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梅怒雪的訴說,眾皆唏噓,誰也料想不到在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背後,卻還掩藏著一個如此屈辱的故事,更加沒有料到,殺死梅若風的真凶,既不是仇人之子吳過,亦不是他的屬下司馬恨,竟是他的親生女兒梅怒雪。世事無常,實在令人感慨。

司馬恨看著臉色蒼白容顏憔悴的妻子,心中又憐又愛,虎目蘊淚,緊緊握著她纖弱的雙手,嘴唇顫抖,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為了證實梅怒雪言語虛實,知府韓大人立即帶著堂上眾人,親往城北樹林中查看是否真有那一條由將軍山下一裏之外通往山上廟中的暗道。

梅怒雪在前引路,扒開一叢蒿草,果然看見一個黑森森的地道口。

韓大人也不畏懼,燃了一個火把,彎腰鑽進去,那地道極窄極矮,果與梅怒雪所言吻合。行不多遠,火光照見右手邊洞壁上立著一塊石碑,梅怒雪來洞中匆忙來去兩次,竟沒看到。

韓知府放低火把,湊近一看,隻見那碑上刻著兩行篆字:壬寅年五月初七日,吳國公掘地道避陳友諒圍兵於此。

本朝開國皇帝太祖爺未得天下之前,乃稱吳國公。

原來百餘年前太祖爺被漢王陳友諒圍困於將軍山廟中得以脫身,並非得神靈所佑,乃是自掘地道,暗底逃生。

眾人見了碑文,恍然大悟,這才明白這地道的來曆。

一路向前,出口之處,正在明隍廟安置梅守恪老先生棺槨的廂房中。

可見梅怒雪所言,大抵屬實。

一行人回到縣衙,知府大人坐在公堂之上,目光往堂下一掃,堂下站立眾人之中,除了一班衙役皂隸,尚有吳過、司馬恨梅怒雪夫婦、花氏主仆一共五人。

他瞧一瞧各人臉上神色,心中已有主意,“叭”一聲一拍驚堂木,道:“梅怒雪,你說你親手殺死自己的父親梅若風,可是實話?”

梅怒雪跪道:“民女剛才所言,句句屬實,殺害我父親的凶手並非吳捕頭,也非我家相公,實乃民女一人所為,請大人明察。”

韓知府點一點頭道:“很好。”

又問:“據你剛才聲言,你之所以能找到那條在本案中起關鍵作用的地下暗道,助你完成殺人計劃,全憑一條小狗帶路,是也不是?”

梅怒雪點點頭道:“正是。那條地道的確是民女所救的那條小狗帶引民女無意之中找到的。”

韓大人問:“那條小狗,現在何處?”

梅怒雪道:“在民女家中。”

韓大人道:“左右,且押梅氏回家,將那小狗帶來。”

左右聞聲走出兩名衙役,手執水火棍,押了梅怒雪直往北門奔去。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三人複又回來。梅怒雪懷中果然抱著一條小狗,那狗目光靈動,渾身雪白,竟無一根雜毛,極是惹人喜愛。

梅怒雪將狗放在地上,複又跪到堂前。

那狗顯然沒見過這種場合,顯得有些驚怕,隻是圍著梅怒雪腳邊蹭來蹭去,過得半晌,才敢抬起頭來,一雙漆黑的眼珠子朝著周圍的每一個人怯生生望了過去。

當它看到花想容時,忽地全身毛發都豎立起來,齜牙裂嘴,衝上前去,衝著她汪汪直叫。

花想容嚇了一跳,厭惡地叫道:“滾開。”抬起一腳,將它踢了一個筋鬥。

那狗再不敢衝到她近前吠叫,而是退得遠遠的,瞪著她,滿眼恨色,嘴裏嗷嗷低吼。

韓知府暗自點頭,心頭更加明了,道:“梅怒雪,你這小狗果然乖巧有趣。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梅怒雪伏地道:“民女無話可說,民女認罪,請大人發落。”

眾人知她身世淒苦,飽受**,動手弑父,實在迫不得已,再說梅若風為老不尊,禽獸不如,人神共憤,實在是死有餘辜。

眾人都暗自同情,隻盼知府大人能法外開恩,從輕判處,好讓司馬恨梅怒雪這對苦命鴛鴦稍有安慰。

一時之間,公堂上鴉雀無聲,眾皆肅靜,隻等知府大人當堂宣判。

誰知在這等關鍵時刻,知府大人卻忽地微微一笑,扭頭看向身側站立的易大夫,道:“你是本官從知府衙門帶來的仵作,依你之見,這樁命案該如何判法?”

易大夫聞言,急忙退後一步,躬身道:“大人,此案作何判法,請恕卑職不敢置喙,隻是昨日卑職為梅若風驗屍之時,從他身上發現三大疑點,大人不可不察。”

韓青山眉頭一揚,道:“哦,哪三大疑點,你且說說。”

其實昨天驗屍之時他也在場,易大夫早已將屍體上可疑之處向他稟報。此時發問,隻不過是想讓易大夫當堂說出來罷了。

易大夫與韓大人相交多年,自然明了他的心意,當下走下堂來,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道:“各位,在下所說的三大疑點中的第一點,剛才縣衙裏的五更仵作已經說了出來,本人便不再贅言。至於這第二個疑點,卻出在梅若風的傷口上。他後背連中兩刀,第一刀雖然刺偏了,第二刀卻深入數寸,正中心髒,但令人稱奇的是,如此重傷之下,傷口竟然隻有少量血水滲出。諸位可以想象一下,若是平常人身上中刀,必是鮮血狂湧,衣衫盡染,但梅若風連中兩刀,傷勢如此之重,傷口四周卻幹幹淨淨,並無鮮血染紅的痕跡,這是為何?”

