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血,血,血……
你沒有見過那慘不忍睹的現場,人們不讓你去,盡管你撕心裂肺地哭泣,盡管你苦苦地哀求。人們不忍讓柔弱的你看見殘忍的殺戮,人們不忍讓你在你丈夫的血泊、碎肉、斷骨……之間崩潰。人們總是善良的。
但你依然在夢裏看到那現場,而且非常清晰。清晰得你可以呼吸到血的鮮腥,可以觸摸到死人的冰冷和滑膩……你反複地夢見那現場,仿佛錄像機一遍又一遍地放著錄像。你記得每一個微小的細節,包括汽車前蓋上落有幾片樹葉。五片,沒錯。其中有一片是殘缺的,枯黃的。
那總被丈夫擦拭得很亮潔的汽車前蓋在猛烈的撞擊後扭曲了,扭曲的亮潔便顯得怪誕而恐怖。電鍍的前保險杠撞成不規則的弧度,吻抱著那棵粗壯但冷漠的樹。擋風玻璃碎得那麽均勻而細小,它們浸泡在血液和機油裏變得如紅、黃寶石那麽絢麗,一粒寶石就嵌在丈夫那裂開的頭顱上。
你又看到了丈夫的手,那曾是雙靈巧強悍的手,當這雙手在你身上輕輕撫過時你便會**勃發。而這雙手此刻已不像是手,隻是卡在方向盤上的兩團血肉與碎骨混合成的東西,一根白生生的肌腱垂掛著,仿佛仍在微微地顫抖。法醫說這手是在和劫車人搏鬥時弄成這種慘狀的。你卻依稀看到丈夫在垂死時用這雙手摸索著抓住方向盤,像抓住你的雙臂把你拉到懷中那樣的溫柔……丈夫在生命彌留之際一定在想你,你相信。
丈夫那暗淡的眼珠突兀在血肉模糊的臉上,那曾是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很含情很柔和而且很深邃,望著你時便給你一種安寧的感覺……你伸手去摸那眼珠,於是那眼珠便緩慢地從血肉中滾落下來,你接住了,發現那眼球依然柔和深邃,依然含情脈脈地盯著你,隻是那樣冰涼,像一塊冰……
每逢這時,你便從夢中驚醒。
二
你又醒了。
周圍漆黑一團,寂靜無聲,正是人們睡夢最沉的那一刻。沒有血,沒有死亡,隻有兒子的細微鼾聲似有似無地飄動。於是你哀傷地記起,丈夫被害的那天正是兒子的生日。警察敲開你的房門時你正在往蛋糕上插蠟燭,兒子拍著小手在一旁喊:
“一、二、三、四……”
你伸手在床頭櫃上摸煙。你從丈夫死後便開始抽煙,什麽煙都抽,從進口女士香煙“摩爾”到三輪車夫愛抽的黑“天壇”。你摸著,沒有煙,卻有一塊冰冷的金屬體。你再摸一下,是槍。
昨晚你是直接從現場回家的,刑警隊那輛標致505從你家樓前拐了一下,把你放下了。刑警隊長肖勁從車窗探出頭說了一句“休息吧”,便把車子發動了。你望著戰友們遠去,下意識地摸到腰間的槍。
按規定你該把槍送回隊上的保險櫃裏,應該讓肖勁代勞一下。可你忘了,肖勁也沒說。
你這一生從沒想過自己會與槍共眠。
