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燕妮不明白這個舞講述的是什麽,但她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做出這樣的奇景來。她半舉起手,猶豫著要不要打斷青女的舞蹈,請她傳授一點基礎的東西,比如舞步之類。

但巫鹹與豐隆演奏得如此莊重神聖,青女的身姿亦散發著一股不可褻瀆的氣息,齊燕妮覺得此時做出任何幹擾都是有罪的。

巫鹹的曲子沒有完結,忽上忽下的調子令人覺得心中空虛。豐隆閉上眼專心地吹奏著陶塤,樂音綿長悲傷。

在這萬物莫名籠罩在傷感中的一刻,一個細小的聲音插了進來。

輕快、忽遠忽近的鼓聲。

如陽光般,一名黃衣女子在半空中突然出現,頭部和衣裙上裝飾著五彩的羽毛,翩然起舞。

不知何時,豐隆將幽然的塤曲換作了清越柔亮的笙聲,青女展袖,與黃衣對舞。霜凍無聲無息地消失……

那黃衣女子的容貌,越看越是眼熟。

——是姒蘇!

齊燕妮一驚,猛然睜眼!

“我說,你怎麽睡著了?”豐隆正一臉不滿地瞪著她,“我們可是演奏給你看的!”

睡著了?

她呆愣地看看四周,沒有所謂黃衣女子的身影,青女仍戴著麵具,巫鹹已將琴移到他身側,顯然一曲方休。

她剛才隻是無聊得打瞌睡,做了個關於姒蘇的夢?

“我想,姒蘇屍已經看得很仔細了。”青女解下麵具,露出沒有表情的臉。

就、就這樣?

“好好練習,七日以後,我教你第二曲。”青女頷首。

——哎?

齊燕妮這才反應過來,急了:在現代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學習天才,可現在,她巴不得青女把自己當蠢材!那種古怪的羽毛舞,怎麽可能看一遍就學會!

“等等!我沒看清楚,還能再跳一次嗎?”

青女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能領會到神韻,就是好的。”說罷,轉身便走。

絕對是打擊報複!她絕對是報耳光之仇來了!齊燕妮恨得牙癢癢地。

巫鹹窺見她的神情,微笑道:“既然霜師這樣講,那就當如此了。不用擔心,好生回味,多做揣摩便是。”

在祀廟外,豐隆追上青女。她臉上笑意盡去,露出了愁容,正要踏上落足的玉石,移回到自己屬地的山間。

見豐隆過來,她輕聲道:“奇了……今天,怎麽舞得這樣不開心呢,我的唇齒間,竟然一句頌歌也找不到……”

“因為塤吧。”豐隆笑笑。

塤的聲音總是那樣幽深而悲淒,通音律如霜師者,怎麽會不為所動?

青女頷首,但又輕輕地搖頭:“雲師,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習慣於以塤怡情了?”

豐隆沒有回答。

他靜默地負手而立,目送青女離開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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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燕妮的一天,依然是從冰涼的江水中開始。

豐隆的水平越來越高超,現在已經能夠不驚醒齊燕妮地把她抱到丹江邊,嘩啦一聲丟下去。

“好涼!”她手慌腳亂地撲騰起來,指著蹲在石頭上的豐隆大叫,“知不知道這樣直接扔下水會出人命啊?心髒麻痹!腿腳抽筋!”

吼完了她才想起,唉,他怎麽會聽得懂呢?

話說回來,姒蘇的身體似乎滿特殊的,在水裏都不會覺得胸口憋悶,也從沒因為突然下水而**過。

但就算這樣,在丹江中依然發生數次險情,要麽是被雜草纏住,要麽腳卡在石縫裏,要麽踏進淤泥越掙紮越陷得深……這算不算天資很好可使用不當呢?怪隻怪,她完全沒有在自然河流中遊過泳嘛。

鬧到現在,豐隆完全不敢移開視線,更別提留她獨自一人了。

“屏住呼吸,到我說好的時候,再出水。”

哦?今天的訓練好溫柔,不用遊到江對岸了麽?齊燕妮一陣竊喜,看來昨天她在江心漂進漩渦把豐隆嚇到了吧。

她舉手提出疑議:“聽不到你說好怎麽辦?”

“我會撿卵石砸你,放心!”

“……”

這聽著怎麽有點令人不安呢,齊燕妮咕嚕咕嚕地潛下水去。

真是無聊啊,姒蘇的肺活量比她要大得多,估計能比得上男子了。齊燕妮隨著江水搖晃,伸展身體擺造型,一會兒做個B字型,一會兒做個T字型。

好像有幾分鍾了吧……還沒喊好麽?

正憋著,卵石真的咕咚一聲砸到她頭上,隻是指甲蓋那樣大小的一塊而已,倒不痛。

浮出水麵,抹抹臉上的水,齊燕妮剛想跟豐隆炫耀自己的“氣量”,不料手邊什麽一絆,就感到某樣東西墜進水裏了。

她往脖子邊上一摸,耳垂空****,是玉石耳環!“啊?”

豐隆納悶地看著她一個猛紮子鑽進水中,半晌,換氣,再紮。

這樣漆黑的夜裏,怎麽可能看到那塊玉呢?現在它又不會發光了,落到石頭或者水草中間怎樣才能找到?齊燕妮急啊!

“你在幹嘛?”豐隆是個好奇心旺盛的小夥子,“不要以為學魚鷹就能蒙混時間了哦!”他同時也是一討人厭的家夥。

“我的耳環掉河底了!”

