有些驚悚。
他忍不住去盯她手中的書封,發現寫的是《賢士致築林書院語·集錄》。
這是一本收集築林書院師者,或者是應邀過去講過學的名仕對築林書院的評語的書。
因為這些人在當世都很有名望,所以有這樣一本書。
但也是非常非常冷門的書籍。
冷門到他懷疑書封底下已經被替換成了兵法。
皇帝小心翼翼地靠近,瞥了一眼,發現還真是這本書,奇道:“愛妃怎麽看起這本書了?”
秦玉逢想了想,給他講了個故事。
“為臣妾啟蒙的是祁亭居士,她曾經帶我去過築林書院。”
祁亭居士是一位在江南地區都很有有名的女居士,本命鄭月,才華出眾,孀居多年,很少見外人。
秦家為她請這位當啟蒙先生,不可謂不用心。
但她依然對此有意見,質問爹娘說:“為何哥哥上的是族學,我卻要單獨上課,是女兒見不得人麽?”
她當年的作風,簡化成兩句話,就是“哥哥有的我為什麽不能有”和“我沒有的,哥哥也別想有”。
在另外一位當事人的無條件配合之下,她可謂是屢戰屢勝。
並且借此成功PUA的爹娘,站在了家庭食物鏈的頂端。
不過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她爹還做不出來送她去上族學的事情。
“鄭師說,族學所教困於一族,難見天下事,難有容天下之胸懷,不妨去築林書院看看。”
皇帝聽完,拍掌讚歎:“祁亭居士眼界胸懷之寬廣,人心事理之通達,勝過世間大多人,不負盛名啊。”
世家子弟,人才良多,但大多以宗族利益為先,愛搞黨爭,還在他需要的時候裝聾作啞,明哲保身。
怪不得他父皇臨死前都對他說,一定要及時打壓,權衡各派勢力。
聽完秦玉逢的話,他才意識到,這些人從小上族學,學的不知是經傳道理,還有族中長輩給自己灌輸的宗族概念。
這樣長大的人,自然會一心向著家族。
皇帝:“所以愛妃曾在築林書院念過書?”
秦玉逢看了他一眼,麵色古怪:“我答應過莊老先生,不將此事說出去,但若是不說,便是欺君之罪了。”
“朕絕不會將此事外傳。”他鄭重承諾。
她也隻好慢吞吞地交代:“確實去過,不過沒待多久。”
秦玉逢的初衷,隻是就教育問題給家裏人上一課,並不是真的想深度學習文化知識。
但鄭師托了築林書院山長的人情,答應偶爾給學生授課,換她去跟著一起上特別設置的少年班,她也不好意思說不想去,就硬著頭皮去了。
剛開始還好,畢竟是穿越者,她要跟上同齡人的進度很容易。
直到他們開始背詩。
一些刻進靈魂的東西使她開始篡改別人的DNA(大概類似於“領家有女初長成,力拔山兮氣蓋世”之類的)。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全班人包括先生都沒法笑著離開詩賦課。
然後是同班有人發現了她的身份,鼓動其他人一起嘲笑她,試圖逼她離開。
她就趁著他們去澡堂,雇人偷走他們的衣服,捆在一頭老牛身上,將牛放走,然後放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原來的地方。
達成一人霸淩全班的成就。
之後一發不可收拾地進入懟天懟地的狀態,不到半年,書院裏的師長都像是蒼老了十歲,卻拿她沒什麽辦法。
最後山長莊易親自出麵,帶著她學習了一段時間。
大佬就是不一樣,博采眾家之長,無論是說理還是辯才都十分厲害,讓她這種喜歡搞道德綁架和詭辯的都無力反駁。
那段時間她堪稱是心如止水,差點兒出家。
沒堅持多久,她就表示自己性情頑劣,不適合再在書院進修,請求離開。
莊老先生在她走的時候,送了一封誇她的書信讓她拿回去給祖父交差,然後語重心長地囑咐她:“女公子日後無論有了怎樣的成就,在外都不必說自己在書院中學過。”
“你在外邊惹出事情來,不要說是我教的”的委婉版。
皇帝聽完,覺得合理又荒謬。
荒謬就荒謬在這一係列事放在某人身上十分合理。
他艱難地消化掉這種荒謬感,問:“所以你讀這本書,是想起自己在書院的日子了?”