昨天的現場又是一起搶劫殺害出租車司機的案件。出租車停在河堤上,而司機馬小波泡在水裏,肖勁揉著太陽穴疲憊不堪地說:“這是咱們市第三起這類案子了,媽的……”說著,他瞥了你一眼,走開了。
你丈夫的慘死是第一起,在這個城市有出租車以來你丈夫是第一個慘死在搶劫殺人犯刀下的司機,盡管以肖勁為首的刑警們夜以繼日地工作,盡管你擦幹眼淚後堅決要求調到刑警隊當了一名女刑警,然而那瘋狂的殺人者至今仍逍遙法外。
你已經見過不止一個殺人案件現場,你已經學會了冷漠學會了堅強,可夢魘中那個血淋淋的場景仍然令你戰栗,令你哭泣。此刻,你把槍捧在手裏,輕輕地撫摸著,像撫摸著丈夫寬厚的胸膛。那槍由冰冷而漸漸變暖了,金屬的溫暖更有一種男子漢的味道。你撫摸著槍身那光滑的感覺,撫摸著槍柄那花紋的精密;你撫摸槍機,那弧度和你的手指吻合了,使你感到槍蘊含的某種力量;你又撫摸槍口,那圓圓的孔洞不能不使你想到死亡……
你落淚了,淚水滑過你的臉頰,滴落在你的睡衣胸襟上,使你那女性的胸脯感到沉重的震**,仿佛那落下的不是淚而是石頭,是子彈,是一顆破碎的心的殘片。
你常常在這夜靜時落淚。你把眼淚視為個人隱私的一部分,嚴密地封存在夜的保險櫃中。
你緩緩地舉起槍。槍融進夜色,像一條一往無前的鯊魚刺破大海。槍的激動和憤怒通過手臂湧進你的心房,撞擊著你的神經。你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沉沉的黑夜,仿佛和殺害丈夫的凶手對峙。槍就瞄著那家夥的眉間,你感覺到了,那家夥害怕了,喋喋地哀求著,你隻是冷笑、冷笑、冷笑……突然扣動了槍機!
砰!砰!砰!砰!砰……
槍聲在這套四室一廳的單元房裏回**,火藥味彌漫開來。
兒子從小**一躍而起:“什麽摔了?媽!”
“沒什麽,孩子。”你說,審視著餘煙嫋嫋的槍口,“是槍。”
“槍?”兒子摸索著打開台燈,“哇噻,媽你真棒!”
你淡淡地笑,望著對麵牆上。潔白的牆添了五個洞,均勻整齊,似一朵梅花。
“睡吧,孩子。”你說。
“媽,你真棒……”兒子重新睡下,喃喃著。
悄悄地,窗外的天空轉成亮藍,預示著寧靜的再一次完結。你把槍放回床頭櫃上,抱著自己的膝坐著,哀哀地哭。
三
當年你進公安局辦公室做了一名秘書時,曾使局裏許多小夥子心旌搖曳。當你第一次動手打刑警隊送來的那份發案報告時,修長纖細的手指曾被驚心動魄的詞句嚇得發抖:屍僵,銳器傷,精斑,腐爛……你終於掉下了眼淚,你那梨花帶雨的嬌柔使小夥子們的心都軟軟的。盡管你在公安學校讀了兩年,可你仍然是個嬌弱的女孩兒。
警察都是硬漢,可也有憐花惜玉的心;警察總麵對黑暗,便更渴求一種清新、美好、嬌嫩、純潔……
局長從辦公室門前走過,歎道:人事部門幹的好事,讓這麽個嬌小姐進了公安局!
