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溫怡在康複中心一共待了十天。

在這十天裏,她不但接受了以前那些針劑和藥物治療,還接受了電抽搐治療。

程院長說這種治療方法對於像溫怡這種興奮躁動或情緒消極有自殺企圖的病人極其有效。但這種治療對病人的負作用也是十分明顯的。等到溫怡被丈夫從康複中心接回去時,她的身體整整瘦了二十斤,一頭美麗秀發也幾乎掉光,其情形已經與她在瘋人院裏看到的那些真正的瘋子毫無二致。

更糟糕的是,經過上次的跳樓鬧劇,幾乎所有認識或不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患了精神分裂症,都知道她進了精神病院。

無論她走到哪裏,都會招來異樣的目光。

丈夫沈天帆盡管在外人麵前仍然一如既往地對她好,老婆前老婆後地叫得親熱,上樓下樓都牽著她扶著她,但在家裏,當隻有夫妻二人相對的時候,他臉上的厭惡與冷漠是遮掩不住的。

這也難怪,誰攤上一個瘋子老婆,誰的心情都不會好到哪裏去。

溫怡在家休息了一個星期,才開始回學校上班。

三天之後,老校長在晚上的例行會議上委婉地宣布了學校解聘她的決定,理由是學生家長對學校聘請一個精神病人做老師意見很大。

開完“歡送會”,已經是晚上九點多,溫怡走出校門的那一刹,止不住淚流滿麵。

忽然,她臉上顯出一種少有的堅忍與狠毒,一邊用力擦拭著眼睛裏委屈的淚水,一邊咬著牙說:“我不哭,是誰把我害成這樣,我一定叫他加倍奉還。”

可是臉上的淚水卻怎麽也擦不幹,她抬頭一看,原來是下雨了,看來連老天爺都可憐她,在陪著她一起流淚呢。

雨是在不知不覺間下起來的,等溫怡感覺到的時候,雨勢已經很大了。

溫怡沒有騎摩托車,也沒有帶傘,她在雨中緩緩地挪動著腳步,渾身上下很快就被雨水淋透了。

秋風秋雨,冰涼徹骨,但她感覺到比自己淋了雨的身子更冷的,是她的心。

雨越下越大,路燈被細密的雨簾遮擋著包裹著,隻能發出昏黃的淡淡的光芒。

大街上幾乎見不到一個行人,一輛車。溫怡孤零零一個人走在路上,路燈像一個可惡的魔術師,一會兒把她的影子拉長,一會兒把她的影子縮短。

當她走到學校圍牆拐角處時,忽然聽見身後有人踩踏著地上的積水,踢踢遝遝地走來。她回頭看了一下,那是一個中等身材的路人,全身上下被一件黑色的雨衣包裹得嚴嚴實實,在她身後十幾米遠的地方不緊不慢地走著。

她看不清對方的臉,也分辨不出對方是男是女。

她唯一能清楚感受到的是對方的腳步聲,那是一陣很奇怪的腳步聲,聽起來顯得有些踉蹌,雜亂無章,沒有節奏,似乎與正常的行人走路的腳步有所不同。看來也是一個孤獨的路人。

勁風夾著冷雨吹打過來,她渾身上下淋得像個落湯雞,牙齒格格作響地打了個寒戰,用手理一理被雨水粘在額頭前的一縷頭發,不同自主加快了腳步。

走過這條寬闊的大街,前麵是一條窄小的巷子。說是巷子,其實並不準確。

因為這裏本來是一片有待開發的空地,不久前來了兩個建築隊,將這裏一分為二,在左右兩邊各搞了一個建築工地,築起了兩道高高的圍牆,圍牆中間隻留著一條寬不過兩三米、長約四百餘米的通道,看上去就像是一條深街小巷。

因為是臨時建築,所以路邊並沒安裝路燈。在這風雨交加的夜晚,小巷顯得比平時更加黑暗。

溫怡走進小巷的時候,並沒感覺到有什麽異樣。

當走到小巷深處時,忽然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腳步聲,一陣淩亂的沒有節奏的顯得有點踉蹌的腳步聲。

她回頭看了一下,小巷深深,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到。她柳眉微皺,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而身後的腳步也跟著加快了。

她這才意識到,原來那個雨衣人是在跟蹤她。

她忽然想起上次也是在回家路上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在盯視她的情景,恐懼頓時像這無邊的黑暗一樣,將她緊緊的包裹住了。

抬頭看一下,自己所處的位置是小巷正中間,距離前麵隱約透出燈光的路口大約還有二百米遠。

她咬咬牙,猛地加快腳步,往前跑去。

雖然小巷裏漆黑一團,咫尺難辨,但她扶著圍牆向前行,所以跑得很快。

身後的雨衣人聽見她跑動的腳步聲,意識到她已經覺察到了自己的企圖,也馬上加快腳步,急速向她追趕上來。

溫怡越發證實了自己的想法,那家夥一定是衝著自己來的。甚至她大膽猜想,上次那個盯梢者說不定就是這個人。

她的身體本來尚未完全恢複,這一路奔跑,頓時氣喘籲籲,心都快要從胸腔裏蹦出來了。但她不敢停步,她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麽要追蹤她,但她知道對方絕沒有好意。

一路狂奔,近了近了,出口就在前方幾十米開外了,她手捂胸口,跑得更快。

黑暗中,她腳下忽然踢著一塊磚頭,向前一個趔趄,身子不由自主摔倒在地上。隻不過幾秒針時間,後麵那人就已經大步追趕上來。

雨天路滑,溫怡撲倒在地,向前滑出好遠,來不及站起,就看見有一條黑影站在麵前,擋住去路。

“你、你是誰?你想幹什麽?”

