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盼初到北京城,覺得像是到了一個夢中的世界。這裏寬敞的馬路和漂亮的路燈,以及宏偉威嚴的城門樓子,都讓他覺得心曠神怡,北京城的陽光就像夢中一樣燦爛,空氣以及花花草草,都像是對他的一種恩賜。大街上走的每一個人,幹部,工人,農民,小學生,甚至警察,都讓他覺得無比親切,仿佛都在朝他微笑著。雄偉的天安門,毛主席慈祥的畫像,站崗的士兵,無處不在的飄飄紅旗,讓他真切地感受到首都的莊嚴。自行車嘀鈴鈴的聲響,北京人民濃重的京腔兒,街邊排列整齊的垃圾桶,甚至腳下躥上來一股濃重的地溝味道,對謝有盼來說,都是一種大城市特有的“高級”。他穿著新布鞋的腳踩在北京城的大地上,就像電影中的革命英雄站在了高山之巔一般意氣風發。
北京城,我謝有盼終於來了!
北京法律學院組建於十二年前,是一堆學校拚出來的學院,原北京政法大學法律係、政治係,原清華大學政治係,原燕京大學政治係,以及原輔仁大學社會學係社會民政專業,原北京大學都是它的組成部分。華北行政委員會還調來一批老幹部擔任各級領導幹部。學院去年歸公安部和高教部領導,今年據說換歸了最高人民法院領導。建校時在沙灘五四大街那邊,旁邊是著名的“民主廣場”,後來搬到這裏,現在的西北郊土城黃亭子南邊。學院周圍十分荒涼,北麵還有一段土城牆,大風一刮暴土揚長。這學校比他想像中的要寒酸不少,雖然他沒有見過更加令他讚歎的學府,但是這個連個大門都不像樣子的大學的確和他想像中的殿堂高閣去之甚遠。學校校舍占地並不大,孤零零的三座房子倒中規中距,在空曠的校園裏顯得有些突兀。由於收到通知較晚,謝有盼已經錯過了正式報到的時間,到達學校時正是中午,校園裏除了一些校工走來走去的,竟看不到幾個師生樣的。謝有盼幾個包袱被裹得鼓囊囊的,背上背著,手裏拎著,累得滿頭大汗,站在大門口張惶四顧,不知該去哪裏報到,急得滿臉通紅。
“你是新生麽?”
一個恬靜的女子的聲音問道。謝有盼忙回頭,情急之下回得猛了,沉甸甸的包袱慣性拽著他轉了個圈兒,竟沒看清這個女孩子。她發出一串悅耳的笑聲,就像林子裏清脆的鳥鳴。
“一看就知道你是新生,不知道去哪兒報到吧?怎麽來得這麽晚呢?”
謝有盼終於看清她的樣子時,他驚呆了。這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麗的姑娘,她長發飄飄,臉龐就像剛結出的鴨梨一般雪白柔嫩,她的眼睛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樣明亮,她的身材就像池塘中的蘆葦那般輕盈。謝有盼的腦海中一下子湧進了他能夠想像到的所有美麗詞匯。此時她臉上的笑容猶在,那笑容就像家鄉院子裏那一樹可愛的梨花。這前所未有的美麗仿佛子彈般擊中了謝有盼,使他血流加速全身發軟,手中的包袱幾乎要拎不動了。他哆嗦著嘴,嘟囔了一串兒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話。
“你的河南口音好重啊!我幫你拿行李吧!學生處在後麵,我帶你去吧。你叫什麽?給你分在哪個係了?把你的包袱給我一個……”
隻片刻猶豫間,姑娘已經搶過了他的一個包袱去了。一走起來,謝有盼終於恢複了正常的心跳,這才從背後看到她的衣著打扮。她穿著一件灰棉布的學生裝,後襟略微有些褶皺,下麵是一條同樣料子的筒褲,腳上和自己一樣是一雙千層底的布鞋,雪白的鞋邊兒一塵不染,與自己髒兮兮的鞋對照分明。
“謝謝你了,我叫謝有盼,還沒給我分係呢。你叫什麽啊?也是新生麽?”謝有盼終於鬥膽說話了。
“我叫江南雨,比你高一屆,是法律係的。我們係還沒有你們河南的男生呢,不知道你會不會分過來。”
“分過來就好了……”謝有盼不自覺地說。
“嗯?”江南雨好像沒聽清楚。
“哦,沒啥!謝謝你幫我!怎麽學校裏看不見人哪?都在上課麽?”有盼忙掩飾道。
“也不全是,一多半學生都由領導同誌帶隊,去下麵搞‘四清’了,有的去了廣西,有的去了四川,河北香河也有不少呢……得過一陣子他們才回來……他們回來就該我們下去了。”
“聽口音你不是河南的?”