豐隆幾乎沒有考慮,直接答道:“就不要了嘛!”

“那怎麽行?一定要找回來,很重要的啊!”

它是能發光的寶貝!更重要的是給她這耳環的夏璩,是個連老虎都敢養的人,要是一不爽放罪央和瑤方來滅了她怎麽辦?

“哦?”豐隆倒是奇了,“你身上會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要知道,齊燕妮用的可是姒蘇的屍體,怎麽可能帶著她自己認為珍貴的寶物呢?“不記得你戴過耳飾嘛?”

齊燕妮氣鼓鼓地回答:“誰讓你從來不留意呢,人家巫鹹老早就誇過那塊玉漂亮了!”

“你從哪裏弄來的?”豐隆問。

齊燕妮倒是願意把事情告訴豐隆,讓他幫忙找回耳環。但一想到,那將讓他知道自己已經下地走過路了,她就心裏發毛——豐隆的斧頭和刀好像不比老虎危險度低,剛見麵的時候,不就衝她砍過來了嗎?

想到這裏她打定主意:“……不告訴你!”

等天亮了,她自己找還不成麽?

誰知不等她再潛下去,豐隆突地紮進水裏,把她的纖腰攏在手臂間。“誰給你的耳環這麽重要?”他的神情不似尋常,眼中顏色深得可怕。

齊燕妮忽地覺得害怕,江水也格外冰涼:“不告訴你!放開我!”她奮力掙紮。

“不放!”

豐隆的聲音平穩得不像他自己。他抱著齊燕妮的腰,把她從水裏舉了起來。“你是她交給我的,我永遠也不會放開!”夜空下他的眼睛裏滿是點點星光。

“她……她是誰?”王母娘娘嗎?齊燕妮在冷風中瑟瑟發抖。

豐隆沒有回答,隻是憐惜地將她攬在胸前,輕喃道:“姒蘇,不要看著別人,那隻會讓你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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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電視上才能聽見的牛叫,再次回響在齊燕妮耳邊……

進入祀廟圍牆範圍的,是一輛慢吞吞的黑木牛車。

齊燕妮坐在土台上,一麵吃黃米,一麵看著它以蝸牛速度爬過來。短短五十米的距離,老牛走到土台下麵的時候,她也把一盤子米吃完了。

米熊的小老婆(叫做媵或姬妾比較好吧?)姬危自牛車上款款地下來,旁邊跟著牛車步行的是給她陪嫁的兩個姑娘。真複雜的說,姬危給姬初做陪嫁,然後又有人給她做陪嫁,這不是滾雪球麽?

低首跟在齊燕妮身後,姬危身上掛的玉飾叮當清越作響,十分高貴。她被帶到接待女貴族的小閣裏。

“夫君時常說起巫蘇,叫我得空的時候,就來向你學習一二。”她輕聲軟語道。

“學什麽?”

也不知巫蘇是真不懂得恭維話或者故意促狹,姬危低笑,輕搖螓首:“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怎樣討夫君喜歡吧……”

齊燕妮戒備地仔細觀察姬危,卻隻見這小女子露出含羞帶怯的微笑,甜甜地看著自己。

莫非她是真心誠意這樣想的?

齊燕妮的《古人不可理喻事件集》裏麵,又加上了一筆。昭叔顏常對她說,姬危是他心目中德行美好的典範,原來就是這樣啊……

“上巳將至,我這次拜訪,也是為了求個好。”姬危垂首道,“你知道,到時候,我和姐姐總是不方便出現在尋常婦人中的。”

“上四?”那是什麽?

“嗯哪,上巳日,算來也還隻剩下半月了吧。”姬危說著,從身後人手中接過一個錦繡囊袋,鄭重地雙手遞給齊燕妮,“請收下,這是我們姒娣倆的一點心意。”

啊?

“上巳之祭,希望巫蘇向妣祖女岐美言。”言畢,姬危臉上不禁飛起一片紅霞。

上巳究竟是什麽!妣祖女岐又是誰?齊燕妮一頭霧水。

妣祖是個前綴,差不多就是指女性祖先,我們不管這倆字。女岐是楚國神話裏麵一神女,很能生,沒有老公都生出來了九個兒子,後來又被稱做九子母,據說當上了司子嗣的女神。

也就是說,人家姬危美女的意思是:巫蘇你就幫幫忙,跟送子娘娘說幾句好話,讓我們姐妹的肚子有個音信吧!

可齊燕妮聽不懂啊!

她支支吾吾地拿著錦囊,不知道該答什麽好。

見她猶豫,姬危眼中掠過一絲陰騭,垂首輕歎道:“巫蘇果然對夫君有意……”言下之意,是指控這巫女將要對子嗣神進讒言,讓國君的妻妾們不能懷孕,也就是詛咒她們了!不管巫蘇有多大的名氣,這個罪名都夠她受。

姬危說罷,攏著裙擺站起,轉身欲走。

齊燕妮也沒想到那麽多,發覺姬危誤會,急忙澄清道:“沒有的事啊!我對你們家米熊沒意思!不要誤會!”

聽到她的疾呼,姬危頓了頓,優雅地回首,露出天真爛漫的笑顏來:“那麽,就等巫蘇的好消息。”

嚇?等什麽好消息?

齊燕妮何止是一頭霧水,簡直就伸手不見五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