溫怡渾身發抖,在泥地上向後爬行退卻。

“我是誰?我是誰?”聽聲音,對方是個男人。

他喃喃地重複著溫怡的問話,忽然嘿嘿傻笑起來,這笑聲讓溫怡想起了瘋人院的瘋子,那些瘋子的笑聲不正是這個樣子的麽。

“我是誰?嘿嘿,我是誰?你問我是誰,我問誰去?”雨衣人忽然說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你、你想怎麽樣?”

“我想怎麽樣?我想怎麽樣?”雨衣人仿佛自己不會講話似的,總是重複著她的話,接著又是一陣嘿嘿傻笑,忽然又跺著腳號啕大哭起來。

風雨交加的夜晚,孤立無援的小巷,聽著這傻子似的雨衣人狼嗥般的哭聲,溫怡心裏既覺得恐怖,又覺得莫名其妙。

她戰戰兢兢以手撐地,剛要爬起身趁機奪路而逃,雨衣人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狂呼道:“我要怎麽樣?你居然還問我要怎麽樣?你們搶走了我最心愛的女人,還把我害得這麽慘,我要殺了你,我要把你們統統殺光,殺光……”

溫怡在黑暗中看見他的手在褲腰帶上摸了一下,手裏便似乎多了一件什麽東西,再一細辨,她不由嚇得魂飛魄散,他手裏拿著的是一把匕首。

她意識到情況不妙,想強撐著爬起來逃走,但全身癱軟,雙腳早已不聽使喚,使不出半分力氣。

“救命呀,救命呀——”

她絕望地大聲呼救。但大雨就像一個巨大的消音器,聲音剛從她嘴裏吐出來,就被吸收得一幹二淨。

“我要把你們統統殺光,殺光……”

雨衣人像個喪失理智的殺人狂一樣,揮舞著匕首,朝她身上狂刺過來。

溫怡仿佛聽到了尖利的凶器刺進自己身體的聲音,一下,兩下,三下……無數下……

她知道自己完了,以手撐地,拚盡全身之力朝那雨衣人撞去。

雨衣人被她的頭撞正大腿,一個踉蹌,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上,嘴裏還在狂呼:“我要殺了你們這幫王八蛋,我要殺了你們這幫王八蛋……”翻身站起,一路狂奔而去。

溫怡虛弱地倒在風雨中,倒在泥水裏。

她感覺到自己身上被匕首刺中的地方發出鑽心的疼痛,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裂開了一道道口子,血水汩汩流出,染紅了她周圍的路麵。

她甚至還聞到了飄散在風雨中的那股濃濃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凶手淩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但死神的腳步卻越逼越近。

她忍不住把頭埋在泥水中,驚恐而絕望地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感覺到自己身上的鮮血似乎快要流幹的時候,她的手忽然碰到了自己掉在泥水中的小坤包。

包裏有她的手機。

她心裏一動,忙掙紮著掏出手機,拿小坤包擋住劈頭蓋臉砸來的雨水,用手機撥通了家裏的電話……

……

數分鍾之後,沈天帆和溫晴一路飛奔,來到小巷裏,而在小巷的另一頭,接到沈天帆的報警電話之後,一輛警車也閃著紅燈急急地開了進來。

手電強光和警車的燈光,把黑暗的小巷照耀得異常明亮。

風雨漸小,溫怡俯臥在水泥路麵上,麵容汙穢,雙目緊閉,已經昏迷過去。

但她身上的衣衫整整齊齊,全身上下並無一處傷痕一點血跡,一點也不像她剛才在電話中說的有人要殺她,她身中數刀,就快不行了。

從現場的情況來看,倒更像是她在下班回家途中摔了一跤。

沈天帆似乎明白了什麽,搖醒妻子之後,幾乎就要忍不住一個耳光打過去,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溫晴急忙扶起姐姐,用衣袖擦著她臉上的泥水。

“對不起,我妻子精神有問題,剛剛她可能出現了幻覺,幻想有人追殺她。對不起,害得你們白跑了一趟。”

沈天帆尷尬地向深夜裏冒著風雨驅車趕來的警察賠著不是。

對方領頭的正是上回那個拿電池喇叭喊話的眼鏡警察,他用手電筒上下照了照溫怡,見她渾身上下並無異常,確認是報假案之後,臉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他把沈天帆拉到一邊說:“沈先生,不是我說你,上次跳樓的事就鬧得夠大的了,你還不看緊你太太。你看這大風大雨的,她一個電話就讓我們兄弟幾個白跑一趟……你太太精神有問題,你就趕緊找專家給鑒定一下,把她弄進精神病院去關起來,你也省事我們也省事,是不是?”

“是是,您說得對,回頭我就給她作個鑒定。麻煩你們勞師動眾白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這點小意思請兄弟們喝個茶。”

沈天帆心中有愧,掏出兩張百元大鈔,悄悄塞到眼鏡警察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