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敲開他城門的,又是她。他不禁想,如若當初換了扶侖或其他人,或許他絕不會善罷甘休,可偏偏是她,卻也注定是她。
如今已不是東拉西扯的時候,他們是敵人,她更不是嬌妻美妾,就算殺不了她,也要給她來個重創。
當他距莫暄翮隻有數丈的時候,一個縱身,便躍到了牆上,與莫暄翮相向而立。作為堯帝與鹿仙女之子,丹朱生來就是半人半仙之胎,有鹿仙女贈與的修為護體,再上身份尊貴之至,等閑是很少有機會施展自己本領的。
今天莫暄翮挽了一個鳳飛九天的發髻,配上清麗的容顏,飄逸的裙倨,當真讓人移不開眼。但丹朱知道,他不能手軟。
看著怒目而向、拔劍欲砍的丹朱,莫暄翮卻隻是掩麵而笑,一雙秋水般泓湛的眸子忽閃忽閃,顏似三月桃花,豔麗已極。但很快,她的眼神就變得狠厲起來,仿佛剛才那嬌笑的女子壓根兒不是自己。
“丹朱殿下,今兒個是你死呢,還是我活呢?要知道,你的城門,不是我撞開的,是你的臣民親自打開的。天道有常,如今聖君臨四海,萬民歸心,不仁之主,終將覆亡!”
莫暄翮冷冷道。
丹朱聽出了她話裏的意思,卻隻是烈烈一吼,“就算我不能活,也要拚得讓你死!看劍吧!”
他一激動起來,不但是臉色還是整個身子,隻要是皮膚露在外麵的地方,全都紅彤彤的,就像被夏天的毒日頭熏烤過一樣,連雙目都是赤紅色。在下麵觀戰的人群,還是頭一次見主子這般模樣,不由大為驚駭。
說實在的,莫暄翮帶兵攻占丹城,幾乎未遇抵抗,城門自動被平民老百姓打開了。而日子壓抑了許久的百姓,早就盼著這一天的到來。被丹朱改名為丹鹿宮的丹宮中情形也類似,大家早都已經猜到了結局,抵抗也沒有什麽意義不說,還隻能徒增自身傷亡,不如直接放棄。
一直在丹鹿宮裏作威作福的主子丹朱,他們早就想拋棄他了。他自詡為帝,但作為他的子民,百姓從來沒有因為他是帝丹朱而覺得日子好過,自始至終,隻有失望。就算他並非一無是處,在弈棋造詣方麵,無人可及也罷。
為了增大勝算,丹朱在出招之前,用劍在自己手心劃過。沾染了自己鮮血的鹿鳴劍霎時間赤光閃爍,以血為媒,可大增修為和煞氣。已經豁出去的他,以絕命的打法,招招殺機,凶猛淩厲,欲要致莫暄翮為死地。
知道丹朱是拚了死命,莫暄翮不敢掉以輕心,而是定了定心神,沉著應對。然她此來,並不是為取丹朱性命,是以明裏看上去是見招拆招,但身體輕盈飄忽,更多是以守為主。
“這丹朱撒潑也似的打法,著實為難了他。”
手裏正執著白子與扶侖坐在不遠處房頂上對弈的董肆欽,輕輕瞟了眼戰局,便很快爽利地落子,也不管此局他已經兵敗如山倒。本就對弈棋不算太擅長的他,純屬作陪觀戰,以打發時間而已。
扶侖卻隻是輕描淡寫,“丹朱的修為還是不淺的,隻看暄翮願意讓他幾招了。”
在下方黑壓壓的觀戰人群看來,此爭鬥甚是激烈,丹朱已經在劍氣和心魔的助長下發了狂,每劍刺去都是直取莫暄翮的命門,但卻次次都被莫暄翮巧妙避開,而玄素冰清劍稍一格擋,立馬變守為攻,利落幹淨的反擊,讓丹朱防不勝防。說到底,丹朱不過是花架子,實戰經驗少,想憑借自身的那些修為和不要命的打法製敵,難度還是很大的。他以為血祭鹿鳴劍,就能幫他大增威力,但卻把握不好尺度,運用不靈便。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丹朱就漸漸力有不支,揮舞著鹿鳴劍已經是毫無章法,進攻左支右絀,不知道是在殺敵還是撒氣。猝不及防間,莫暄翮一個挑身,玄素冰清劍直驅而入,正抵丹朱胸口。自知大限已到的丹朱隻能閉上眼睛,任自己的性命就此了結。至少,在死之前,他為自己拚了一回。
“不可!”
