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隆笑了聲:“你,裝模作樣的家夥!”

昭叔顏卻好似憋著一口氣,見豐隆跟他自來熟,他劍眉一皺,沉聲:“雲師,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是、是!”豐隆頑劣地撇著嘴角笑,“不要吵鬧,巫蘇睡了啦。”

齊燕妮沒有睡。

她趴在車裏,從草簾縫隙偷看兩人聊天,聽不見他們在悄悄說些什麽,不過好像聊得很開心的樣子。

塞了一個小果子到嘴裏,她把巫鹹給的麻布拓字全抖落開,別以為她是想在這麽暗的光線裏用功讀書,她想的是——當被子蓋。

臨走的時候巫鹹說過,按照他整理的順序慢慢學習,不要急躁。等看完了最後一張,她自然會掌握到領悟更高層巫術的方法。

那些什麽順序,齊燕妮才懶得去管咧!夜裏好冷,找點東西搭在身上才是正途,這樣一米見方的布料拿來裹在身上正好呢。

一張張搭好,腿腳也不要露在外麵,她蜷縮在車內準備睡覺。眼睛一睜,突然在角落裏又發現了一張拓印,而且還泛著微光。

正巧,她還差個枕頭,就拿這張來裹點草梗充數吧!

剛拎起來,就見一片三寸大小的木塊從布匹中間滾落。拾起來一看,是一個木頭雕刻的娃娃,原來微光就是這玩意發出的。

“這種淺白的光跟巫鹹很像呢!”她想著,擰了擰小木人的腦袋。

卻見那小木人驀然一動,隨即發出更刺眼的光芒,待到光亮散去,它竟然變成了巴掌大的一個活人!

“哇啊!”

齊燕妮嚇得立刻往外一甩,木頭小人翻轉著,穩穩地落在席上。

這個小人兒大概兩寸高,幼兒模樣,唇紅齒白,梳了兩束頭發到耳前,皮膚水嫩嫩,穿的衣服倒跟巫鹹最鮮豔的那套禮服相似。他展開小手高舉在頭頂,作了一個大大的揖,笑道:

“這樣快就學完了以上巫訣,巫蘇的才智真是世間罕有。”

“巫鹹?”

這聲音雖然稚嫩可愛,但巫鹹那種溫文如絮的語氣,齊燕妮可是再熟悉不過了。可是他怎麽可能變成一個丁點大小的幼兒?

仿佛聽見她心中的驚疑,巫鹹娃娃笑起來,說:“唉呀,這樣快就給認出來了。”

他解釋說,這是自己使的一種巫術,名為分魂。也就是將自己靈魂的一部分附著在物體上,相當於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主次兩份靈魂具備同樣的見識和性情。

“既然巫蘇已經學完了手訣,那麽我們接下來就學習步……”巫鹹娃娃的話音驟然中斷,他怯生生地看著越靠越近的齊燕妮,忍不住往馬車角落裏縮,“……巫蘇?你想做什麽……”

“巫鹹,我有一個請求!這很沒禮貌,但是——”齊燕妮眨巴著眼睛,“給人家抱抱好不好?我實在……唔?”

一眨眼的功夫,那小人就鑽進角落的破洞中,掉到了地上。

不等燕妮追下車,巫鹹娃娃慌張地撐起身,連滾帶爬躲到車底下去。

——為什麽每回用木偶分魂,都有被女子輕薄的危機?

他很認真地困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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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山地,便是平坦寬闊的人工路麵了。路上鋪的土全都夯過,路邊每過幾十裏還會有木柵欄工事。馬車的速度不快,差不多每天走到下一個工事,就留在那裏過夜,吃喝補給。

道路上來往的馬車不少,乘車的至少都是某國信使,也有昭叔顏的友人,轉馬頭來並肩同行一段敘舊。

豐隆趴在車蓋上麵,呼呼大睡。

車行到侗昌城外時,正是小城幾個月中最熱鬧的日子。數百名光著腳的男人站在城牆下,看巫官行祭祀。

人群阻斷了進城的道路,馬車轉到樹蔭下等待。

巫鹹娃娃坐在齊燕妮肩上,解釋說:“建造城牆,每段牆址都應當獻上足夠的祭品,以使建築順利,以後也不遇到地震。”

“可是主持儀式的人,跟我們的服裝都不一樣呢!”齊燕妮站在車上,踮起腳尖眺望著。

“那是巫官。與我們這樣的巫覡不同,巫官由國家委派,並且世襲。他們衣裳的顏色代表任職種類。”

“這樣啊……”

齊燕妮心不在焉地回答。她小心翼翼看向昭叔顏和豐隆,一人靠著樹小憩,一人正在傘蓋上麵曬太陽。

嘿嘿。

把昭叔顏的袍子搭在頭上遮住發絲和額頭,一伸手捉了巫鹹娃娃,她悄悄溜下車,往人群中跑去。

“巫蘇,你要去哪裏?”娃娃吃驚地叫起來,立刻被齊燕妮用一根指頭堵住了嘴。

“噓!我要去看祭祀!”

古代的、貨真價實的祭祀活動啊,可不是她亂舞亂跳的那種哦!她好奇得很,早就想親眼看看了!

娃娃掙紮著,想告訴她女人不可以靠近城防工程,那是大忌諱!但這根指頭對他來說太強大,根本就移動不開……他隻好淚眼婆娑地被綁架了過去。

剛鑽進人群,就聽見那種惡劣的古代口音了。

人們唧唧喳喳地議論著,以往獻的祭品不大好,所以工程都不順利,土方要壓很久,在路上還會自己裂縫。牆建完了以後又老是遇到倒黴的地震,或者經不起洪水一衝。這回給社神的禮物應該要更好一點才行。

社神?

