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倒下的神龕
司徒玦一連打了兩個電話,才把窩在宿舍裏整整一天的小根挖了出來。兩人並排坐在男生宿舍附近魚池邊的長凳上,司徒玦本來想痛罵他一場,把他腦袋裏的糊塗蟲徹底罵走。失個戀痛哭一場,或者找朋友喝個爛醉,宣泄過後站起來,該幹嘛幹嘛,那才是男子漢大丈夫該做的事,可他呢,活生生把前途都斷送了。更別說他那哪算戀,壓根就沒有開始的事,也談不上結束,落到這樣的結果,實在是太不值當。
然而當她看到小根枯草似的頭發,還有完全黯淡下去了的眼睛,那些激憤的話哪裏還說得出口,末了,隻能跟他一樣呆呆地看著池裏遊來遊去的鯉魚,良久才問了句:“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小根木訥地搖了搖頭,仿佛已徹底喪失了思考的能力,那副樣子讓司徒玦益發擔憂了起來。過了好一會,他捂著臉把頭埋在了膝蓋裏,喃喃地說:“我真想一頭紮在這池子裏淹死算了!否則我拿什麽臉去見我父母和家人,他們勒緊褲腰供了我四年,弟妹都打工去了,全村就出了我這樣一個重點大學的苗子,眼看就要畢業了,大家都看著呢,我要怎麽跟他們說,四年製的本科,我卻要讀五年才畢業。”
司徒玦心想,他現在總算知道後果嚴重了,好在他現在憂心的是學業,是順利畢業,而不再是譚少城對他流水無情了,還不至於走火入魔到沒救的地步。
“專業必修課補考不是小事啊,平時上課遲個到你都心慌慌,這次你怎麽就敢……”
“我真不是故意的。”小根帶著哭腔說:“補考的前一晚我喝多了兩杯啤酒,當時心想,既然我在她眼裏什麽都不是,一個半點能耐都沒有的人做什麽都沒意義了,第二天到了該考試的時間,稀裏糊塗也沒起來,後來酒勁一過,立馬就嚇出了一聲冷汗,等到我急匆匆趕去考場,大家早散了,我就知道,這回徹底慘了,慘了!”
雖然小根從頭到尾沒有說過譚少城拒絕他的時候到底說了什麽,更沒有在事後說她半點不是,但是司徒玦用腳趾頭都可以猜到她絕對沒吐出什麽好話。想來她這廂在吳江那碰了釘子,轉頭就找到了撒氣的人。
別看她平日裏低眉順眼,生活在往往越是卑微慣了的人,一有機會,就最是恨不得踩在別人頭上。司徒玦心中對譚少城的厭惡不由得又添了幾分,剛因為她的身世而生起的些許憐憫也散盡了,不由得後悔自己不該把獎學金的錢交給起雲,讓他在譚少城回校之後私下塞給她。
可眼前最大的問題不是如何在心中腹誹某人,而是小根該如何度過這個難關。
“你先別急,想想辦法吧,留級通知沒下來,總是還有機會的。”她給小根打氣道。
“有什麽辦法?院裏鐵打的規定在那裏,我是沒有辦法了。司徒,你比我有主意,這事真還有回旋的餘地嗎?”