“嗬嗬,你可真逗,我是浙江杭州的,怎麽樣?比你們河南話好聽吧?”
江南雨帶著他報了到,領了一大堆臉盆毛巾等物件,又帶著他來到集體宿舍。江南雨的熱情幫助讓謝有盼簡直是如沐春風,恨不得再多耽誤她一陣子。他們在男生宿舍門口道別了,謝有盼謝了又謝,江南雨笑了又笑,留給他一個燦爛的笑臉。
謝有盼被分到了法律係二班,班裏一共32人,男女數量居然對半開。大家來自天南海北,長相迥異,口音雜亂,但是大都破衣爛衫,補丁落補丁,和自己嶄新的棉中山裝大不一樣,原來自己家裏還算寬裕的?宿舍裏一共六個同學,除了自己再沒有一個河南的,河北一個,湖南一個,四川一個,江西一個,北京一個。大家雖然口音各異,但是見麵並不拘束,幾天工夫就混了個上下融洽,並排出了老大至老六的座次。謝有盼排行老二,是唯一一個來自軍人家庭的學生,其他人一半來自城市工人和幹部家庭,一半來自農民家庭,大家對彼此的家庭環境都很感興趣。尤其是老六胡根進,從小就在北京城長大,沒怎麽出過政府大院兒,對謝有盼的父親倍感崇拜,有空就和他聊謝有盼他爹的故事。這個時候謝有盼才發現,自己對父親的了解原來如此之少。胡根進都可以掰著指頭說出第11軍的豐功偉績和第38軍的赫赫戰功,而自己除了父親口述的幾次戰鬥,竟對他的曆史一無所知。謝有盼感到了深深的慚愧和懊悔,覺得父親的偉大原來已經成為輝煌的曆史,而自己竟然要漠視和淡忘它了。
大學生活十分豐富,是乏味的高中所無法比擬的,謝有盼一時開了眼界,應接不暇。除了每天的課程,學校裏大量開展時事講座、思想交流和集會活動。隻參與了幾次,謝有盼就發現自己和城裏長大的同學之間的差距了。自己的考分比起其他省的同學,低了好多。城裏的同學對時政極其關注,學習和思想能夠緊跟國家的脈搏。對於中央發布的各項指示和人民日報社論,他們都可以長篇大論地說個來龍去脈,對於政令所包含的潛在涵義和預示政策調整的方向,他們都可以很快說出其中端倪。國家領導人做出決策的過程,他們仿佛貓在中南海的牆頭上看到了似的,統統能說個一二三四來。而謝有盼和幾個農村來的同伴除了張著大嘴傻聽,一句也插不進,一句也憋不出,隻能強做理解狀地不住點頭。老三賀衛東一口快如蹦豆利如刀斧的北京話甚至快過了謝有盼的思維速度,謝有盼總要等到別人說完一陣兒才明白意思,而這個時候別人已經在討論別的問題了。
躺在宿舍**,謝有盼開始思考麵臨的困難,認為這困難並非難以克服,但是要狠下一番功夫,除了學習課堂知識,要大量的獲取社會知識,尤其是政治和思想方麵,自己當年的抱負在這裏會成為被人譏笑的小人得誌。饒是自己十分努力,第一次期中考試下來,自己的成績竟然隻排到倒數第12名,謝有盼曾經爆棚的一鳴驚人的信心遭受了巨大打擊,在同學麵前頭已經抬不起來,女同學嘰嘰喳喳的指點更是讓他無地自容。來到北京城看來隻是自己萬裏長征的第一步,不能就此承認失敗,一定要重新塑造自己,和過去的謝有盼徹底告別,不能讓江南雨這樣的姑娘輕看自己。當然,首當其衝的是改掉自己這一口總讓人皺眉的河南口音。
謝有盼參加了馬克思主義學習小組和係辯論學會,前者是為了大量吸收政治思想,培養自己的政治覺悟以及敏感性,後者是為了鍛煉口才,改掉自己張嘴就臉紅的弱點。進入馬克思主義學習小組很容易,表個態就行了。而進入辯論學會就沒那麽容易了。一場考試性的比賽,笨嘴拙舌的謝有盼被對方一個伶牙俐齒的湖南姑娘駁得體無完膚,狼狽不堪,最後除了自嘲的傻笑竟無還手之力。從辯論學會委員們的表情上看,大家基本上已經拒絕了他的加入,可他還是在第二天接到了入會的通知。詫異的謝有盼去問已是會員的賀衛東,老三眯縫著小眼色眯眯地說:“你和江南雨是什麽關係?怎麽她對你這麽照顧?”