聽他說到這裏,所有見過梅若風屍體的人都不由暗自點頭,在心中問了一句:這是為何?

易大夫道:“導致這種結果出現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梅若風中刀之時,已經死亡。隻有人死之後全身血液凝固,被刺之後,才不會大量出血。”

此言一出,堂下一片嘩然。

梅若風怎麽會在中刀之前就已死去?

殺人真凶難道不是梅怒雪?

案情再一次複雜起來。

易大夫卻全然不理大家如何驚奇議論,隻顧接下去說道:“在下曾用銀針檢查過梅若風的胃部,在他胃中發現了少量尚未來得及消化的鰣魚湯和鰣魚肉。”說到這裏,忽然扭頭望向花氏,問道:“梅夫人,三月初九日的晚飯,你們家吃了一道鰣魚湯,當時桌上隻有你們夫妻二人進餐,這沒錯吧?”得到花想容的點頭肯定之後,他又道:“但是奇怪的是,我在梅若風胃裏的魚湯中發現摻得有一種迷藥,而這迷藥似乎又不太純,裏麵還混合著其他的毒藥。那種迷藥氣味極香極濃,這便是梅若風說那晚的魚湯比平時濃香可口的原因。而致梅若風於死地的,正是這迷藥中混入的毒藥。這迷藥與毒藥,都是慢性之藥,所以梅若風喝下魚湯數個時辰之後才慢慢昏迷,並於昏迷中中毒死去。”

原來梅若風是中毒而死,眾人不由麵麵相覷,大感意外。

那麽下毒者又會是誰呢?

大家都把疑惑和追問的目光投向了易大夫。

易大夫卻不慌不忙,並不急於揭示謎底,仍舊娓娓而道:“起初,知府大人和我都懷疑問題出在做菜的廚子或端菜送菜的丫環身上。但經過調查得知,梅府廚房共有四個大廚,五個幫工,大家都在廚房裏一起幹活,任何一人想要在魚湯裏動手腳,都很難不被其他人發現。況且魚湯做熟之後,兩個大廚分別用湯匙試過味道,並未覺出湯中有異香之味,可見魚湯在端出廚房之前並未被人下毒,問是並非出在廚房裏。而端菜的丫環是三人一路,每人端一樣菜,並排步入飯廳,同時上三樣菜,若其中有人停下放毒,餘人必察覺。所以亦可肯定,魚湯在進入飯廳端上餐桌之前,都是幹淨的,安全的。但是魚湯上桌之後,情況又怎樣呢?梅夫人,還是請你來跟大家說一說罷。”

花想容臉上的神色忽地起了一絲微妙的變化,目光垂下,望向地麵,道:“飯菜上桌之時我家老爺還在裏麵書房看書,端菜的丫環們帶上房門出去之後,飯廳裏隻有民婦一人,民婦不敢上桌,站著等了約莫半盞茶的工夫,老爺才從書房出來坐下吃飯,民婦才敢入座……”

易大夫問道:“在梅若風進廳之前,你在幹什麽?”

花氏道:“民婦什麽也沒幹,隻站在一邊等他出來。”

易大夫目光一閃,盯著她大聲道:“你說謊,就在這四周無人的短短一會兒,你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毒藥,攙入了那一大鍋魚湯中。”

花氏臉色一變,連忙搖頭道:“沒、沒有,我什麽也沒幹。”

易大夫上前一步,逼視著她道:“有,肯定有,那一鍋魚湯從做好到被吃掉,隻有這個時刻才有機會被人下毒。你若沒有下毒,那麽大一鍋魚湯你自己為什麽不吃?廚房裏的人說,你平時是最喜歡喝鰣魚湯的,你常說這湯對滋陰養顏很有幫助。”

花氏忙道:“不,我、我也喝了魚湯。”

易大夫雙目如電,咄咄逼問道:“那怎麽沒見你中毒昏迷死亡?那一鍋魚湯從頭至尾隻有你才有機會下毒,你就是毒死梅若風的凶手。”

“不、不……”花氏被他的凜然氣勢所逼,竟嚇得連連後退,慌亂地搖著頭,失聲叫道,“我、我並沒下毒,我在那魚湯裏放的隻是迷藥,並非毒藥,他、他不是我殺的……”

易大夫不容她有絲毫喘息之機,踏上一步,厲聲逼問:“那你為什麽要在魚湯裏下迷藥?”

“我、我……”花想容知道自己說漏了嘴,想要反悔,已經來不及了。

知府大人哪容她多加思索,早已驚堂木一拍,喝道:“還不快如實招來,難道想叫本官大刑伺候不成?左右。”

左右行刑衙役大喝一聲,衝上前來就要將花想容按倒在地。

花氏早已嚇得花容盡失,魂不附體,雙腿發軟,撲通跪地,顫聲道:“大人息怒,民婦願招。我家老爺喝的魚湯中的迷藥,的確是民婦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