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的手顫抖著,把信疊好。
“閻王兒子”——閻伯隱邁前一步,輕聲說:“馮先生還有一句話,讓我務必代向肖先生轉達,強……強調。”
他大概不習慣大陸常用的“強調”這個詞。
老爺子看看他,又看看我,再看看周圍所有的人,低聲吐出一個字:“講。”
“他說,他是通過肖先生的所作所為來認識共產黨的。”
所有的人——我、我的老爸爸、翠萍、高所長、馬福祿和他那大胡子父親,都為之一震!我的爸爸潸然淚下。
閻伯隱先生繼續說:“肖先生,我也很感動……說實在的,我父親是共產黨殺的,可我當年就對他很不滿的,他確實罪有應得。馮靜渡先生到美國找到我,他講得最多的就是您的故事。我從沒見到一個人會像您這樣盡職盡責。我回來,我的妻子也對我講……”
“別說了!”我爸爸打斷了他的話,老爺子的聲音很沙啞,“對不起,我想一個人待著……”
“肖同誌!”那白發蒼蒼的翠萍邁上一步,“要不是當年你那五十元錢我早就……”
爸爸擺手,閉上眼睛。
原來在那個神秘的夜晚他給了這女子五十元錢,這在當時可是一個民警一個月的全部收入。我爸爸從沒提過這件事。是他不願提麽?當年那個月他是怎麽生活的呢?我的母親知道那五十元錢的去向嗎?
人們悄悄地退出去。
大胡子似乎想說什麽,可馬福祿緊拉著他的胳膊,他隻好咳一聲很不忍地走了。高所長似乎也想說什麽,可他曆來就是個寡言的人,張了幾次嘴也沒有聲音,臉反而漲紅起來,跺跺腳也走了……
屋裏隻剩下我們父子,我們這兩代警察。
我們都沉默著。
我知道對於我的爸爸來說現在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他為之追蹤了多半生的目標今天終於露出了真麵目,然而卻是這樣的一種方式。是坦白麽?是自首麽?無法追究什麽,更無法懲罰什麽,而失去的則永遠失去了……
爸爸能否接受這樣的事實呢?
他此刻一定百感交集,甜酸苦辣匯集存心頭,潮起潮落般地衝擊他的心……
“你怎麽還在這兒?”老爺子突然問道,眼睛還閉著。
“我……陪陪您。”我說。
“可憐我麽?”
“這……”我怎麽回答?
屋裏漸漸暗了,老爺子和他的輪椅漸漸融入侵來的暮色,變得像一尊一動不動的黑色的雕像。我看不清他的神情,隻感到他也許會就這樣永遠永遠地待下去,把一個曾經熊熊燃燒的靈魂鑄成冰冷的石頭。
他會這樣麽?
“也許這就是命運……”他開口了,聲音很平靜,“警察的命運。我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不這樣也就不是和我周旋那麽多年的馮靜波了……”
我換了一條腿支撐身體重心,凝神聽著。
“我不是為了我而始終懷疑一個人的,這你懂麽?”
我想說我懂,可我張不開嘴。
“從穿上警服的那一天起,警察的一切就不再屬於自己,它屬於……我隻是沒有想到馮靜渡是個還算有良心的人……有這個結局,我……死也閉眼。”
“可……您的腿呢?我媽呢?還有我哥哥……”
黑暗中的雕像抖動了一下。
許久,他喃喃地說:“你媽媽……她也是警察啊……”
我突然覺得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滋味湧出心扉,攪起一股熱乎乎的浪拍打著我的咽喉。我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我想隻要淚水衝破一切阻攔那就什麽都不再存在,我一定會覺得非常痛快非常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