“江南雨?哦,她在辯論學會是麽?”
謝有盼猛然想起了那個美麗的身影,竟是她幫的忙麽?
“江南雨是辯論學會的副會長,是初創人員。她幫你說了情,要不你連邊兒都挨不著……唉?謝老二!你怎麽認識她的?她住幾號樓?房號多少?哪裏人?”
賀衛東死死地盯著謝有盼,仿佛要從他的眼睛裏挖出答案來。謝有盼得意地一笑說:“保密!反正我全知道,你少惦記這天鵝肉了,人家好賴也是咱們師姐!”
“師姐啥呀?你中間也休過學吧?她是一路念下來的,比咱們還小了三四歲呢!怎麽樣?你幫我的忙?我幫你提高辯論水平,有我幫你,你進步的速度肯定趕上嘎斯吉普!”
“拉倒吧你!我誰也不用幫,半年之後你看我駁倒你!想讓我出賣江南雨的秘密?休想!我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後代怎麽能幹這種事?你就別瞎惦記了!還是操心你的‘鬥斯批修’發言去吧!”
“哎,你個謝老二跟我上綱上線了?你是想自己插紅旗吧?還跟我來這一套!也好,我自己去打探,到時候我搶了先,你可別吃無產階級的醋!”
“你真是自以為是,咱學校臥虎藏龍的,喜歡她的人多了去了,能輪到你?再說咱學校不提倡這個,管得也挺嚴的,你別犯了錯誤!”
謝有盼表情莊嚴,儼然把賀衛東列入了失敗者的行列。
“你的消息沒我靈通了吧?她沒對象!別看她學習很好,可她家的成分不好,右派,走資派,反革命,正統斯修,該有的全有!知道麽?他的父母都在農場勞改了……”
謝有盼吃驚地看著洋洋得意的賀衛東,恨不得一個耳光扇過去,他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成分不好!”這幾個字讓他一陣慌張,不知是為江南雨,還是為自己。
學期過得飛快,轉眼又是寒冬。
最高院領導指示,北京法律學院為黨校性質的學校,要培養無產階級專政的幹部。於是不少講課很好的黨外教授靠邊站了,以資曆最老的老校長錢瑞升為首,黨外教授有九個人,被學生們稱為“九大金剛”。這些人基本上是舊社會的法律界名人,水平沒得說,就是思想有問題。其中精研《紅樓夢》的吳思裕教授和精通多國外語的朱基武教授二人,均是博學而幽默,很受學生喜愛。雷潔瓊教授講授的婚姻法新穎活潑,學生們也非常愛聽。估計學院黨委認真考慮了這個情況,沒讓他們徹底靠邊兒站,課是不能講了,就給他們成立了研究室,讓他們專門編譯有關資產階級政治、法律方麵的資料,實際上是在改造思想。學院的大字報上說明:他們“受萬惡的資本主義毒害太深”,“腦子洗得不好,不能教法律”。如今任課的講師和教授們大多年輕,這幾年畢業留校的不少,授課特別強調政治性、階級性。刑訴、民法、法律思想史等專業課程的教材幾乎全部清掉,取而代之的是政治學教材為主的新內容。原本必修的社會主義法學概論和西方政治思想史成了選修課,後來幹脆連選修也停了。謝有盼對此並不奇怪,也不慌張,隻要大家都一樣,就沒什麽高低區別,國家讓學啥就學啥。