司徒玦想了又想,最後咬咬牙,“我試試,總要試過才甘心。”
她看著小根死灰複燃地點起了最後一絲希望的眼睛,儼然在那一瞬間,她的“試一試”已經成為了這個從來膽小,偶爾放肆一次卻闖大禍的男孩可以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要是起雲在旁,說不定就會數落她不該在沒有明確把握的情況下輕易地給別人希望,可是小根是她的朋友,這事又跟吳江那小子脫不了關係,渺茫的希望總好過沒有。
把失魂落魄的小根強壓到食堂吃了些東西之後,司徒玦就跟同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吳江碰了頭。用吳江自己的話來說,他活了二十幾年,沒做過什麽壞事,這次豬油蒙了心地慫恿小根去向剛被他自己婉拒了的譚少城表白,落得這樣的後果,他晚上照鏡子,都覺得站在自己對麵的人良心大大的壞掉了。想到小根極有可能留級的下場,他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兩人當即緊鑼密鼓地商量起對策。藥學院管監考的師兄、統計成績的教學秘書、乃至說得上話的一些老師司徒玦都不陌生,可是她逐一給這些人都打過了電話,對方的回答大同小異,那就是如果小根那天赴考了,結果成績距離及格還差幾分都還好說,私下裏說不定有應付過去的希望。可他根本就沒有出現在考場裏,補考的都是院裏的同學,大家都看在眼裏,憑空為他捏造出一張考卷一個成績,這事就算再借他們幾個膽子也是不敢的,院裏最近的會議還強調了要整頓學風。
司徒玦對著新上任的教學秘書,也是剛留校的一個師兄苦苦相求,對方搖頭歎氣的最後隻說,這事就一個字:難!除非管教學的鄒副院長肯破例給小根一次重考的機會,否則基本上小根的“大五”是讀定了。可鄒閻王是什麽人,別的事也就罷了,涉及學術和教學,他眼裏揉不下沙子。
秘書師兄說這番話也許隻是為了讓司徒死了那條心,可沒想到這僅存的一條窄路卻讓司徒嗅到了一線生機的味道。吳江已經拍著xiōng部說從他媽媽任職的醫院搞到一張疾病證明完全沒有問題,就說小根考試當天是急病犯了,才不得不誤了時間,關鍵就在於鄒院長肯不肯認可了。
“哎,你那位‘婉姐姐’不正好是鄒院長的得意門生嗎?你還等什麽,快求她在她導師麵前說說情,這事我看有譜!”司徒玦雀躍地對吳江說。
“嗨,我告訴你,沒譜!”吳江則遠沒有她那麽樂觀。“你別當我那麽遲鈍,一早我就跟她說起這事了,別說她跟小根不熟,就算看在是為了我的份上,你又不是沒聽說她的脾氣,她哪裏是肯幹這種事的人?一口就把我回絕了,我也不知道她最近怎麽那麽別扭,過去把她導師看成明燈一般,現在簡直不能提,一提就捅了馬蜂窩。”
“你這是找的什麽女朋友啊,我看你找的就是個菩薩,還是泥塑的,隻吃香火供奉,不食人間煙火,更不指望她開眼說話了。”司徒玦平日裏看吳江待曲小婉百般嬌寵,委曲求全,隻覺好笑,畢竟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可到了這關口曲小婉連舉手之勞都不肯幫忙,連吳江急成這樣都可以視而不見,難免讓她這個旁觀者也有些微詞了。
吳江訕訕地回道:“畢竟這事與她無關,她肯幫忙是有心,不肯也無可厚非……”
“你這話留著騙你自己吧,小根與她是沒什麽關係,可我看她對你也不見得上心。”司徒玦情急之下搶白道。
吳江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出來。兩人沉默了一陣,吳江有些艱難地開口提議:“好像鄒晉對你印象挺好的,你不是還打算考他的研究生嗎?要不,司徒……你……你去試試?”他說完這些話,自己也覺得挺過分的,搓著手有些無措地說:“不管怎麽樣,我總覺得小根落到這一步跟我脫不了關係,要是我能在鄒晉麵前說上話,我早去了……”
司徒玦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了幾秒,然後指著他鼻子罵道:“我怎麽就攤上了你這樣的人!”