從此你生活在一個相對寬容相對舒適的環境裏,辦公室仿佛是一個小小的避風港,停泊著你的純潔和天真。你漸漸習慣了那些詞句,你把它們僅僅看作詞句而不再產生什麽聯想。你愉快地工作著,窗外不時響起的淒厲警笛也似乎顯出幾分柔和。你對每一個有事無事來辦公室轉轉的小夥子都一視同仁地綻開微笑,那微笑是公安局大院裏一朵不凋謝的鮮花。
可很快小夥子們便知道了你有一份愛情,而且知道了那是一份很熾熱的愛情。正是因為有愛情才有那麽可愛的你,你像一棵青藤般依偎在戀人——後來是丈夫那大樹一樣的身軀上。尤其讓小夥子們羨慕和嫉妒的,是那男人有錢,他開出租車,同時還做點買賣。錢對於人民警察來說永遠是一個羞於提起的話題,他們對有錢者有一種羨慕、嫉妒、憎恨、鄙夷、向往……極複雜地交織在一起的感情。
據說,有一晚局長走進值班室,對小夥子們說:“你們好笨,居然讓肥水流了外人田。”一個小夥子苦笑著反駁:“局長,你的話不公平,那是一場起點就相差懸殊的競爭。”
據悉,說這話的是現任刑警隊長肖勁。
你的丈夫確實是個百裏挑一的好丈夫。他英俊瀟灑,熱情活潑;他精明能幹,心靈手巧。他繼承了家族的企業股份,每年都有紅利。他卻不願就這樣閑散著,承包了一輛保養得極好的出租車,月月超額完成承包指標、節油指標,乘客的表揚信雪片似的飛到車隊領導的手中。他把一部分錢投資到一個朋友開的飯館裏,也是每月坐吃分紅。他還和幾個朋友辦了個皮包公司推銷電子產品,據說生意日益興旺。他仿佛是個幹什麽都遊刃有餘的人,他居然還有時間把你們那個小家整理得非常舒適非常溫馨。即使晚上需要加班,冰箱裏也總會給你留下洗淨切好的蔬菜,而書桌上則會有一杯溫度適中的茶和一張措詞纏綿的字條。你常常奇怪丈夫為什麽會有如此充沛的精力,當然你也由衷地為有這樣的丈夫自豪。有這樣的丈夫你當然越發的柔弱,你隻想依偎在丈夫那強有力的臂膀中。
日子就那樣甜蜜地漸漸逝去,歲月悄悄地打開自己那朦朧的麵紗。你永遠也不會想到在甜美的生活中會突然出現一張死神猙獰的臉。
那一瞬間,你崩潰了……
四
“子彈?”
“丟了,這是檢查。”
你把一頁紙拍在肖勁麵前,連同那支槍。
你扭頭就走,全不管刑警隊長會說什麽。
肖勁什麽也沒說。
五
把丈夫送進精致、肅穆的骨灰盒中,你開始了一種茫然的尋找。
你尋找什麽呢?你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可你總有一種尋找的感覺。第一次從孤獨的睡眠中醒來,你伸手摸到的是那一隻不再溫暖的枕頭,倉皇四顧,仿佛丈夫就藏在哪一個角落裏。第一次去買菜,恍惚間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喚你,可你隻看見一張張陌生的臉。你知道丈夫永遠去了,可你仍舊是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從火葬場出來,你紅著眼圈追上刑警隊長肖勁,說:“我要到刑警隊來。”
肖勁盯著你:“歡迎,可刑警隊不是辦公室,刑警麵對的是世界上最殘酷的東西,你,行嗎?”
你慘笑:“難道我丈夫的死對我來說還不殘酷嗎?”
刑警隊長不再說話,他的眼睛裏閃過憐憫和悲痛。你不願意看這樣的眼睛,你把視線移向正噴吐黑煙的煙囪,那每一團煙便有一個超脫的靈魂,而哪一團煙是丈夫呢?你悲憤地想著,從牙縫間吐出一句話:“我要報仇。”
“報仇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刑警隊長說,“你好好想想吧。”
他深深地看你一眼,往山下走。
你衝著他的背影大叫:“我就是要參加破案!”
那背影停了一下,消失在鬆林裏。你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哀哀地哭。起風了,黑煙漫過山頂,悄悄地包圍了你。是丈夫聽見你的哭聲來安慰你,還是他的冤魂來向你傾訴?山頂鬆林被陰沉的悲哀壓抑著,哭泣的風在鬆針間留下它破碎的嗚咽。
一個黑影從濃煙中悄悄出現了,是丈夫的生前好友小韓。“嫂子,回去吧……”他輕輕地說。
六
“我以為這第三起搶劫殺害出租車司機案件和前兩起不是一夥人所為。理由很簡單,作案手法不同。前兩起都是用刀,手段殘忍,可這回司機是被勒死的。”
“可我覺得不排除同一夥人作案的可能,因為三案之間的共同點也不少,時間都選擇將近半夜,地點都選擇荒郊野外……殺人手法不同也可以理解,也許覺得用刀太不幹淨利索?犯罪分子也會總結經驗不斷提高作案手段。”
“可這起案子裏明顯牽扯女人,而前兩起沒有……”
“女人?何以見得?”