與謝有盼不同,大多數新生從未離開家這麽長時間,何時回家,如何回去,成了期末考試後人們談論的主要話題。謝有盼從初中起長期住校,並沒有這等焦慮。期末考的名次大大提前,已經到了正數20名左右,這個成績已經很讓他滿意了,畢竟相當多的一塊精力放在了其他方麵。他驚訝於自己成長的迅速,驚訝於自己口才的進步,遇到自己熟悉的話題,已經可以在宿舍夜談會兵兵乓乓地和賀衛東等人較個高低。這種爭論往往從要說出一個結果演變成要壓倒一方的鬥智鬥勇。謝有盼開始有一些輝煌的勝利,在談論農村階級鬥爭的問題上,賀衛東等人已經不是自己的對手了。他既看得懂《政法研究》上一些深奧的法學論文,也能夠欣賞“黃皮書”《苦果》裏麵精美的詩句,還在學院報上發表了幾篇讀後感,頗讓同學們驚訝。
跟著中央精神的節奏,政法學院的各項運動和批判工作突然多了起來。校團委、各係學生會和各種自發組成的學會,都把組織工作的重點向總結“四清”工作和“鬥斯批修”工作偏移。在各種“揪資批修會”上,學院揪出了不少“極右”分子,修正主義分子,還有幾個反革命。前天還在講課的一個根正苗紅的法製史講師,今天就成了“混入法律界的資產階級特務”,據說是工作組在他的家裏發現了與在台灣的輔仁大學同學的來往信件。這個通知學生們沒及時看到,大清早的仍然來上課,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研究生說以後由他來代課,被學生們轟了下去。從此,學校的教學工作徹底陷入混亂。同學們關注的焦點也從法律學習徹底轉向政治學習。
謝有盼和全宿舍兄弟都參加了團委組織的“揪資查反調查小組”,因為白希的同學——現任副校長幫忙,謝有盼的履曆上家庭出身寫為“革命軍人”,因此順利加入了小組。在團委的領導下,他們多次進入校辦和教研室調查研究,揪出了不少有著資產階級路線嫌疑的領導幹部。謝有盼因為洞察力強,對發現的問題毫不妥協,亦敢於同反動權威們義正辭嚴地理論,因此備受組織領導關注,到了年底時,謝有盼已經是小組的先鋒組組長了。他獲得了同學們的尊敬,也獲得了宿舍兄弟們的崇拜。
和江南雨的再見麵並沒有想像中那般令謝有盼激動,不知是自己成熟了,還是她家庭成分的影響。這天是周末,參加完在天安門廣場反對越南戰爭示威集會,謝有盼覺得腦子裏亂哄哄的,晚上便不想再自習,上周從圖書館借了一本《政法界右派分子謬論集》一直沒看,幹脆就晚上開夜車看完。剛在**躺下,老六和老四就衝了進來。
“老二!你怎麽才回來?我們都回來一個小時了!”
“我是走回來的,想看看路上的風景。”
“你拉倒吧!有免費的公共汽車不坐,非要走著,搞什麽資產階級情調?”
“出去出去,別影響我看書。”謝有盼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嘟囔著說道。
老四噌地扒上他上鋪的架子,推著他說道:
“你知道麽?晚上係會在禮堂破天荒地辦了個舞會,說是為了迎接共青團北京市委的新年聯歡……高年級的學生來教低年級的跳集體舞,歡迎大家都去呢!”