話是這麽罵的,可說到底,司徒玦也知道吳江那是沒有辦法了。好朋友是拿來幹嘛的,關鍵時候堵搶眼唄。在司徒玦的信條裏,情人如手足,朋友如衣服,手足不可替代,可人活著也總不能裸奔啊。
其實說實話,朋友也有親疏。小根這事要是沒扯上吳江,司徒玦幫忙幫到這份上,也可說是盡人事聽天命了,可偏偏這禍跟吳江脫不了關係,吳江是誰,就算是衣服,也是她司徒玦從小穿到大的貼心棉襖。自打記事起,哪次跟爸媽鬧矛盾,吳江那不是她的避難所?他有好東西,哪次忘記過她?緊急關頭,除了起雲,她第一個想起要找的人絕對是吳江?許多不能跟起雲分享的心事,吳江也是她的樹洞。她想,要是把她換到吳江現在的位置,她也會這麽對吳江說的,因為她知道,即使別人再不可靠,至少吳江會站在她這邊。
司徒玦後來兩日裏數次借故在鄒晉辦公室附近徘徊,希望能找到機會私下裏求他通融,無奈鄒晉辦公室連日裏都是大門緊閉,在院辦連他的影子都沒見到。一打聽,才知道他人在外省出差。司徒玦這才聯想到最近藥學院乃至全校師生都聽說的一件事,鄒晉領銜的微生物與生化實驗室取得了一項新的、突破性科研成果,不但填補了國內相關項目的空白,在國際上也處於絕對的領先水平,因此他本人也大獲殊榮,各級科研進步表彰無數,連帶整個藥學係的人都覺得麵上有光。這個時候,需要他本人出席的研討會、表彰會接踵而來,他本來就是個大忙人,現在更□乏術了。
司徒玦心一涼,據院辦傳來的風聲,恐怕這幾日留級通知就要正式下發,到那時就木已成舟,無法挽回了,她隻有厚著臉皮撥打偷抄來的鄒晉手機號碼。
電話一連撥了幾次才接通,鄒晉聽到司徒玦的聲音很是意外,他弄懂了司徒玦的來意,雖然態度溫和,但還是明確地在電話裏表示了拒絕。
鄒晉說,不管小根是因為什麽原因缺席補考,都已成一個既定事實,如果他給了小根一次機會,就意味著對以往留級或本年度遭遇同樣命運的學生不公,所以隻能說很遺憾。
“鄒院長,您再考慮考慮吧,他真的是因為突然病了才耽誤的考試,我這裏還有醫生給開的證明,您什麽時候回來,我可以把證明拿去給你過目。”司徒玦當然知道,所謂的醫院證明不過是個幌子,不過她牢記著媽媽教過的處事之道,有求於人的時候必須讓對方看到你的誠意,而麵談則是個關鍵,永遠別指望一通電話能讓你的心願達成,因為隔著電話線能讓人的拒絕變得容易。
鄒晉在電話裏說:“可是我最近比較忙。”
媽媽同樣也說過,這樣的話往往就代表著敷衍和否定。
司徒玦和鄒晉隔著近千裏的距離,也不由得心裏一陣尷尬。看來,不但是吳江和小根,就連她自己也把自己看得太重要,鄒晉教授過去對她的確還算客氣,也許那隻是對方的一種基本的禮貌,她竟然以為自己可以憑借這種好印象作為籌碼,未免幼稚可笑了。
她匆匆說了幾句收尾的場麵話,忙不迭地就要掛斷,可鄒晉卻在這個時候補充了一句,“最近的會議實在太頻繁,這樣吧,我現在人在大連,明天馬上要趕到長春出席一個很重要的場合,短期內無法抽身,但是在出發前,我還有一份重要的資料在家裏需要親自整理後帶走,所以今晚我會暫時飛回來,然後乘坐明天最早的班機到長春去。大概晚上七點多我會到家,我實在是抽不出更多的時間處理別的問題,如果你不介意,落地後你跟我聯係,在我家附近我們碰個頭,你可以把那份證明讓我看看。”
鄒晉是住在校外的,聽到在他家附近碰頭,司徒玦難免有些遲疑,似乎鄒晉在另一端也察覺了她的顧慮,電話裏傳來了他的幾聲輕笑。
“你放心,我不是隨意把女學生往家裏帶的那種‘叫獸’,實在是時間緊迫,你願意的話我們就近找個地方坐下,你把事情詳細跟我說清楚,有什麽等我回來之後再決定。”