“有長頭發為證嘛……”
“出租車就不拉女客啦?女客就都不掉頭發啦?”
“可經檢驗發現這都是一個女人的頭發啊!”
“同一個女人?”
“也許這是司機的‘蜜’吧?倆人在車裏……出租司機可常幹這種事喲!”
“哈哈哈……”
“別打岔!笑什麽……你繼續往下說。”
“如果是自然脫落的頭發,應該是雜亂無章東一根西一根的,而十根長發基本整齊地出現在座子上,說明了什麽呢?”
“有意思……你是說是有人一把把它們從腦袋上扯下來的?”
“恰恰說明問題的,是司機手裏還攥著幾根同樣的長發,”“……”
“可光憑一個女人就斷言這三起案子不是一夥人幹的也還有些武斷。”
“其實咱們討論是不是一夥人本身就沒什麽意義。是案子就得破,不破案要咱們刑警幹什麽?破了案是一夥是兩夥都抓了了事……”
“你這看法我不同意,我認為——”“同誌們同誌們!聽我說幾句。咱們前一段工作還是有成績的,不管怎麽說——”咣當!你把椅子踢到桌子下麵,扭身向外走。
會議室裏突然沉寂了,所有的聲音都突然停在了喉嚨口,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你的後背上,所有的心都顫動了一下。
“那平!”肖勁叫了一聲。
“磨破了嘴皮子有什麽用!不如去幹!去跑!”你惡狠狠地說,走出門去,從門外又扔進來一句:“三天之後我給你那女人。”
七
凝神定意,默對長空,目光遠望,掃除萬慮。什麽都不要想,意念高度集中,所謂內念不外遊,外緣不內侵……呼——吸——呼一吸……
那女人和司機是什麽關係呢?是素不相識?還是早有瓜葛?
丈夫,丈夫會和女人有瓜葛麽?
不要想,不要想,怎麽冒出這麽個怪念頭……站樁時,要氣靜神怡,思想集中,而雙手下垂,自然直立,足眼並齊,足尖外分約成四十五度……平,穩,全身挺拔,用意不用力,我為什麽認準了那女人和司機是認識的?是直覺?
女人喜笑顏開地上車,說小馬你好,這是我弟弟,我們上郊外……車在黑沉沉的夜色裏奔馳,車燈雪亮但透出幾分陰森,那是司機自己為自己點燃的通向鬼門關自,引路燈……沒有這女人他不會半夜拉客去郊外的,自從兩個同行被砍鹹肉醬之後已經沒人敢應這路活兒……
師傅說,“如雜念紛至擺脫不得,可任思想馳騁,想到一定時間自然也就不想了,也就靜下來了……”呼——吸——呼——吸——師傅說,這是家傳秘功。反觀內視,必心胸寬廣。
我幹嗎要來練氣功?我不是練這個的料……我要在三天之內找出那女人,我是說大話麽?
丈夫,你就這麽去了,含著許多的冤許多的苦。我尋找你,卻那麽渺茫,閉目,似笑非笑。如雜念叢生可聽之任之。來者不拒去者不留。高空見明月,心靜自然清,仿佛看見眼前的美景……
丈夫的頭顱,破裂的,紅的血和白的腦漿緩緩地流淌,流下前額,從鼻梁處分流,流向嘴角……那嘴角正似笑非笑,仿佛入境,仿佛心靜自然清,仿佛看透一切…
不能再練,不能再練……
我是刑警,我該去追蹤去尋找,內外放鬆,放鬆……即使有人或物在身邊走過或移動,也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呼——吸——呼——吸——
你為什麽哭了?