“不去!不會跳,也不想學!”謝有盼一把將他推了下去。
“咦?這是政治任務,你怎麽能不去?一個人在**看右派的謬論,你這態度很不對頭啊。下來下來,你不去我們覺得勢單力孤,很多‘中上’成分的女同學都去了,咱革命後代可不能落後啊……”
謝有盼拗不過這兩個不知疲倦的家夥,反正也看不下去,跳舞又是個新鮮事兒,就扔下書一同前往了。
禮堂的走廊上被圈出了一個舞池,周圍擺了兩排椅子,足足有兩百多人擠在這裏。一個唱片機放在角落,發出悠揚的音樂聲。謝有盼長這麽大從沒有進行過任何有韻律的運動,對跳舞簡直毫無感覺,比劃了半天,最終決定放棄,因為老六說自己根本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耕地。謝有盼對此並不以為然,跳舞又跳不出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沒聽說毛主席和周總理舞跳得好的,也沒聽說十大元帥哪個擅長此道,於是就躲在一邊坐著,靜靜地看著場上群魔亂舞。《長征組歌》裏麵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地放著,會跳的不會跳的人攪在一起。老六活像村中跳大繩的,與節奏毫不合拍,而老四的每個動作都像英勇就義,表情和《東方紅》裏的紅軍一樣剛猛,隻是腳下拖泥帶水毫無章法,實在是對比鮮明。
昏暗的燈光下,他突然發現了同樣坐在角落的江南雨,不仔細看,幾乎沒認出她來。江南雨和一個女生蔫蔫地坐在和謝有盼對角的地方,呆呆地看著場上的人群。因為太遠,謝有盼看不清她美麗的眼睛,隻是感覺到這並不是曾經在學校門口笑得像梨花的那個江南雨。謝有盼的心驟然加快了跳動。但隻是片刻,他就意識到了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像江南雨這樣美麗的女孩子是不可能沒有人邀請跳舞的,除非是不方便。謝有盼左右看看,不少男同學都向對麵的角落投去了隱約的目光,卻無人起身。謝有盼想起父親被定為“右傾”時自己在學校遭受的白眼,一股俠氣陡然衝上了腦門,堅定地站起身來,旁若無人地穿越了一片跌跌撞撞的舞者,直奔江南雨而去。江南雨發現了遠處這個男同學正以堅定的直線方式朝自己走來,看看旁邊,顯然不是向別人走來的,她緊張得手足無措了。這個男生看著眼熟,又有些眼生,直到他在麵前站定了,才認出就是那個找不到報名處的河南新生。
“江南雨同學,我不會跳舞,你可以教我麽?”
謝有盼對自己的鎮定簡直是崇拜了!居然可以說出這樣得體和充滿自信的話來。江南雨覺得這話根本不是在征詢她的同意,而是在命令她,她既緊張,又感到一陣新鮮的安慰,冷清了半個晚上,竟然還有人這麽隆重地邀請自己。他既不扭捏,也不做作,伸出的手又穩又大。江南雨耳朵嗡嗡作響,驚訝中已經站起身來。
“是你啊!我跳得也不好,教不好你,你別在意……”
她的聲音低得像貓,輕得像雪,謝有盼根本聽不清楚。可她的意思是清楚的,因為她輕盈的胳膊已經抬了起來,她豐滿的胸脯也挺了起來。謝有盼深吸一口氣,努力按照正確的方式把左手和她的手握在一起,向前跨出了一步。在《北京的金山上》美麗的樂曲中,他們慢慢滑向了舞池。與其說在教,不如說是江南雨在引導著謝有盼前進。謝有盼倍感驚訝,嬌小的她力量竟如此巨大和堅決,簡直像個男人。謝有盼已經無從發力,隻能是隨著她的節奏轉著圈。謝有盼在她的節奏裏能夠控製腳步,卻不能控製身體的俯仰。轉圈的時候,他感到前胸和江南雨的胸脯碰撞了幾下,雖然穿著棉衣,他仍然可以感到它們的飽滿。她淡淡的香味和輕柔的秀發輕撫著他的臉龐。謝有盼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了。他的雙眼因為局促而空洞了,他看不到周圍的人,甚至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江南雨,耳邊隻聽到了人們的驚訝、讚歎的聲音,夾雜在音樂聲中漫漫傳來。燈光下,江南雨的臉又浮現了梨花的形容,謝有盼又聽到了她鳥鳴般的笑聲。他也笑了,笑得像童年那樣自然,像夢裏那樣舒暢。
“你跳得真好!我學了半天都找不到感覺,你一教我就會了。”有盼一邊擦汗一邊說道。舞會結束了,他們避開熙攘的人群,一同繞道走向宿舍。
“不是我教得好,在我們宿舍,我其實跳得是最差的。你很有天分,節奏感很好,我教別人也沒這麽快……嗯?你的口音在變?”
