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0

章顯學坐在藍天咖啡屋裏,下午的陽光透過臨街的落地窗玻璃斜照進來,他將位置向裏挪了挪,盡量避免陽光照射到身上。

在他對麵,隔著窄窄的咖啡桌,端坐著一位三十來歲的年輕少婦,皮膚白皙,相貌竟與童顏有七八分相似。

她戴著一副精致的近視眼鏡,氣質嫻靜而端莊,卻是與童顏大不相同。

兩人相對而坐,默默地喝著各自杯子裏苦澀的咖啡,偶爾目光在空中相遇,都會流露出一種微妙而複雜的神情。一杯咖啡喝完了,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也許對於他倆來說,用眼神交流就已經足夠了吧。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看看表,起身說:“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你太太的事,我聽人說了,你要多保重。”

章顯學眼圈一紅,略帶憂傷地說:“事情都已經處理好了,凶手也已經抓到,我沒事,你放心。”戀戀不舍目送女人離去之後,他悵然若失的目光久久不能收回。

大約獨自一人靜靜坐了十來分鍾,章顯學起身買單,正要走出咖啡屋,忽然從大門外湧進數名警察,走在最前麵的是市公安局刑偵大隊副隊長羅哲和另一個身形魁偉、身著便衣的中年大漢。

羅哲擋住他的去路,向他出示了逮捕證,說:“章先生,很抱歉,你被逮捕了。你有權保持沉默。如果你放棄這項權利,你所說的話將成為呈堂證供。”

章顯學神情一變,頓時呆住。

市公安局審訊室裏,羅哲指著那位便衣大漢對章顯學介紹道:“這位是我們刑偵大隊大隊長範澤天,昨天他出差去了,今天上午才回局裏。他詳細了解過你太太的案子之後,斷定我們早上抓錯了人,殺人凶手不是童顏,而是你。所以我們就把你請到了這兒。”

章顯學臉色煞白,神情不安地上下打量了這位濃眉虎目的刑偵大隊大隊長一眼,強作鎮定地問:“你們憑什麽亂抓人?小心我去告你們。”

範澤天虎臉一沉,雙目中精光閃爍,似乎人世間一切罪惡都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一般。

他開門見山地說:“章先生,廢話咱就不多說了,直奔主題罷。我上午一回局裏,認真閱讀過你太太這樁案子的卷宗、詳細了解事發經過之後,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糟了,羅副隊他們抓錯人了。我先說說我的三大疑點。第一,昨晚十點多鍾,童顏接到梁夢秋‘打’來的電話,將電話內容轉告給你,你當時隻說了句‘別理她,她就是這樣神經兮兮的’,就進了廁所。但當你從廁所出來,再撥打你太太的手機時,對方已經關機。如果童顏真是殺人凶手,如果羅哲推理正確,如果那個深夜電話真是童顏用放置在浴室裏的手機和微型錄音機炮製出來的,那麽打完電話之後,童顏並未離開過臥室,又怎麽有機會立即關閉手機呢?而且我檢查過你太太的手機,是那種老式的三星牌,並無自動關機功能。第二個疑點是袋子。今天早上小吳在童顏住處靠近浴室、廁所窗口樓下的垃圾堆中搜尋到一個塑料垃圾袋,裏麵裝著微型錄音機、磁帶等作案工具。今天上午我又特意去童顏家裏看過,她是個極愛幹淨的女人,廚房、廁所、浴室的牆壁上都懸掛著一疊準備用來裝垃圾的塑料袋。也許因為她是搞攝影搞藝術出身的緣故,就連選購垃圾袋這樣小小的日常生活用品都很有講究,每個屋子裏放置的垃圾袋顏色式樣都不盡相同,廚房裏放的是純白色的袋子,浴室裏放的是帶玫瑰花圖案的袋子,廁所裏放置的是印著卡通人物的塑料袋。而小吳撿到的那個垃圾袋,正是一個帶卡通圖像的白色塑料袋。所以我基本可以肯定, 這台微型錄音機不是從浴室丟出的,而是自廁所窗口丟出的。第三,什麽電話中夾雜著花灑流水聲,什麽進臥室時沒看見梁夢秋的手機後來卻又發現手機放在電話台上……等等,這些對童顏極為不利的、引導羅哲懷疑到她身上的線索,基本上都是你的一麵之辭,所以可信度大打折扣。綜上所述,我大膽推定,假如真的有人用手機和微型錄音機導演了這場離奇的殺人案,那麽這個凶手絕不會是童顏,而是你——章顯學。”