八
有人敲門,從門鏡裏看見一張誇張變形卻仍不失剛毅的臉,肖勁。
“有事麽?”你問。
“司機的全部材料在我書包裏。”門鏡一黑,是肖勁那隻破舊的公文包。
你打開門。
肖勁走進來,仍然像以前一樣四處瀏覽著,隻是沒有說“到底還是有錢好啊”那句話。丈夫慘死後他來過兩次,都沒說這句話,可以前他來時總是說的,充滿了一種調侃的味道。
以前他來總是在值班的時候,有緊急文件要上報或是什麽,他便開摩托車來接你,你曾想過為什麽他一值班便總有文件緊急起來,但你知道刑警隊長是個工作極認真的人。
肖勁看到了臥室牆上那五個彈孔,微微一笑。
“這是女人的臥室,你請出去。”你板著麵孔說。
他定定地看你一眼。走進客廳,在沙發上坐定。然後拉開公文包,把一本卷宗放在你麵前。
“你以為那女人和司機馬小波認識,這是對的。”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認為那女人和司機認識?”
“你沒說過嗎?我怎麽記得你說過?”
你盯住刑警隊長,你發現那雙黑亮的眸子後而有隱隱的笑意。你心裏忽然暖了一下,忍不住想笑一下,卻低下頭去。
“不過查起來恐怕也很困難。馬小波有了正式工作之後唯一的愛好就是女人,和他有瓜葛的女人不計其數,僅以談戀愛為名交往過的就有十來個。好在這小子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回車隊就在哥們兒之間亂吹,嫖娼也不瞞人,所以……”
“你都調查過了?”
“做了點調查。”
“我說過,這是我的事!”
沉默。你心裏泛起一股內疚,可你不願表露,你翻看卷宗。
屋裏是一片寂靜,隻有你偶然翻動紙張的聲音。窗外隱約有孩子們的喧鬧,是你兒子和他的夥伴在嬉耍。聲音飄上這十五層的窗口,有一種遙遠而輕柔的感覺。夕陽照射在陽台玻璃上,把柔軟美麗的光折照進房間裏,在牆壁和家具上悠悠地爬。
“那平……”肖勁打破了沉默,刑警隊長的嗓音低沉而懇切,“那平,你的痛苦我理解,可是……你記得你在辦公室時的樣子嗎?一個挺可愛的大女孩兒。是的,我們都這麽說……活潑,愛笑,純潔。你——”“我現在是刑警不是秘書。我整天看見的是屍首!各式各樣的死人!燒死的縮成一截黑炭,淹死的泡成團臭肉,讓人碎了屍的和豬肉店裏案板上麵的沒什麽區別……活潑,愛笑,純潔……哈!你說誰呢?是說我麽?”
“那平!”
“隊長!”
又是沉默。你繼續翻那卷宗,竭力把大腦塞滿那些花花綠綠的女人名字。夕陽仿佛覺出屋裏的氣氛不對,懶懶地暗淡下來,把最後的能量放到西山峰頂燒成一抹緋紅的晚霞。房間裏光線朦朧了,精致的貓頭鷹圖案掛毯也漸漸變得詭秘。刑警隊長暗暗歎一口氣,啪地打亮了電燈。
你拾起頭,勉強笑笑:“麻煩你替我把廚房的火關掉。”
刑警隊長無可奈何地起身去了。他聽見背後的女部下義說:“實在對不起,隻做了我和兒子的飯,就不留你了。”
九
你在做夢……
濃重的霧,像水一樣淹沒了一切,卻不像水那樣流動。霧呆滯地沉積著,凝固般地沉默,仿佛把聲音也吞噬掉了,你就那樣站在霧裏,前後左右上下都是濕潤的乳白。那乳白正從你每一處骨節的縫隙處悄悄地滲入,仿佛一條條陰冷的小蛇在山石間遊動。你感到冷,抱緊了身體;你感到孤獨,卻喊不出聲音。你慌亂地四顧尋找,卻不敢邁出一步,你本能地感覺到四周都是懸崖深穀,而自己隻站在一塊突兀的巨石上。
你想哭,可又不敢哭,你怕哭聲驚醒了濃霧,怕霧在吞掉一切之後再來吞掉你。你無聲地抽泣,淚珠一顆一顆地落進霧中,霧便更濃起來,竟像一團有質感的什麽東西,軟而重地附在你的肩上。
“為什麽這樣折磨我?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我會遭受這樣的痛苦?為什麽……”
“不為什麽。”有人回答,聲音很平靜,聽不出是誰,有點像肖勁。這聲音和霧一起撞擊你的耳膜。你四處張望,卻見不到人影,心卻奇怪地鎮靜下來。
“什麽叫做不為什麽?這個不為什麽怎麽解釋?天底下難道有沒有理由的事麽?”