“也不是變,學學北京人民說話,說字正腔圓的首都話,這是和階級敵人針鋒相對的有力武器呢,也對和別的同學交流有幫助……嗯……謝謝你幫我進了辯論學會啊,要不我現在還是笨嘴拙舌的。”
“我說過,你很有天分的……學什麽都快!你……什麽時候回家?”江南雨的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了,一邊走一邊問。
“我下周二回去,車票已經訂了,你呢?”
“我……可能不回去了,住在我姨家裏,平時就在學校複習功課吧!”她低下頭,胡亂踢著腳下的石子。
“為什麽啊?怎麽說也要回家過年啊!你父母同意你留下麽?”
“他們……都同意了,過了年我可能回去一次。”
今晚的溫度很低,還有一陣陣四處亂鑽的邪風。雖然穿著軍大衣,他們仍感到一股股冷意。謝有盼不時瞟一眼江南雨,為她美麗的臉龐側影和微微撅起的嘴唇陶醉著,心裏一熱,脫口道:“我還以為你要先走呢,你要是先走,我就去送你……”
“……真的麽?現在你要回家了,我可以去送你……”
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謝有盼不知該如何是好,如何接起她這句熱乎乎的話呢?他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注定是感覺到了什麽,卻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風好像突然停了,兩人在水泥地麵上的腳步聲變得異常清晰。二人都噤了聲,就這樣一直到分手的路燈下麵。
“嗯……我剛來學校的時候,什麽也不懂,多虧你幫我,謝謝你!”謝有盼打破了無聲的尷尬。
“沒什麽,我應該的……嗬嗬,你那個時候的樣子可好玩了,穿得蠻好的,卻背著一大堆包袱皮兒,一頭大汗的……”江南雨笑的時候,眼鏡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你真的去送我麽?那天我趕早班車,五點半就得起來……”謝有盼試探地問道,心又開始亂跳了。
“我起得來……我會來的……”
“你家裏成分不好是吧?”
兩人的交談仿佛始終隔著一層別扭的籬笆,不推倒它,謝有盼就覺得無法接近這個姑娘。遲疑了好一陣,他還是忍不住提起了這個話題。即便是在晚上,他也看到她的臉色驟然白了。當年學校裏劃出來一兩百個右派,她因為表現良好,當時定了個“候補”,後來家裏父母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她的右派、反革命家庭出身就鐵板釘釘了。這道傷疤揭起來,江南雨渾身竟起了一身疙瘩。她失望又怨恨地看了謝有盼一眼,可他那雙眼睛是善良的,誠懇的,並沒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先鋒組組長了,要用跳舞的手段來查我麽?明天光明正大地查吧……回宿舍吧,我先回去了……”江南雨一別臉,轉身朝一號樓走去。
“我父親也是老右派!”謝有盼一咬牙喊道。
江南雨剛跑不遠,聞聽此言站住了,猶豫片刻,慢慢回過身來。謝有盼見她呼出的白汽一團一團地飛向天空,在月光裏化為烏有,她的眼中充滿懷疑、不解和茫然無措。他緊了緊軍大衣的扣子,慢慢地走到她麵前說:“我父親五八年就被打倒了,幾年前才摘了帽。要不是運氣好,我連高考都報不了名。現在我的履曆上父親寫的是革命軍人……我們其實差不多,你心裏別壓力太大,一切都會好的……我的事情現在隻和你說過……他們要再查你了……我想護著你……”
兩串碩大的淚珠已經從她的眼中如雨般墜落,那兩束感激的目光,讓謝有盼覺得自己像是英雄般的偉大了。
這個年底不知為何,冷得異常邪乎。大風天一折騰就是小半個月,氣溫驟降,吐口痰都可以摔個八瓣。北京城的上空被大風刮得一絲雲都不見,大風湧進一條條狹窄的胡同裏,發出尖厲的哨音,滿街都是被風剝落的標語和各種大字報。學院路一帶除了各種車輛,竟看不到多少行人。
今天是新生回家的日子,謝有盼五點半就爬了起來。行李早就打好了堆在腳邊,北京的老三早就回家去了,剩下的五人要坐校車趕到火車站。臉也不洗了,五人衝出了宿舍,可還是發現起身晚了。校門口已經有一百多人在幾輛校車前麵排隊,人人裹得像個粽子。謝有盼東張西望好一陣,分辨不出哪個粽子是江南雨,此時他才覺得沒戴個帽子是件多麽愚蠢的事,臉已經凍麻,舌頭已經快變成一根直棍了。他在人群裏鑽來鑽去,一個人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對著他摘下了厚厚的圍脖和口罩,謝有盼才看到江南雨凍得通紅的臉。
“你真的來了?這麽冷的天,真生受你了,快把口罩戴上吧……”
“沒關係,你快上車吧,怎麽連個帽子都不戴呢?別誤了火車……一會兒我就回去了,你還要轉車呢……這個給你,是最新版的毛主席語錄!”