被看穿的司徒玦臉一紅,當即慚愧於自己的“小人之心”,於是問了鄒晉住處的地址,他那邊似乎也在忙著,很快結束了通話。
晚上出門前,姚起雲還沒從他見習的醫院回來,司徒玦本想給他打個電話說說這事,念及他對鄒晉的為人並不推崇,而她有求於鄒晉又的確是出於無奈,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掏了出來的手機又收回了背包裏。
她對媽媽說自己去吳江那轉轉,媽媽沒有說什麽,對於她和吳江的接觸,媽媽從來都是持寬容,甚至說“樂觀其成”的態度。
鄒晉住的地方是本市著名的富人聚集區,司徒玦按照他給的地址,輕易就找到了那件藏在樹蔭處的白色獨棟小樓。司徒玦出生在富裕家庭,可不知道為什麽,她有個可笑的固有念頭,那就是搞科研的人大多清苦,當然,她並不排斥這種清苦,所以她在第一眼看到鄒晉這位置極佳,不用想就價值不菲的私宅還是有些意外。
天剛有暗下來的趨勢,鄒晉已經下飛機在回家的路上,司徒玦也不心急,環繞著房子逛了一圈,疏落有致的樹木維籬看上去繁茂,實則經過了精心打理,不大的院子草坪整潔,擺設雅致,倒很是合司徒玦的心意。她家的房子在老城區的黃金地段,繁華是足夠了,可總少了些閑趣,她過去還以為這樣的小樓隻出現在國外的中產階級聚居街巷。
正傻乎乎地抬著下巴看個沒完,直到車輪聲逼近,她愕然回頭,看到鄒晉的車,才發覺他比意料中回來得更快。
鄒晉搖下車窗對司徒玦微笑示意,把車停靠在一邊,說道:“我覺得出於常理我還是要問一句,司徒同學你要不要進屋坐下來喝杯茶。”
司徒玦趕緊搖了搖頭,“我還是不打擾您了吧,鄒……院長。”
她好像每次都不知道該叫他鄒教授還是鄒院長。鄒晉又笑了,雖然司徒玦不知道這個犯傻的小細節有什麽值得把鄒閻王逗笑的。
“這是韋有根同學患有急性帶狀孢疹的醫院證明,麻煩您看一下,鄒院長,您就給他一次機會吧,讓他順利畢業。他平時很用功的,家裏又都指望著他,非常不容易。缺考的事隻是意外,以後再也不會出現這種事了。”
鄒晉接過那張吳江的“傑作”,草草地掃了一眼,揉了揉自己的額頭,“我累了,真比不得你們年輕人,這樣吧,我們院子裏說話。”
司徒玦這才留意到他一手還提著行李,手腕上搭著外套,雖然風度不減,但臉上難掩疲憊之色,她暗罵自己心太急,隻有點頭的份。
院子的草坪上有一套刷著白色油漆的休閑桌椅,司徒玦狗腿地去給鄒晉拎包,鄒晉笑著拒絕了。兩人坐在了椅子上,鄒晉放下了東西,好似重重地舒了口氣。
“鄒院長您現在可是大大的名人了,我也聽說了您剛獲獎的成果,大家都說您是藥學院的鎮院之寶,也是大家的奮鬥目標。”司徒玦嘴裏像抹了蜜,什麽好聽就挑什麽說,不過,在她看來,她說的確實也是實情。
“是嗎?”鄒晉的嘴角隻是微微向上一勾,“司徒玦,你說的‘大家’也包含你嗎?”
“當然!”司徒玦一臉的誠懇。“但是我知道要達到您這樣的高度不容易。”
“可是從這樣的高度墜落卻很容易。”按說最近應該是春風得意的鄒晉臉上卻看不到太多的喜色,相反,隻有倦意和些許無奈。“榮譽是個好東西啊,出成果是我們這樣的人畢生的夢想,不過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到利益,很多讓人不愉快的事也跟隨著來了。”
司徒玦愣愣地看著名利俱享,成果累累,盛況如烈火烹油的中年教授。她不知道他為何忽然有這樣的感歎,但是看他的樣子,說的卻不像是假話。
鄒晉無意識地撥弄著小根的“醫院證明”,忽然問道:“司徒玦,在你眼裏我是個怎麽樣的人?”
