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迎親

趙七九抬手看表,老村長忽然警醒。這時候已經馬上要早晨八點,抬頭看去,依稀可以從高處的山尖上看到太陽灑落的光輝。

“趙小子,有沒有誤了時辰?”

趙七九幽幽說道:“沒呢,不過要是再這麽磨蹭下去可就說不好了。”

老村長頓時勃然做怒:“那你還楞什麽,趕緊看怎麽整啊!”

被老村長這麽一嗬斥,趙七九臉色頓時變得鬱悶無比。他心說明顯是你老爺子在拖時間,怎麽這轉眼就賴到我身上來了。

隻是心中是這麽想,但嘴上卻不能這麽說,畢竟不管怎麽樣,這姓範的老爺子跟趙家那位有舊,所以便是趙七九的長輩,不能不敬。

“好嘞,那就不拖了,那個鼓上是誰家的娃娃?趕緊抱走,先把鑼鼓敲起來,一刻鍾後咱們就得啟程。”

趙七九經多了這樣的事情,很快就融入了自己的角色。他這麽一說,旁邊馬上就有個女人訕笑著將那個趴在鼓麵上玩的小孩抱到懷裏。小孩不明所以的看著自己的母親,眼裏先是不解,然後委屈,再然後‘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

周圍人哄笑,小孩的哭聲就像是賽道上的發令槍,一聲之後頓時鑼鼓齊鳴,把這原本十分幽靜的山穀渲染出了一派熱鬧的景象。

興許是被鼓聲刺激,很遠的地方竟然傳來一聲狼嚎,緊跟著是兩聲,三聲,四聲,五聲……狼群齊嘯,仰天發出‘嗷嗚’的叫聲,好像是在給範家莊這個村子的喜事添彩。

那邊狼嚎變大,這邊鼓聲鑼聲更加用力,似乎是要跟那一群惡狼分出個勝負。

範家莊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小孩或者老人,對這狼嚎都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懼意。山裏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獵戶,他們骨子裏有種彪悍有種野性。

惡狼對他們來說,也不過是即將要被獵殺剝皮的獵物而已。他們在這山裏,就是片大山絕對的主人。鼓聲鑼聲歡笑聲,犬吠狼嚎孩子哭聲頓時混雜在一起。

“存龍,帶你這兩個大哥去找你存山哥。存虎存熊,去找你們四叔,讓他們準備準備,開始迎親。”

老村長臉上掛著笑意,他看著這熱鬧的場麵,臉上閃過一絲滿足。人年齡大了,追求便就小了,看著兒孫幸福,就是哪天要閉眼,也會安安穩穩再沒遺憾。

人到了這個年歲,真的就是活天數了。多活一天,便算是多占了一天的便宜。

範存龍帶著我們到村西邊的一個裝扮的喜氣洋洋的屋裏,新郎官範存山已經穿上了大紅袍子,身前綁著跟他的頭差不多大小的紅花。

看著我們過來,範存山笑著客氣了兩句,說了些什麽久仰大名之類的場麵話。

而趙七九對範存山就沒有對老村長那種好態度了,他隨意的敷衍了兩句,讓範存山稍等便朝我打眼色。

我點頭,然後跟他分頭將這個屋子走了一遍。

“右邊屋子漏氣,左邊屋子漏雨。”趙七九說道,語氣頗為無奈。

他說的漏氣漏雨並不是透風,或者房頂真的漏雨,而是說的一種親事前的征兆。右邊漏福氣,左邊進晦氣,這倒是真的應了趙七九的擔憂,怕是這迎親的路上真會出點什麽岔子吧。

我對他說道:“這老村長家門倒是挺端正,竟然一煞都沒犯過,正門沒有鬼神滋擾。”

我能感受到煞氣的存在,這是一種冥冥中的力量,跟鬼神一樣,十分滲人。

隻是令我驚訝的是,這個老村長看來平時德行真的異常端正,竟然沒有沾染任何一絲的邪氣。將人活成這樣,實在是頗為難得。

“這算是喜事?”趙七九麵色古怪的問我,我點頭道:“算是喜事。”

他歎氣,說道:“好吧,那就算喜事,沒有煞氣衝撞也的確算是難得了。”

說著,趙七九另一隻手從衣兜裏摸出了那張迎親的路線圖,我瞄了兩眼,是從村右邊出,左邊進。

“得改改。”我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是得改改。”趙七九點頭認可。這是一種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是常識性的東西,對普通人來說,卻可能是一輩子都無法真正理解的東西。

範存虎看著站在他麵前說話的趙七九跟我,不明白我們說的究竟是什麽。而趙七九看樣子沒準備解釋,那我自然也就沒有解釋的必要。

這事情怎麽看,其實我都隻是個幫忙的,幫趙七九將這件事情做好,便是我此行的目的。

這時候女人們應該已經開始忙碌的做最後的準備,洗菜切菜,生爐燒火,殺豬宰羊。

趙七九想了想,對範存龍說道:“存龍,你去催催迎親的隊伍讓動作快點,但是記住讓他們落轎時候,把轎門對著村東頭。”

範存龍聞言點頭,轉身正要出門,趙七九卻又叫住了他,並且從懷中掏出了一塊手掌心大小的扁石頭遞給範存龍,說道:“等等,記得把這塊石頭放在花轎裏。”

這是鎮轎石,平時應該都是娶親的人自家準備,用來防止空轎子過去時候被什麽東西給趁虛而入。而且這種石頭也很講究,並不是什麽石頭都有資格用來做鎮轎石的。

趙七九跟我說過,這得在婚嫁前兩天的子時,用無根之水在石頭上,寫下女方的名字跟生辰八字,然後得在太陽下曝曬一天,才能當鎮轎石來用。

“嗯好!”範存龍話不多,他小心的接過石頭匆匆便出了屋門。

範存山這時候全部打扮完畢,他從房間中出來,頭上多了一頂紅冠。紅冠上插一根色彩豔麗的雞羽毛象征大吉大利。

“趙兄弟,你看咋樣?有沒有什麽問題?”範存山眼中露出些擔憂,婚娶是自己的人生大事,他生怕出現一點意外。

趙七九聞言故意將臉色一沉,三分真七分假地說道:“範兄,你可以去外頭打聽打聽,我趙七九做事什麽時候出現過差錯?”