麵對刑偵大隊長的指控,章顯學宛如聽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說:“範大隊長,你的想象力可真豐富。我章顯學自問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一定要含血噴人冤枉我行凶殺人?昨天下午五點半我就離家出門,去市區花苑小區等候童顏回來,直到夜裏十點多鍾接到我太太的電話才立即趕回。你說我殺人,那我問你,我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殺人了?”

“你昨天下午五點半離家出門,這是沒有錯的。但是你出門之後,並未立即去你要去的地方,而是連人帶車躲進了離你們家院門不遠的湖邊樹林裏,等著童顏到你家來。”

“笑話,我怎麽會知道我妻子約了童顏到我家見麵?”

“你當然知道,因為就是你用你太太的手機發短信約童顏來的。你太太早已風聞你與童顏的關係,見到她以為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所以並未起疑心。童顏說她隻在你家跟你太太單獨相處半小時就離開了,這也是真的。你躲在樹林中看見童顏離開之後,便立即返回家中……”

“胡說,誰說我回過家?你有證據嗎?還是有人看見我回去了?”

“你是在童顏離開後、約莫下午六點鍾的時候回家的,當時無人看見,但卻有人聽見了。我們走訪過你家鄰居劉嫂,她住在你們家東麵,兩家之間隻隔著一道一人多高的院牆。昨天傍晚劉嫂在自家院落裏澆花,約莫六點鍾光景,她聽到院牆隔壁你家的院子裏傳來一陣腳步聲,一直走到你家裏去了……”

章顯學似乎終於抓住他的破綻,滿臉不屑地道:“僅憑隔牆聽到的一陣腳步聲就能斷定是我回家了麽?你這個刑警隊長平時破案都是這麽自以為是草率行事的麽?”

範澤天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接著往下說道:“你們家看門的那條大狼狗是最近才買的,對不對?這條狗除了認得你和梁夢秋這對男女主人之外,其餘的人誰也不認,除了你們夫妻二人,其他人隻要一靠近大門它就會狂吠不止,是不是?而當時劉嫂聽見腳步聲靠近你家大門時,並未聽見狗叫,這說明進去的一定是你們夫妻二人中的一個。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在童顏離去之後,你太太並未出過家門,所以昨天下午六點鍾返回家門的那個人隻有可能是你。”

範澤天看了章顯學一眼,見他再也無話可說,便停下來喘了口氣,掏出一支煙點燃抽了一口,接著說:“你回到家以後,用了半個小時時間完成下麵的‘工作’:逼迫梁夢秋錄下那段‘還不如趁早自我了斷’的話,將從童顏影樓暗房中偷來的氰化鉀放進咖啡中,以武力逼迫她喝下或者強行灌進她腹中,眼睜睜看著她掙紮死去,把她的屍體抱上床,偽造好自殺現場,開足冷氣破壞屍體自然變化使法醫無法準確判斷出梁夢秋的具體死亡時間,擦去留下的可能會引人懷疑的指紋,然後拿著微型錄音機和梁夢秋的手機,悄然離開。然後花了三十分鍾時間驅車趕到童顏住處樓下等待情人歸來。”

“他毒殺梁夢秋後離開家門大約是什麽時間?”羅哲忽然插問一句。

“應該在傍晚六點半左右。”

“可是今天上午我們走訪過章家左右鄰居,都說章家昨夜亮燈時間在七點二十分左右。難道死人還會在家裏打開電燈嗎?”