“啊?”這個問題實在的突兀而奇怪,司徒玦一點準備都沒有,她嚇了一跳之後,順著自己的本意說道:“我沒想太多,您就是我很尊敬的師長,在學術上很讓人敬佩的前輩。”她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補充了一句,“雖然很多人說您平時有一點點嚴厲,一點點!”
鄒晉笑道:“我看不止一點點吧。”他的笑意慢慢地帶有點自嘲的意味,“其實我是一個不太會處世的人,總也學不會圓滑,除去學術方麵,在別的地方,又太過隨性,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想我是失敗的,因為我並不具備足夠的理性。”
“人無完人,教授,我覺得您已經很完美了,您說的完全理性那隻有聖賢才能辦到,可是聖賢是很孤獨的。”司徒玦說。
“我的夫人曾經斷言我這樣的性格並不適合回國發展,不過我沒有聽她的,現在我開始覺得她是對的。”
“第一次聽您提到師母。”司徒玦還是藏不住自己的好奇,大家都聽說鄒晉是已婚之身,隻不過他的另一半是何方神聖,就連他自己帶的學生都鮮有聽聞。
鄒晉說:“我的夫人是個很值得讓人敬佩的女人。”他接著對司徒玦說了個名字,司徒玦隨之睜大了眼睛,那是個在藥學院學生聽來大名鼎鼎的名字,從科研成績到學術地位都不比鄒晉低,甚至淩駕於他之上,司徒玦隻知道她忍在美國,卻從未把她和鄒晉聯係起來。
“她給過我很多的助益,就像我生命裏的良師益友,而我在她麵前,總像個易犯錯的小學生,情不自禁地低下頭。所以我堅持選擇回國發展,不在同一個星係,遠離太陽,也許我會覺得我沒有那麽黯淡。”鄒晉開著自己的玩笑。
說不清什麽原因,司徒玦聽到有人這樣客氣推崇地評價自己的愛侶,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她想,也許更高層次的結合是她所不能理解的,就像波伏娃和薩特,就像蔡琴和楊德昌。反正她是做不到這種境界的,她和姚起雲就算彼此消融,也要做宇宙中距離最靠近的星球。
“我的夫人,她覺得我在國內必然受挫,我希望證明她是錯的。一開始,我滿懷抱負,想要大展拳腳,後來我才發現,整個學術界並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我不能忍受那些散漫和場麵上的敷衍,可是就連我精挑細選的弟子也逃不開這些怪圈。他們覺得我嚴苛,也許隻是我們的理念不同。至於我的那些同行們……不說也罷,我常覺得自己像穿著重重金甲走沼澤的士兵。”說到這裏,鄒晉好像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搖頭一笑:“你看,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麽,你是個很單純的孩子,一直這樣很好,你就當聽一個中年人的牢騷吧……至於你說的哪個姓韋的同學……”
司徒玦也趕緊把談話的焦點拉回她最關注的中心,“韋有根!鄒教授,求您了,讓他重考一輪吧。”
鄒晉用一根手指把“醫院證明”推回了司徒玦麵前,“如果他麵臨留級,那麽這次是他第三次沒有通過補考,站在我的立場,我會覺得他重讀一年不是什麽壞事,醫藥行業跟別的行業不一樣,從業者的失誤會帶來不可預計的嚴重後果,所以我希望每一個畢業的學生都是稱職的。”
“如果您給他一次補考的機會,他再不通過,留級是他應分的,隻要一次機會,鄒教授!”
麵對司徒玦的懇求,鄒晉淡淡地問道:“這是他的事,他自己為什麽不親自來找我,而是讓你出麵?就算是帶狀孢疹,並不影響他通話和發郵件的能力吧。”
司徒玦一時語塞,她總不能說,以小根的性格和他對鄒晉的畏懼,隻怕讓他親自來求鄒晉,他寧願直接留級了。她找不到理由搪塞過去,幹脆直截了當地對鄒晉說:“不怪他,是我自己提出代他來的。不過鄒教授,如果韋有根他親自來求您,您真的就會點頭嗎?”