一句遙遠似從天邊而來的嗬斥聲在現場所有人的耳邊響起,同時一道亮光向玄素冰清劍與丹朱的胸口之間直射而來,將丹朱彈得人仰馬翻,從半空中跌了下來。好在他機變,正當要著地之時,用鹿鳴劍撐地一彈,穩住身形站了起來。莫暄翮卻是迅雷不及掩耳地撤回了玄素冰清劍,免受了玄光的攻擊。
“見過姑射神女!”莫暄翮也從半空落地,朝北方的空中揖了一禮。
這時,連同丹朱在內的眾人才恍然大悟,齊齊看向頭頂上方,一騎著黑龍的絕美仙子正淩空而立,身旁還有一隻特別漂亮的小鹿,身後的天空縈繞著五彩的光芒,還有許多美麗的花朵飄**在四周。
鹿仙女俯身朝下看著丹朱,一言不發,隻是輕輕搖頭歎氣。而丹朱立刻明白那是自己從小日思夜夢的娘親,不由得欣喜若狂,一下子鼻涕眼淚齊湧,幾十年來深埋的情緒頃刻爆發,“娘親,你終於肯來見孩兒了!”
喊著喊著,他扔下鹿鳴劍,跪在了當場,淚如雨下。他想把這輩子所有的眼淚,都釋放出來。也是在此時,人們才知道,這個囂張癲狂、跋扈不仁的堯帝嫡長子,尊貴的丹朱殿下,原來也有著如此的隱痛。觀者不禁動容,對丹朱不免有了一絲同情。
“吾兒,你這一生,作孽甚多,積德少矣,往昔之因,今日之果,怨不得任何人。為娘當年被天帝所罰,與你從小分離不得謀麵,也從未盡到教養之責,於你,為娘實在虧欠甚多。隻歎你我母子緣淺,今生也隻此一會,日後也再無可見之機緣。”
鹿仙女的聲音平靜而溫柔,娓娓地訴說,帶著濃到化不開的憂傷,聽得莫暄翮也一陣心顫不已,想到自己的爹娘,不免也有些神情恍惚。這時,鹿仙女的聲音卻是向著她說的,“青龍神君,本仙雖不問世事,但卻也知曉神君大名。好意本仙心領,神君是爽快利落之人,吾兒也就交給你處置了,本仙去矣。”
“仙座慢去!”莫暄翮的話音剛落,卻見丹朱踉踉蹌蹌地掙紮著站起身,右手伸長了想要抓住什麽似的,不停揮舞,對著即將遠去的鹿仙女大喊道:“娘,娘,你又要丟下孩兒嗎?就算她要殺了我,你也不管?”
可是鹿仙女卻沒有轉過身來,而是淡淡留下一句話:“此生此世,你我母子緣已盡,你須得順從天心,由舜帝發落。”
任她的聲音越來越遠,一仙一龍一鹿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天的盡頭。眾人不禁都看得呆了,這是現場所有人在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鹿仙女的真容,那麽仙那麽美那麽不染纖塵,如此仙子,隻應夢裏才有。
此刻的丹朱已經癱軟在地,鹿鳴劍被隨意丟棄在一旁,怔怔地望著天邊,如同被抽去了魂兒一般,再也沒有了精氣神。很快,一隊軍士從院門列隊跑步進來,一左一右架起丹朱出了丹鹿宮。
依舊站在院牆上的莫暄翮掃視了一眼下方的丹朱宮眷若幹人等,靜靜說道:“爾等雖長期跟隨丹朱,然細究起來,有大過者寥寥,況舜帝乃天佑聖君,愛民以誠待民以仁,有過者可改之,無過者正聽之。從今起,丹鹿宮充作公用,即日便有新的城主及城防進駐,行教化之政,保一方太平。大家可就此散去,尋一處安居,過太平日子。若有想為朝廷效力者,可自三天後起自行前來府衙投名登記。當然,若有心懷不軌,想尋釁滋事者,自當想想後果。就此散了吧!”
話音甫落,滿院宮人一時鴉雀無聲,過得一會兒,人群中突有一人振臂高呼:“舜帝英明,神君英明,我等歸服!”如此,其餘人也跟著高喊起來,好一陣才停下來。之後,他們開始有序地疏散和撤離。後據隨從報告,宮人們基本都樂得回歸田園,做個閑散小民,遠離是非,再不用在宮中受人差使奴役。
當人群都散去之後,進駐丹城的軍隊開始井然有序地接管城中事務。莫暄翮對要緊事情做一安排之後,眼見扶侖和董肆欽二人仍在房頂上下棋,不禁飄身過去,觀了會戰況,不出意料,當然是扶侖贏得多董肆欽勝得少,隻得搖搖頭,“沒意思。”
扶侖卻是先較董肆欽放下手中棋子,“你倒說說,什麽沒意思?是嫌自己辦事辦得太妥帖了?”
“去去去,就愛說風涼話。我是說人生想來也沒什麽意思,想鹿仙女那樣的姑射神女,一生夫妻分離、骨肉兩散,淒湟寂寥,就算享旺盛的香火,也難抵日夜孤獨。就是神仙又如何,浮沉悲歡,擺脫不得。”
說著說著,雙手負在身後的莫暄翮顯得有些惆悵。
“沒事少傷春悲秋的,小心華發生”扶侖隻淡然一句,令莫暄翮也自覺無甚趣味,“二位爺都下多長時間棋了,也不覺著餓?”
“你不說到不覺得,你一說我到還真餓了。這不等你做飯來著?”說話的卻是董肆欽,他站起身來,撣撣身上的灰塵,神情有些懶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