範存山立刻訕訕,說道:“沒有沒有,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害怕出現什麽問題就是了。”

趙七九臉色稍稍平緩,他放輕了語氣道:“範兄你就把心放回肚子裏吧,咱不可能砸了自己的招牌,一定盡心盡力給你把這件事情辦好。”

看著這一幕,我能確定趙七九是感覺到壓力了。這樣故意給別人壓力,便是他釋放自己壓力的一種特殊方式。雖然有些不地道,但畢竟這事情也是為了範存山好。我心中有些偏頗的給趙七九開脫,同時想著其實我也是個挺講道理的人。

而這件事情的道理便是,我給你壓力是為了釋放我自己的壓力,而我釋放自己的壓力是為了把事情做好,重要的是,我把事情做好了受益者是你,所以你不但要承受我給你的壓力,還得滿心歡喜感恩戴德的承受,不管你心裏怎麽想,但表麵上必須得是這樣,因為我能看到。

活著,便要有活著的道理,而這道理,便是我們活人的道理。人活一世,總得有點什麽堅持,哪怕是在別人看來很匪夷所思甚至嗤之以鼻的堅持。

正說著話,外頭就起了一陣嘈雜。我想著可能是迎親的花轎停到門口了。

果然,範存龍一路小跑著掀開了屋門,對範存山喊道:“存山哥,轎子準備好了。”

範存山看了趙七九一眼,趙七九點頭說道:“好了就趕緊走吧,我看這時辰也差不多,可能在路上還得趕速度。”

門口一群範家莊的漢子用扁擔挑著不少點了紅的花饃,形狀或如猛虎或如麒麟,這帶著濃厚家鄉特色的娶親場麵,有種在別處很難體會到的熱鬧感。

隊伍的最前麵,是一頭同樣帶了大紅花的毛驢,這個便是今天範存山娶親時候的座駕,也不知道是從誰家磨盤上放下來的。隻是今天這不是卸磨殺驢,而是卸磨騎驢罷了。

看著那頭驢好像還有點驚魂未定的樣子,我能從它的眼睛中讀出一種驚恐。心中想著也許這憨貨被從磨盤上解下來的時候,一定以為自己要被開膛破肚扒皮抽筋吧。

在很多動物的眼裏,人類身上都有世間萬物所不具備的凶殘,這並不是主觀臆測,而是我的確從很多動物眼睛中都發現過這種情緒。可能是因為經常跟沾紅的物件打交道,對於家禽猛獸,我竟然也隱隱有種能跟他們交流的能力。

跟趙七九談過這件事情,他對此的解釋是因為我長期生活在那種‘鬼堆’,跟那些並非純粹意義上的鬼魂產生交流,所以開啟了某種潛能。如果用道家的一種言論來解釋的話,就是我地花正在慢慢綻放。

道家說人有天地人三花,分別代表精、氣、神。精滿不疲不溢,則天花開;氣盈不燥不泄,則地花開;神清不狂不夢,則人花開。而三花齊開著,則多為聖賢之輩。

地花,對接萬物之氣,所以我便能跟地上的東西產生些交流。

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確與否,趙七九跟我做過一個試驗,看看能不能夠天上飛的東西建立起某種溝通。最後結果證明了他的正確性,的確是沒有一點感覺。

我看著折斷了腿的狗,能從它的身上感受到悲傷跟苦痛。但我看著傷了羽翼的大雁,卻從它的眼睛中讀不出任何情緒。趙七九說他早年跟一個道士有過一番緣法,那個道士修行世間開了天花,能驅使大型的飛禽為他做事。

這話聽得我神往,想想如果能找到金庸老先生筆下的那隻大雕的後代,將其收服騎乘,豈不是比坐飛機還爽?

“起橋!”趙七九喊了我一聲,我扭頭看去,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用木盤端著三杯清酒走了過來。這接下來該祭路了,因為大山裏很邪門,所以用的是最繁瑣的禮節。

趙七九仍然倒夾著大黃傘,他一隻手不方便,隻能由我代勞。

對他點點頭,我雙手從木盤中取出了第一杯酒,左手托杯底右手扶杯,舉過頭頂敬神。

“新郎上路,敬諸天神佛洞察世間之大不易,望庇佑!”

高聲喊話,言畢將酒灑落腳前一尺之地,而後轉身將空了的酒杯反扣在木盤中,又托起第二杯酒平舉胸前。

“新郎上路,敬世間幽魂遊煞體量生之喜事,懇請莫擾!”

清酒灑落一尺地,跟剛才的痕跡幾乎重合,看到沒有差錯我心中略鬆,這對距離的把握要求十分嚴格,趙七九跟我說過,若是幾條酒痕差的太多,路上不用想都不用想,鐵定會出事。

反扣酒杯,再端起第三杯,略低於胸口。

“新郎上路,敬腳下大地麵前群山之靈,望開方便之門!”

我‘啪’的一聲將第三個空了的酒杯反扣在木盤中,還沒來得及擦頭上緊張的汗,耳邊趙七九高亢的聲音便已經響起:“禮起,樂起,新郎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