“他有你這樣的朋友倒是很幸運。”鄒晉挑眉,慢條斯理地說:“不管是他本人,還是你自己把寶壓在你身上,都是正確的。你知道我很難拒絕你。”
在司徒玦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鄒晉單手覆在了她平擱在木桌上的手背上,似乎是讚許的輕輕拍了拍,那力道,又好似摩挲。
司徒玦腦子轟的一聲全炸了,閃電似地縮手,猛然站起來的時候,差點撞翻了身後的椅子。從前在耳邊飄過的種種有關鄒晉的蜚語流言閃現在眼前。
她從來都不信,她一直是那麽尊敬他。
“鄒教授,你……”
鄒晉想來也沒料到她的反應會如此劇烈,收回手的瞬間也有一絲狼狽,但是他很快地恢複自若。
“我嚇到你了?你先坐下。”
司徒玦沒有依言,她退後了一步,卻沒有立刻掉頭就走。
“我是為小根的而來的,鄒教師,如果您肯幫幫他,我替他感激您,如果您拒絕,我隻能跟他說我盡力了。”
“我說過,你先坐下。你沒有必要把我看得那麽可怕。是,我承認喜歡年輕美好的女孩,那讓我也覺得自己隨之擁有了青春和幹淨的朝氣。司徒玦,我確實很喜歡你,我猜你並非毫無察覺,我並不善於掩飾這些,也許這是我的弱點。但老實說,我不缺女人,也過了看見好的東西非要一口吞下肚子裏的年紀。”
“我把您看成最值得崇敬的老師!”
“你依然可以這樣看我,這並不矛盾。”鄒晉也站了起來,試圖走到她的身邊,司徒玦又退了一步。
“我看過了院裏的保研名單,你希望做我的研究生,那很好,你將是我的關門弟子,以你的聰明,隻要你願意,或許有一天可以比我站得更高,我不介意做你的基石,你甚至不需要給我任何的回報……你不相信?就好比天上的星星,喜歡並不一定要摘下來。”
“教授,您的比喻真多,也很有趣。原來您遠離太陽就是為了抬頭看星星,而且我猜您的天空一定繁星滿天!”司徒玦冷冷地說,她肆無忌憚地諷刺著幾分鍾之前自己還奉若神明的那個人,他從她心中的神龕轟然倒落,一地泥塵。這個時候司徒玦竟然覺得有些難過,不為別的,為自己傻乎乎的信仰的一些東西,就連起雲都說讓她離鄒晉遠一點,她偏以為那是流言,她偏認定完美無瑕的東西是存在的。
就在這時,屋子裏的燈光亮了起來,突如其來的光亮近在咫尺,如同混沌中升起的一簇光源,照得許多不堪無所遁形。司徒玦沒有想到屋子裏有人,然而不止是她,就連鄒晉臉上也明顯籠著困惑和震驚。
伴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始終緊閉著的大門從裏麵被打開了。
“你回來了我都不知道,我等了好久就睡著了……”
這似曾相識的嗓音婉轉清麗。
司徒玦如立在院子裏的石質的雕塑。她想,她是在做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雖然這場夢並沒有恐懼,卻充滿了她想象之外的汙垢。
門裏麵的人也呆住了,她還維持著將門半開的姿態。
死一般的寂靜。就仿佛任何言語都會如火星點燃毒蛇一般的引線。
“這才是你對我疏遠的真正原因麽?”最先開口的人淒涼之意溢於言間。
鄒晉低聲說:“不是,你不要那麽想。”
司徒玦卻從夢中醒過來了,她看著另一個女孩,怔怔地隻會問一句話:“為什麽?吳江對你那麽好。”
曲小婉卻根本沒有理會司徒玦的話,她的一雙眼睛死死地鎖在鄒晉的身上。
“我跟她……”鄒晉挫敗地麵向司徒玦,司徒玦抓起桌麵上那張“醫院證明”,掉頭就走。
“這跟我沒有關係。”
司徒玦衝出這小小的院落,跑至兩邊的樹蔭邊緣時,忽然聽到枝葉的窸窸窣窣聲音。
“誰?”
她有些疑心自己看錯了,夜色不知什麽時候悄然來襲,路燈籠罩不到的樹蔭背後是濃密的灌木叢,很快那裏沒有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