“這不難解釋,章顯學下午六點半殺妻離家時就已經把家裏所有電燈開關打開了。但當時天色尚早,外麵看不出屋裏有燈光。下午七點多時,天色漸漸黑下去,這時外麵才能辨出屋內的燈光。其實燈早就亮了,但別人卻以為是天黑以後才亮起來的。章顯學是想用這個辦法來證明家裏晚上七點鍾過後還有人活動,這樣梁夢秋在深夜十點多服毒自殺就有人相信了。”

“哦。”羅哲顯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範澤天又把目光轉向章顯學,說:“從你家坐出租車到童顏的住處花苑小區大約需要三十分鍾。童顏如果出了你家直接坐車回去,必定會趕在你之前到家,而你下午五點半就出門趕到花苑小區等候童顏的謊言就會不攻自破。為了製造案發時自己不在現場的證據,你不得不在一邊作案殺人的同時一邊拖延童顏回家的時間。所以那個打電話非要請童顏親自給自己的寵物狗拍照而事後又找不到蹤影的婦女便極有可能是你花錢雇來的。一個大活人不可能在一天之內就從世上蒸發掉,隻要咱們多花點時間,一定能找到這個重要證人。

“其實昨晚你隻比童顏早一會先到其住所樓下,但你卻裝出一副早就到來、等候多時的模樣,讓童顏信以為真。兩人一陣纏綿過後,童顏進了浴室,你卻進了廁所,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你妻子的手機和微型錄音機,開始撥打童顏的家庭電話。那段錄音前麵你故意留了一段空白,所以你有足夠的時間等待童顏從浴室出來接聽電話。童顏接完電話之後,你立即跑進廁所關掉手機,毀掉磁帶,把錄音機裝進垃圾袋,當作垃圾扔到了窗外樓下的垃圾堆裏。然後驅車趕回家,悄悄將你妻子的手機放回去,然後梁夢秋就‘服毒自殺’了,然後你為了達到你一箭雙雕、陷害童顏的目的,又提供虛假線索,故意將警方的注意力引向她身上……”

聽了刑警隊長這番有理有據精妙絕倫的推理,宛如毒蛇被人打中七寸一樣,章顯學頓時目光閃爍,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豆大的汗珠直滾下來。

但他畢竟是見過世麵、經過風浪的人,很快便掩藏起自己心虛氣短的一麵,抬頭盯視著範澤天,強作鎮定冷聲笑道:“大隊長,你編故事的本領可真高明。你說我處心積慮行凶殺妻,好,那我問你,梁夢秋再怎麽說也是我的結發妻子,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恩來比海深,我與她並無深仇大恨,我為什麽要如此狠心向她痛下毒手?難道僅僅是因為她不願意跟我離婚麽?還有,我妻子意外身亡,這反倒是一個成全我和童顏的好機會,我又為什麽要挖空心思誣陷自己的情人是殺人凶手呢?”

範澤天胸有成竹,說:“這就涉及到你的殺人動機了。你是一個為人謹慎處事穩重慮事周全的商人,若說僅僅因為你有了婚外情、妻子不願意跟你離婚而致使你冒險行凶殺人,顯然說不過去。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促使你下決心要殺死自己的結發之妻呢?記得警方為童顏錄下的口供上記錄了這樣一件事:童顏和你相識不久,就逼你離婚娶她。你回家跟你老婆說了,當時你老婆說了這樣一段話:姓章的,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麵幹了什麽好事,你要是再敢在我麵前提‘離婚’這兩個字,我就叫你身敗名裂掃地出門一分錢你也別想拿到。就是這句話使你投鼠忌器,暫時放棄了迫其離婚的念頭。這是一句十分耐人尋味的話。婚姻法中有明文規定,夫妻離婚時有過錯的一方應給予無過錯一方一定的經濟補償。也就是說假若你們夫妻打離婚官司,因為是你有婚外情而導致家庭破裂,所以你太太可以多分些財產,但也絕不至於讓你身敗名裂一分錢也得不到。梁夢秋說這句話,顯然是另有所指。根據字麵上的意思推測,似乎是她手中抓著你的什麽把柄,一旦她將這把柄公之於眾,將會令你身敗名裂,不名一文。她手中抓著的把柄到底是什麽呢?這時我想起了她在你公司所任的職務,她以前是你公司的會計,現在是你的財務經理,她如果真的握有讓你不得不受製於她的把柄,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財務、賬目上的把柄。為此今天中午我專門調派人手在沒有驚動你的情況下傳喚了你們公司的一些財會人員,檢查了相關賬目,發現你的賬目與公司收支情況嚴重不符。經過進一步調查,我們發現為了達到偷稅漏稅的目的,你授意財務人員做了一明一暗兩種賬本,明的是做給稅務局的人看的,暗的是做給你一個人看的。而出人意料的是,我們局的電腦高手破譯了你妻子的個人電腦密碼之後發現,她把本該隻讓你一個人知道和保存的暗賬在自己的電腦中複製了一份。我們對過你的明暗兩種賬本,粗略估算一下,這麽多年來你偷稅漏稅金額至少在數百萬元以上。這件事一旦讓稅務稽查人員查到,你身敗名裂不說,隻怕還要受罰坐牢。所以我說,消除隱患,以求自保,才是你殺妻行凶的最主要目的。”