“不。”秦玉逢搖了搖頭,“臣妾是想要建一座書院,正在翻閱與書院製度有關的書籍,希望能找到可借鑒的地方。”
荒謬感重新填滿皇帝的腦子:“你怎麽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建書院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教師和生源足以卡死大部分有這種想法的人。
目前所有的書院,建立者都是非常有名望的大儒。
這些大儒本身就門生眾多,受世家推崇,才能有實力建立書院。
女子辦學,前所未有。
然而他眼前的女子,仿若並沒有發覺這是多麽驚世駭俗的事情一樣,輕描淡寫地說:“賢妃很喜歡書卷,學識極佳,多年來修撰古籍百卷,寫下經學注解數十本。如果有一座書院能讓這些書籍派上用場,她大約會高興。”
皇帝一直知道賢妃是才女,也知道對方很喜歡書,還曾讓對方隨意翻閱藏書閣的書。
但依然沒有料到對方竟然喜愛到如此程度。
他怔然片刻,用一種莫名的語氣說:“朕隻將藏書閣交給賢妃掌管,終究不如愛妃來得貼心。”
“現在改過還來得及。”秦玉逢將手中的書塞進皇帝手裏,目光真誠,“陛下不妨與臣妾一道規劃此事,有了您參與,不怕招不到學生啊。”
皇帝:“……”
你也知道可能招不到學生啊。
秦玉逢絲毫不在意他的充滿吐槽的表情,給他畫起大餅。
“到時候就說聖上才是書院的創建者……嗯,書院二字不能將聖上與其他人相別,不妨叫做學宮。等成立了,聖上再抽空去講上幾堂課,有成為天子門生的**在前,還怕沒人願意入學麽?”
皇帝險些在一聲聲“聖上”中失去自我。
但“學宮”二字戳中了他的政治敏感,讓他迅速意識到這並不隻是一件“令賢妃高興”的事情。
這世界的曆史從秦後拐彎,所以是有稷下學宮的。
稷下學宮乃齊國君主所建立,廣邀百家入內交流學習,掀起過一場學術風潮,也使齊國擁有了大量的人才,走向繁盛。
如今天下已經統一,情況與當年截然不同。
但依然可以從中得到靈感:以天子的身份創建學宮,招收少年學子,對其進行教育資源的重新分配,不僅能增加自身的威望,也能提升臣子的忠誠度。
這不比在已經出仕的士人中培養心腹強?
秦玉逢見他已經發現了其中的利害,微微一笑,將另外一邊摞著的書也放到皇帝手中:“聖上覺得如何?”
他被壓得不輕,回過神來,口不對心地答:“不好吧,各家皆有族學,朕若是召他們來學宮,不免大張旗鼓些,也容易壞了人才。”
秦玉逢:“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一直待在族學的。大多數世家子弟在啟蒙之後,要麽去遊學,要麽就自行拜師,出身不佳,無長輩關愛的幾乎沒有再進一步的可能。”
辦學的本質是打破階級桎梏,使處於較低階層的人能夠得到與高層相同的教育,初步獲得人脈,擁有與其同台競爭的初始資本。
這才是世家所不容許的。
世家中不受重視的子弟,是他們如今唯一能接受的“寒門”。
秦琰發現了她的用意,才用那樣一句迂回的話來點撥她。
“如此實在是可惜。”皇帝嘴上說著可惜,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不如來京入學宮進學,朕聘賢師為他們指點迷津。”
這是連學校建在哪裏都想好了。
秦玉逢搬起另外一摞書,準備繼續往他手上堆,一旁的趙海德見狀,連忙湊過來:“娘娘交給奴才就行。”
她挑挑眉,鬆手將書給他。
趙海德使了個眼色,身邊的小太監將皇帝手裏的書也接過去。
“聖上若是在學宮講學,可願讓臣妾與賢妃扮作學子前去聽一聽?”
皇帝覺得不大好。
但轉念一想華妃也不是沒有出過宮,他打算建學宮的位置就在京城之內,比上次出京的路程還近上許多,要去也沒那麽麻煩。
而且她都主動說要“扮作學子”了,已然非常體貼他。
“自然可以。”
他一口應下,有些迫不及待地要把這件事推上日程,但突然想起自己是來約華妃出去玩的,不由看著她:“愛妃還有事要忙嗎?”
“聖上若是願意替臣妾煩惱這學院之事,臣妾自然清閑許多,正好能應賢妃之邀,去替她整理書籍。”
“那好,朕回去先把這些看完。”
皇帝看向手中的《賢士致築林書院語·集錄》,不再是看冷門書籍的眼神,而是在看老師人選。
秦玉逢將自己準備的所有書都都給皇帝打包帶走。
高高興興地目送他離開。
帶著她工作離開的皇帝也十分高興,走到半路才突然醒過來:“華妃要使賢妃的藏書不被埋沒,直接捐給築林書院就行啊。”
趙海德以為他終於回過味來,不由生出兩分期待。
“所以她的目的是讓朕辦學宮。”
是的,就是這樣。
“她是知道我為黨爭心力交瘁,才設法為朕找到第二條路。”
趙海德:?
“華妃對朕,當真是一片真心。”
趙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