“不是沒有理由,而是……”那聲音低下去,仿佛在歎息。
“而是什麽?是命?是鬼?是神?”
“我也不知道!”聲音突然變了,變成另外一個人,而且變得極不耐煩,“我讓人用刀砍成肉醬,我拋下你拋下兒子成了孤魂野鬼,我又問誰呢?”
“是你?是你!是你嗎?”
“生活本身就是殘酷的,我在殘酷中掙紮著生存,可惜你以前不知道……現在我倒可以安息了。再見……”“喂——”“再見……再見……”丈夫的聲音越發弱下去,融化在濃重的霧氣中。你不再顧及別的,你縱身撲向濃霧,企圖抓住那飄浮的聲音,於是你墜落下去。你像子彈一樣穿透了霧,筆直地向下墜落。霧撲到你的臉頰上,有一種濕漉漉的尖刻。你茫然地伸開雙手,指縫間流動著霧那柔軟的感覺……終於,你看到東西了,你從霧的縫隙中看到越來越清晰的景象,於是你絕望,你痛苦地閉上雙眼,因為你看到那輛撞吻在樹幹上的汽車。
丈夫的臉仰著,毫無生氣的眼睛離你越來越近。他額頭上的傷口仍然開裂著,血和腦漿有規律地交替往外湧動,那顆紅寶石般的碎玻璃便在紅與白中活潑地跳躍……
你束手無策,你向死亡的猙獰墜去……
十
為了解出租車司機馬小波,你找到丈夫的生前好友小韓。小韓和馬小波是中學同學,現在又都開出租車,雖不在一個車隊卻時有來往。
“我知道那小子常和那些‘雞’有來往,可……”小韓臉上是一副為難的神色,“誰知道哪個‘雞’打了他的悶棍?”
“那我們就一個一個查。”你扔支煙給小韓,冷冷地說。
“這……嫂子,幹我們這行車來車去,什麽人都見,什麽客都拉,我真說不清。”你點著煙,從淡淡的煙霧裏審視小韓。你敏銳地察覺這小子在吞吞吐吐。你突然又冒出那個念頭:丈夫活著時候,也幹那些拈花惹草的事嗎?
“嫂子,家裏有什麽事您就招呼一聲。大哥不在了,可我們——”“我知道,你幫我破了這案子,就是幫我了。”
“嫂子……”
兩個人都沉默了,你突然覺得好累,怎麽生活竟然這樣沉重而複雜?你想起辦公室那永遠擦得明亮的窗戶,那就像是一場夢。
“嫂子,大哥入股的那家館子買賣不錯,還有那個公司……哪天我陪您去看看,把紅利收了。”
“哦,小韓,我正想告訴你,我要把股收了,不幹了。”
“收了,為什麽?”
“公安人員是不準經商的。那會兒是他幹,可現在……”
“嫂子,那可是一大筆錢呀!”
“錢有什麽用?錢能讓你大哥活過來嗎?好了,咱們少扯閑篇,說你知道的情況。”
“唉……好吧……”
根據各方麵提供的情況,疑點很快集中到一個叫李印花的女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