——根本沒聽說過的神仙嘛!

其實社神名氣很大,不過得翻譯一下,大家才認識他/她。皇天後土,這個詞兒熟悉吧?裏麵的“後土”,就是社神,後土又稱土正,是管土的,跟吳回這個司火的火正差不多,地位還要高一些,居五正之首。

齊燕妮擠到前排,從袍子的縫隙裏麵看出去,見牆邊挖了幾個坑,一頭小豬在坑邊拴著。估計是要殺掉它來祭天吧,怪可憐的。

主持儀式的巫官是男人,長得尖嘴猴腮,既沒戴麵具,也沒穿羽毛裙子。

他看上去高興得很,舉起一個銅壺,說:“今次我們加大了禮物的數量,除了牛肉,還準備多埋一口豬和一袋小米,社神一定會十分開心!”說著,他把那壺酒倒進坑裏。

不知何處傳來叮叮咚咚的器樂聲,響過之後,巫官又扯起嗓子喊:“以往都送小孩給社神差遣,但這次我們的戰士討伐蠻夷得勝歸來,實在是很大的喜事,所以破例送上幾個成人!”

聽到這樣說,觀禮的人也個個興高采烈。小孩不值錢,成人貴一些,更好的祭品會讓神靈越加高興,這段牆的修葺工作興許能因此緩個十年八年呢!能多休息,多生產,自然是最好的了。

一片歡呼聲中,齊燕妮卻懷疑著自己的聽覺。

剛才那個巫官說,送上幾個成人?這個這個……是聽錯了吧?

正忐忑著,突然就見到旁邊的人退讓開半圈,圈裏剩下兩名被捆綁著的俘虜,一男一女。

男的又瘦又小,頭上帶傷,結著血疤,隻圍了前後兩條遮羞布。女的皮膚黑中帶紅,梳了無數根細辮盤在腦後,穿的是短裙短袖,**大半個胸脯,脖子上戴著精致的銅環。她跪在地上,唇色蒼白,看著土坑一徑地發抖。

齊燕妮的腦袋轟地一聲就懵了。

——莫非是拿活人……祭祀?

巫官捧著一個小碗,抓起碗裏的小米塞進兩個犧牲者的嘴裏,女人一麵哭,一麵吐了出來。巫官發怒,扯著頭發,強灌進她口中。完了舉碗一摔,把男人和女人統統推進坑裏。

看得齊燕妮全身發軟,心驚膽顫,連忙裹緊了蒙頭的袍子。

此時忽然有人將她一把抱住,嚇得她立刻驚叫!

兩隻手同時伸過來,捂住她的嘴。

原來是豐隆和叔顏……剛才抱她的自然是豐隆了。

“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豐隆在齊燕妮耳邊低聲責怪,挾起她往人群外走。

巫鹹娃娃終於也獲得了說話的自由。他低垂著小小的頭,趴在齊燕妮肩上:“抱歉,豐隆,我沒有勸住她……”雖然他實際上也根本沒機會勸。

齊燕妮已經被那個巫官嚇得軟綿綿的了,現在隻是由豐隆拖著走而已。

但,她突然聽見城牆下傳來女人淒厲的慘叫聲!

她的頭皮一麻,不知道從哪裏來了力氣,一把掀開豐隆的手臂,衝進人群中。

“住手!”

她尖聲喊著,拚盡全力推開了擋在前麵的勞工。

那個蠻族女子躺在土坑裏,滿臉淚水和泥沙,身上已經覆了一層薄薄的沙土。看到她出現在坑邊,女子仰起臉,眼裏是滿溢的絕望和驚恐。

齊燕妮銀牙一咬,轉向巫官,吼道:“你們怎麽可以為了修城牆殺人呢?牆不是用來保護人民不受野獸和洪水威脅的嗎?不是為了保護人命的嗎?不是為了……”

齊燕妮吼了幾嗓子之後,猛然發覺所有人都以憤怒的眼光瞪著她,她的氣勢立刻弱了下去。

——呃……情況好像不太妙……

“等、等一下,我們先講道理啊!”

還講啥呢,圍觀者往前一步,她的腿腳頓時便像方才那樣脫力,整個人軟軟地跌坐在地上。齊燕妮往後麵縮,指頭卻已經觸碰到了土坑的邊緣,無路可退。

一青一褐兩道身影搶到她身邊。昭叔顏將她扶起,豐隆拔出他的那把刀,眼神淩厲地掃視著暴動的人群。

“殺死那個女人!”“把她一起埋了!”

一聲聲怒吼從人群中爆發出來,就連城門附近帶武器的兵士,也不安地擠向這邊。

齊燕妮知道這回禍闖大了,一個勁兒往叔顏懷裏鑽。

隻聽嚓地一響,不知何處擲過來的一個陶碗被豐隆砍成了兩半。叔顏亦拔劍,低聲對齊燕妮說:“別怕,我們走。”

“……可是……”齊燕妮回頭看著坑裏的兩個人。男的沒動靜,頭上的傷口正在冒血,女人卻掙紮立起了半個身子,哭泣著看她。

“那是沒辦法的事。你救不了他們。”

真是這樣嗎?

齊燕妮難過地低下頭,緊緊攥著昭叔顏的袖子。她害怕,但是不甘心就這樣逃走!“等等……讓我再試試……”