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說著,嬴夔長歎了口氣,仿佛陷入了一種揪心與錯結中。趙楠燭、扶侖、董嗣欽不由得為之感慨,而倚著門柱的莫暄翮趁四人不注意趕緊拭去眼中淚花,振作精神,向著男子道:“嬴夔哥哥,謝謝你,能給我們講述這麽多往事。不知你是否曾記得,涼台花會,扁舟撫琴?”
嬴夔先是一怔,又隨即點了點頭,道:“有些印象。那夜我在舟上撫琴,不想驚來了一位英氣逼人的白衣劍客,未免引起不便,我隻能先行離開。沒想到,在亂石之中,見到別於凡俗、又年齡相仿的四位,尤其覺得你像是在某處見過,更沒想,你竟是個女子,便也就帶了回來。”
“多謝閣下搭救之恩!”趙楠燭和董嗣欽一同拱手道。而扶侖則是念起了一段話:“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裏。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上古奇獸,狀如青牛,三足無角,吼聲如雷。久居深海,三千年乃一出世,出世則風雨起,雷電作,世謂之雷神坐騎。”
念及此,趙楠燭也突然心生一念,詢問嬴夔道:“夔兄,我也曾聞聽,夔與天地同生,三千年才出一隻,且為黃帝戰蚩尤時捕之作戰鼓,但依夔兄之言,你們夔族也為數不少,還想多聆夔兄指點一二!”
“你說的是我們夔族的神夔,居於流波山中央的極峰之上,普通夔族確實要三千年才能修煉出一隻神夔,隻惜最後的下場是成了一麵戰鼓。
雖然直至死前母親都執意不讓我去東海尋找,說是我能平安一世她和父親就足矣。不久前我思念父親,便不顧母親臨終遺言跋山涉水到了東海,用母親教我的法術化作一隻普通少夔,幾經輾轉才尋到囚禁父親的烈焰峰中,可惜終是遲了,這些年他受盡折磨、煎熬,也終於黯然而逝,我恨我自己竟沒能在父親臨終前見他一麵。想他多年來一定是滿腹的思念與不甘,可是夔、狐異類,陡然結合,到頭來卻是一生的傷悲。
很多時候,我也在想,我究竟是屬於夔族還是狐族?可是我找不到答案。自出生起,我常年居於荒僻之地,與孤獨作伴,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就這麽,一個人。”嬴夔說著,垂下眼瞼,可莫暄翮、趙楠燭、扶侖、董嗣欽分明感覺到了無盡的淒涼與傷感。
“今天我所說的話,過去許多年加起來都不及。可是很奇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講這麽多”,嬴夔閉上眼,似乎在很用力地抑製著自己心潮的湧動。
卻見趙楠燭走上前,用明亮的雙眼注視著他,很堅定地說:“我知道為什麽,其實你剛才已經說過,因為我們四人給你的感覺,對不?”
嬴夔點了點頭。
“那從今往後,我們就是你的朋友和知己,你不會再孤獨了”,莫暄翮走近他,定定地看著他,迫使嬴夔也抬起頭來,兩人互相對望著,正如那扁舟之上的驚鴻一瞥,莫暄翮知道,她愛上了他,他也知道,他愛上了她!
看兩人眼神中的異樣,趙楠燭、扶侖、董嗣欽不由得驚詫萬分,但如今的他們卻也隨即平靜下來。紅塵曆劫,情劫便也難逃。無論莫暄翮愛上的是誰,扶侖和董嗣欽都會一直守護著她,不離不棄。
待安靜下來,嬴夔繼續說道:“你們身上散發的氣質早已告訴我,你們不是壞人。我也很幸運,能遇上你們。這也是母親過世之後,我第一次一口氣說出這麽多話來。
一個人獨居久了,我都怕自己變得遲鈍,也許是一時間又知道父親已過世心中悲痛,才能一下子可以宣泄出這麽多話語。”
他立在那裏,不再說話,一個人靜默了良久。
莫暄翮、趙楠燭、扶侖也盡皆默然,他們知道,舜帝時代,是有一位叫夔的人,具有非凡的音樂才能,最後受到重用,成為有名的樂官。
還是董嗣欽打破了沉默,他跨出門欄,俯下身段看了下嬴夔所彈奏的千年古琴,不禁好一陣稱讚,口中說道:“夔兄,我說這把琴可真是好,雖然我不會彈琴,可我見過好琴,也見過琴彈得好的人,照我看,夔兄不但琴藝高超,製作這琴所用的桐木,應該也是吸收了日月精華、天地靈氣上千年吧!”