“那他又為什麽要嫁禍、陷害自己的情人童顏呢?”盡管羅哲覺得大隊長分析得頭頭是道,但還是對他指責自己抓錯了人的事有些不服氣。

範澤天看了他一眼,丟掉手中的煙頭說:“這一點本來也令我大惑不解,但自從今天下午咱們在藍天咖啡屋的玻璃牆外看見他與那個皮膚白皙、戴眼鏡的年輕少婦約會之後,我才恍然大悟,徹底明白過來。”

羅哲點點頭說:“當時我也看見了,那個女人挺有氣質的,而且長得有點像童顏。”

“不,你錯了,不是那個女人長得像童顏,而是童顏長得像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的名字叫卓燕,今年二十九歲,是章顯學的高中同學兼初戀情人。高中畢業後,他倆都考上了大學,但章顯學家境貧寒,沒有錢上大學,最後不得不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改而去學能掙錢養家糊口的裁縫手藝。而卓燕卻有幸邁步走進了大學校園。大學畢業後她被分配到楚南市一中任教,並且跟一位警察結了婚。後來章顯學雖然也結婚成家,但卻念念不忘自己的那位初戀情人。特別是他發跡之後,這種要找回初戀感覺的念頭更是與日俱增。所以當他在一次酒會上遇見與卓燕長得有七八分相似的攝影家童顏時,就意亂情迷地把她當成了卓燕,喜歡上了她。但是就在不久前的一次同學聚會上,他得知卓燕因與她的警察老公性格不合而離了婚,他頓感機會來臨,於是與她頻頻接觸,終於再次贏得了初戀情人的歡心。但他如果想徹底得到她,與她結婚,梁夢秋和童顏卻是他眼前兩道難以逾越的障礙。梁夢秋握著他的把柄捏著他的軟肋,對他的威脅就不用說了。即便是童顏,那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主兒,她曾為他墮過兩次胎,並且買通醫生悄悄保存了胎兒的血清樣本,準備一旦章顯學翻臉遺棄她,或者不跟她結婚的話,她就以此為證據去法院告他。她還用自動相機拍攝了不少兩人在**上演**戲的鏡頭。 這些都是可以給章顯學以致命打擊的重要證據。在這種情況之下,章顯學如果想要真正與他最愛的人雙宿雙飛,就不得不想出一個一箭雙雕的法子,同時除去這兩個女人。經過他一番處心積慮的謀劃,這起毒殺發妻,陷害情人的悲劇就發生了。”

“不,不,”章顯學忽然激動起來,臉色煞白,聲音哽咽地說,“這件事是我一手造成的,不關卓燕的事,請你不要在這裏提她的名字,請你不要提她的名字……”

羅哲徹底明白過來,卻還是忍不住問了頭兒最後一個問題:“你好像並未調查過那個與章顯學在咖啡屋約會的戴眼鏡的女人,怎麽會對她的底細這麽清楚?”

範澤天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章顯學一眼,臉上現出一絲落寞的神色,歎了口氣說:“她的底細我當然明白,你剛來咱們局上班不久,可能不知道,卓燕的那個警察前夫,就是我。”

看著頭兒臉上隱隱掠過的一絲痛苦表情,羅哲忽然後悔自己問了這樣一個冒失的問題。

看看牆上的掛鍾,已是下午五點三十分,離這個故事拉開序幕的時間,正好是二十四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