一個冰涼的本子塞到了他的手上,黑燈瞎火的也看不太清楚。車門開了,排好的隊伍亂了套,學生們像衝鋒一樣殺向四輛校車。大家都怕錯過自己的列車,沒人講究禮讓,學生處維護場麵的人已經被擠得不知蹤影。人們發瘋一樣地擠著,校車的推拉門竟被擠掉了,鐵扶手被拉成了麻花樣。老大是河北衡水的鄔名章,身材不高卻壯得像隻牛犢子,他在人群中殺出一條通道,奮力鑽進了第一輛車,從車窗鑽出頭來往裏拎包,最後幹脆把四個同伴都從車窗拽了進去。謝有盼是最後一個,他都來不及和江南雨說句道別的話,就被老四王齊富拽進了人群裏拉向校車。謝有盼回頭的刹那,一條圍脖猛地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給你織的……”
人群鼎沸了,校車司機的嘶喊根本不起作用。江南雨隱約的聲音淹沒在南腔北調的呼喊之中,幹脆也不喊了。謝有盼被老大拎進了車廂,裏麵像是馬車上的棉花垛子。他冒著一頭汗,隔著窗戶衝她大喊道:“趕緊回宿舍去!過了年我們就回來了……好好學習……認真思考……不要灰心……一切都會好的……”
後麵喊些什麽謝有盼自己也忘了,總之他記住了淹沒在人群中的那個嬌弱的身影。她的脖子上沒有了圍脖的遮掩,露出了雪白的一截脖頸,在一大片軍綠色的人潮裏格外美麗。他在刹那間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情感,那種感覺撓著心,揪著肺,讓自己渾身發熱,眼睛發脹,嘴唇發幹。他將熱乎乎的臉貼在冰冷的車窗上,融化了玻璃上厚厚的冰霜,他努力在視線中搜索那個憂鬱的姑娘,恨不得幹脆跳下這壓抑的汽車。
“這就是托爾斯泰所描述的閃電般的愛情麽?”
謝有盼喃喃自問。
“謝老二你行啊!都有人給你送定情信物了!她家成分被定了反革命,她爸已經被逮捕了,注意自己的身份,當心犯錯誤啊……”
老大揩著鼻涕說道。車內不少人向自己投來既羨慕又懷疑的目光,它們在漆黑的車裏閃爍著。校車飛快地開向火車站,思家心切的同學們熱烈地交談,想像著回家躲在炕頭那個把月的舒服日子。謝有盼隻默默地靠著窗,看著被自己的臉頰融化的冰霜慢慢又凍結成新的圖案,手中摩挲著那條絳紅色的毛線圍巾。外邊是風雪交加之前的北京城,那裏的天空如同他的心情一樣,陰霾重重。
謝有盼翻開江南雨給的毛主席語錄,發現在內側的塑料皮裏麵還夾著一張紙,忙抽出來打開,半頁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謝有盼同學:
謝謝你給我的鼓勵和幫助,你在那晚說的,是我這幾年裏聽到的最為溫暖的話。我不得不承認,我對你的感激是毫無保留的,是發自內心的。我一度失去了自信,甚至要失去尊嚴,可是你的出現,你的真誠,讓我看到了新的希望……我希望能和你成為相互信任、共同進步的好同學,好朋友,一起去迎接黨中央和毛主席交給我們的使命,即使前途難測,也不辱我們燦爛的青春。
這條圍巾是我連夜給你織的,希望你喜歡,這首詩也送給你,那天晚上睡不著,連夜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