聽到董嗣欽的話,嬴夔與莫暄翮、趙楠燭、扶侖也俱皆回過神來,莫暄翮三人暗暗地對董嗣欽刮目相看,紛紛投入讚許的目光。而董嗣欽仿佛一夜成長了似的,隻是朝他們點了點頭。嬴夔則嘴角泛起了微笑,用纖長的手指撫了撫琴麵,說道:“閣下當真好眼力。這確實是一把千年古琴,當年我母親從青丘國逃難出來,就帶著這把古琴,而我的父親也是被母親的琴音吸引,兩人一見鍾情,也過了一段神仙眷屬般的日子,隻是好景太過短暫。與母親相依為命的二十多年間,母親就常彈琴給我聽,也悉數將琴藝傳給了我。母親過世,也就唯這古琴與我作伴,伴著朝陽與夕暉,在這穀中一個人仰望天地。”
莫暄翮、趙楠燭、扶侖這也才來到亭台上,與嬴夔、董嗣欽一起欣賞穀中景色。四周都環繞著或高或低的翠色尖峰,他們此刻所在之處正臨近山穀中央,中央是一個飛瀑懸壁的深潭,深潭之中也突出不少石峰,尤以三座石峰最為高峻。正中一座石峰比他們所處飛瀑邊的亭台還要高出數百丈,頂上左側有一座石塔,右側則是一座仙子的神像,那仙子長發飄逸、身披輕紗、雲裙搖曳、頭朝上仰望,仿佛要升天而去。在石峰的兩側,又各有一座下尖上錐聖杯一般的石峰,石峰之上也皆有三層石塔,各個石峰之間亦有險、窄的拱形木橋相連,木橋中央都有一座亭子。深潭壁側皆是飛瀑嶙峋,處處是五光十色、清澈無垠的水域,在峭壁之上,又有形同怒馬、仙鶴、神龜等狀的古怪石峰拔地而起,上也有數處造型不一的亭台與樓閣屹立其間。
他們所處的亭台正對麵也有一處造型相仿的亭台,亭台之下便是飛瀑,兩相遙望,一座木橋橫跨天塹,溝通起了這險要之地。
“你們看,七色彩虹!”莫暄翮興奮地叫了起來,他們都看到一條絢麗的彩虹呈半圓形,同時出現在了座座木橋之上。嬴夔見此,說道:“是呢,清晨這穀中正好下過一場陣雨,雨霽天晴,是時不時便會出現彩虹的。這穀中空氣分外清新吧?”
莫暄翮與趙楠燭、扶侖、董嗣欽皆點點頭,趙楠燭倒是又問道:“夔兄,這可真是一個奇妙之地,看還有許多亭台房舍,應該也是有很多人居於這山穀之中吧?”
不成想嬴夔搖了搖頭,“不,從我來的時候,這穀中就隻有我一個人,別說其他人,連隻野獸都不曾見到過,出奇的寂靜,寂靜到可怕。還好我從小獨來獨往,素無朋友,尤其父母皆亡,心如死灰,哪怕絕地,也都沒什麽可懼的了。我想,總得活下去,至少,還有古琴為伴。聽著自己彈奏出的樂音,我才可以尋找到活下去的力量。”
“這穀中一直都你一個人?”莫暄翮四人無不震驚,董嗣欽更是詢問道:“那你平日靠什麽為生呢?”
“出了這穀,附近群山之中倒是有很多果子可以充饑,也是有獐兔、獾豬等野味等,不必擔心尋不到吃的。從小跟隨母親在荒僻之地生活,早已練就了頑強的生存能力。母親在世時給我縫製了不少衣物,也夠我穿的了。”嬴夔回道。
莫暄翮四人聽著鬆了口氣,但還是禁不住說出心中疑竇,莫暄翮接下話題繼續說:“我還是覺得這地方古怪,你們看這穀中情形,既奇也險,清幽秀麗,如同一個桃花源,尤其那峰頂像是要登天而去的巨型仙子神像,這一切的一切,無不表明這穀中曾經有過太多神秘的故事。
看起來它曾經經曆過繁華富庶,是個神仙福地。可是,又是什麽原因讓這裏變成了空無一人,甚至連獸類也沒有的地方。若說曾發生過戰爭,可是所有亭台屋舍保存完好,沒有被破壞的痕跡。若說有瘟疫,可這地方山明水秀,毫無怨煞之氣。為何曾經在這裏居住過的人憑空消失了?”
趙楠燭、扶侖、董嗣欽心中也是由此疑問,很想嬴夔能夠解答,然而嬴夔隻是搖搖頭:“我也是這麽想,可是我也找不到答案。來到這裏時,一切保存完好,連一堆白骨、一具骷髏都沒有見到過。在這住下這幾年,除了萬籟俱寂,無人作伴,其他也沒有發生過任何異樣。可能是群山遮蔽,而此處又隱秘已極,平常人也未發現得了。也隻我這麽個孤人無意間尋到了它,就當是機緣巧合吧。
我帶你們來此處,也是不想一個人太長久地孤單下去。你們醒來,陪我說說話解解悶也是很好的。這個山穀之謎,無論能解與不能解,我自也是要住在這裏的。你們知曉即可,不必與外人道也。”
“這是自然,能夠來到這裏,也是緣分所至。我四人很樂意交你這個朋友,很想邀你隨我們同去媯城,教習百姓樂理。有虞部落統領媯重華為我們的至交好友,他雅擅琴藝,也曾贈我一把上好桐木所製的五弦琴,隻是不才琴藝低微,不敢賣弄。你若是去到媯城,定會為都君賞識,也可結為琴友知音,豈不一樂事。都君曾作《思親操》一曲,破得堯帝嘉許。他平日裏忙於政事,正缺一位擅音律的才俊教化百姓呢!”趙楠燭提議道。
莫暄翮也立馬拍手讚成,“甚好!甚好!”見莫暄翮對嬴夔心生愛慕,扶侖和董嗣欽雖心裏微有些許失落,但也都一力表示同意。
“這,我也不過是自己隨心彈奏,怎可當得起如此重任?”躊躇間,嬴夔有些猶疑不決。
趙楠燭朗聲笑道:“有什麽當得當不得的,你是天賦之才,如同璞金蒙塵,要是做一番大事出來,也能對得住泉下二老不是?!”
莫暄翮、扶侖、董嗣欽對嬴夔的音樂才能也是非常讚賞,極力勸說他一同出穀,“到時你可以與我們同住媯汭皋,那裏不僅山美水美,也熱熱鬧鬧的,完全不似這裏的寂冷。你什麽時候想要回到這裏清淨清淨,也是渾無不可的。大家這一番盛情,你可就別推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